「叔叔。」

　　他曾如此輕忽地喚過毫無親緣的人。

　　約莫二十年前，總要旁人直呼名諱的騎士還是奎倫・普羅迪涅茨，臂膀纖細得舉不起鐵劍、眼眸澄明得納不入焚土、唇齒冒進而從未嘗過苦果，和一群年齡相差無幾的孩子奔跑於蒙翳的燥林枯地，沙響裡歡笑不歇。小小侍童該做的事務不過幾樣：練武、學藝、至多是於大人們忙碌時為其托持武器，可男孩記憶了職責、尚未理解意志，以夢境描摹步履，淌出眼眶的汗液也視作欣喜。縱然飯食簡便、訓練辛苦、離家遠得取出地圖才摸得清路，他仍然熱愛反覆前行的生活。

　　回首時那不過是生活。無論不小心就要滅不掉、令人誤以為魔力強盛的燃燒，抑或帶著過往際遇的腔調、由人耐心糾正一次又一次的句法，早是毋需再提的乏味往日、再無新奇的習慣。不會有人於騷亂再起的現下提及喪志安逸，更不會有誰刻意同表明了欲與曩昔作別的男人大談毫無意趣的青澀，任它們失色、寥落、最終隱沒空泛的壤，供一副副鎧甲的貪婪根系肆意地攫⋯⋯。

　　而此處的領主目光不改。

　　灰木廳的大人和他們涉足的土地不同，生得一種溫熱的沉俊，為獅國蕭索帶來新意。不足十歲的孩子自然找不出精確又不冒犯的詞彙，只知大人們雙眸裝著許多東西，比如旗幟、土地、一條條性命，瞳裡顏色該砌得厚了，低頭瞧著他們時卻猶如河川、猶如天際，溫和、耐心、像火一樣好看。觸碰火苗的底部不會燙傷，其他的侍童這麼宣稱；男孩認為他們肯定説得對，畢竟雙子神的左膀右臂端正肩背、修整口舌，從不讓厄難灼傷純信的指掌。

　　慈悲之劍敲上指節、引出痛呼，男人轉動手腕、挪移足踝，於內外事務間撥出特意指點的冗餘，穩健言語裡顧慮孩童心思的鼓勵不多、責罵更少，在一對又一對還未生出繭子的手心落下比木劍沉重許多的期許。

　　興許是注定在未來征伐，他少有被特意糾正的機會，多數時候於演練間偷偷自眼角看著那雙與大人不知跋涉於多少江河的靴於一旁停留片刻，便朝著下個人走。少年玩心如何安分規矩也難以泯滅，他偶爾會在這時垂下手中武器、探頭踮腳地向同伴做鬼臉，等著看平常就沒好好練習的傢伙破功——做得誇張時，那人便會回過頭來。

　　「專心。」

　　他喜歡被特意關切的感覺。有些人覺得相比另一位大人，雷納德・費茲威廉斯肅穆而板正，迎得了敬意卻生不出親近，可奎倫從不這麼想。儘管是經常形容為寒冷的色澤，他總覺得對方看著他們的眼神像是不能隨便靠近的、蒼藍的火光，讓周遭空氣也被熨燙、扭動，朝陽般暖洋洋地摀熱或完整或殘缺的耳際。

　　費茲威廉斯大人比「領主」、「導師」厲害一點。重新把表情擺得正經的孩子如此思索，朝那雙待他開口好好回應的瞳眨眨眼。「好的，叔叔。」

　　男人這下完全轉過身來。

　　「⋯⋯這非常不得體。」

　　大膽的侍童在同情佩服兼具的目光下抱著木劍，聽人認真講述地位和規矩、親緣及距離，最後還是乖乖換了正確的稱謂，仍然雀躍不已。

　　他後來喊了那人不止一聲叔叔，無論作為玩笑、又或是某種與骨節疼痛併發的叛逆，每一次都得來堅決的注視與指正、隨著次數堆疊增添摸不著用意的無奈，直到少年遵從改口纔作罷。

　　不為玩心外的事費心的時光迅速遠去，他的同儕逐年減少，沒能夠在老早就適應離家、離別的人胸臆留下太多遺憾。圖紙上描摹的世界如此寬廣，總會有人前去踩踏他一生可能都不會觸及的土地，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何況那些人和他不同。

　　帶著歉意與行囊，他們抉擇離去的原因千奇百怪，歸納起來相差無幾：因為政局、因為能力。

　　戰場上的死亡亦是基於政局、基於能力。

　　即便已經到了能夠跟從征伐的年紀，還未被冊封的少年沒被派到最前線，忙著為人遞交武器、訊息、傷患，學會摒息前率先遺忘如何嘔吐，耳聞屬於他們的一場場勝利，看著泛淚面容或乾涸的眼珠子都不再動容。

　　戰事稍霽時，他幫忙清點屍體。

　　前臂、斷腰、碎鐵、涸血，前一日才一起喝過熱湯的士兵下一日冰冷地被踐踏，他沒什麼好不習慣的，記得名字的便記錄身分、不記得的就書寫特徵，一身鎖子甲還沉沉地壓在肩上，讓他動筆動得疲憊。所有人都疲憊極了，有些抱著殘損的物品哭泣、有些失落地眺著遠方、有些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每經過一截身便忙問姓誰名誰，彷彿只要由無關者的雙眼看了，事實便會有所改變。他簡白地轉述所知，看那些人或寬慰舒氣、或失魂落魄，沒開口空泛地安慰，轉頭繼續手中工作。

　　為逝者嘆息是人能予以彼此的、最少的溫情。

　　——甚至不會有多少人像這樣提及自己。

　　他為又一對沒能闔上的眼伸手掩蓋，看著再卑賤的奴隸都有同等卑微的存在為之哀悼，發覺自己是不同的：他僅僅是普羅迪涅茨無傷大雅的遺憾，是割讓的、無用的、失衡的，什麼都不會留下來，不得不獨自由無從抵禦的恐懼扼住喉骨。

　　馬蹄聲於身後停歇，少年猛地轉頭，看清來人前已經開口。

　　「大人，」奎倫呼喊，啟齒那瞬便忘卻自己欲從對方身上尋求什麼；也許他該喊人叔叔、再不濟也是老師，盡可能地藉著口腔僅存的溫度假想護甲以外的距離，可他此刻什麼都不想再思考，更不想説會令誰蹙眉的話。

　　燃骨敗土的怪異氣味裡，費茲威廉斯大人望來，即使近十年過去，瞧他時的目光從未有所改變，不看著往日的孩童、也不看著未來的戰士，就算早前方親手為敵人帶來盛大的終末，現下亦和緩如常。

　　還不能稱作騎士的少年不語其他，忙將寫滿名姓、被無意間捏皺的卷軸遞上，待那人展開、仔細地看過一輪。他不知道做得是否足夠好、是否具有什麼意義，對方也不可能猜中年輕人的胡思亂想、為此多説什麼；男人不過是收起他工作的成果，不急不躁地頷首。「好好休息，奎倫。」

　　大人喊他奎倫。

　　他驀地鬆了口氣，甚至找不著原因，隱約知道這口氣很長、很沉，或許有六呎那麼深。

　　「謝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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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貓叔中讓我大寫特寫叔叔．．．！吐司有叔叔好耶（貓叔：

吐司有書叔，我有大人寫得好好看中世紀跟好好看他們。

Sith_SirenWarning: 在血雨腥風的時候繼續回想一些暖呼呼的事情，彷彿接下來就不會發揮變態一樣西西...（發揮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