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垂，濃霧壟罩了整座漁村。空氣中瀰漫著鹹濕的與腐木的氣味。
無人聲、無鳥鳴聲，河水拍打著岸邊腐朽的船隻，只剩下木板的嘎吱聲。

彷彿整個河畔已死去。

立足於蒼白與灰色之間的冒險者們，驚醒了死去的河畔，河面緩緩揚起了兩條倒影。

「……」
鮮紅，顏色中代表熱情的Yuka，如今臉上不見任河光彩，還有些蒼白。並排在伙伴身邊，她的目光嚴肅緊盯前方，彷彿威脅隨時從四面八方而來。

「說是漁村……這應該是荒廢的村子吧。」
晚風帶有滲人的冷，涅米提起油燈試圖擴大照明範圍，搖曳火光扭曲了影子，勉強能看到延伸至鎮內的民宅，除此之外都是朦朧的黑。

「沒人住的地方很容易被魔物侵占呢，我們先到處看……Yuka，妳還好嗎？」
他發現隊友神色緊繃，還不見敵人卻已經進入了備戰狀態。

凡一個風吹草動，都讓Yuka膽戰心驚。
故作冷靜，但掩藏不住情緒上的緊蹦。

「我還好。」毫無起伏，沒有感情的扁平聲音。Yuka就算生氣或難過都散發著能感染人的能量，現在隱忍著恐懼就用上一半的心力。

「……要走進去對吧？」事到如今道出這番確認的詢問，還失去平時的積極主動。

「嗯，要進去哦。」
Yuka的表情在昏暗中更顯古怪，明顯不是「還好」的狀態呢。

「妳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手的傷口都完全好了嗎？」
涅米明明也看到了治癒過程卻還是提出疑問，對方看起來很不對勁，他邊從最近的異常開始確認，邊繞著人檢查了一圈，確認沒有其他外傷。

「手的話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都有換藥……」
Yuka稍微捲上薄長袖，手臂表面比上次平整，採光角度變換中仍能看出凹凸起伏，看來還需要些時間消平。

「……」
「………」

能見她身穿裙裝高雅，一頭波浪般的紅髮，側看有一球毛茸茸的兔尾巴，小腿處往下延伸是黑絨的兔腳……當涅米快走出她的視線範圍時，她急忙跟著轉向，使得涅米無法一圈看完Yuka的外觀。

「你、你在做什麼？」聲音抖了一點，舉在胸前的雙手略有無處安放的窘境。她用力眨眼，追隨人的目光不安地閃爍著。

「啊、抱歉。」涅米後知後覺做了件失禮的事，他收回視線，露出帶有歉意的笑容，誤會友人抗議的原因。

飄動的厚重雲層遮蔽月光，四周倏然沒入漆黑，夜空只見淡淡月暈，今晚的天氣不太好，看來不能指望月色幫忙照明了。

「那我們走吧，道路有些泥濘，小心點。」
雖然他還沒確認為何Yuka態度凝重，但調查拖太晚只會增加困難，於是先提起燈，自然地擔任起領頭人。
「有任何事情都要跟我說哦。」

他們進入村莊，潮濕的腳步聲迴盪於兩側的木製建築間，雖說是主要道路，寬幅卻比首都岔路所延伸出的街道還窄，可見漁村的純樸……曾經的純樸。

建物侵蝕嚴重，門窗緊閉，但仍可從脆裂的縫隙中窺見其中，他手中唯一光源加深了屋內的未知感。

涅米隨意走向一棟房子，伸手輕觸牆面就剝落了大塊木片，造成一個破洞，他唉呀了聲，準備收手時看見內部閃過一個影子，那是不受燈光影響的黑色殘影。

「裡面好像有東西。」他簡單跟友人報告，馬上走到門前，手按住握把向下旋開──
「啊、開不起來……」無力的喀咖聲飄散於夜中，涅米用力推動也沒有效果，感覺有東西卡在門後。

「嗯……涅米也……」無心多以回應，眉間依舊緊皺不放。

當涅米邁開步伐，她也動身。
藉由比人類還強的夜視功能，不必倚賴油燈也能行走。濃霧模糊前方屋舍輪廓，留有未知的恐懼。

Yuka雖站在涅米身側，卻像是領頭人的掛件，沒有肢體接觸但寸不步離。

在死寂無聲的漁村，他們的步伐格外響亮。

「………！！！！」
更何況是造成破洞的掉落聲——巨響震動了Yuka，全身倏忽僵硬，她緊閉雙唇怕得不敢叫出聲。

涅米輕鬆的一聲唉呀，才讓她緩下情緒，緩慢眨眼才看清聲音的來源毫無威脅。
「……」隨即涅米的報告，她馬上後悔看向破洞的黑暗，深怕與『裡面的東西』對上眼。

她清楚明白接下委託的自己必須勤於職守，忍耐不叫、不顯露恐懼，當前之務是調查清楚漁村。

所以她沉著、冷靜地應對一切恐懼——如此洗腦自己的鼓起勇氣，些許顫音的提出幫助。

「你、你真的想開嗎？」

「晤──」
涅米把燈靠在裂縫旁，藉由光線辨識出是單間格局，曾是家具的木條堆積於地，另一側的窗戶隱約映出搖曳的斑駁黑塊，應該是樹葉吧。

「不，應該是我看錯了。」
他良久後才從裂口處退開，如果是魔物應該會趁機攻擊，但室內毫無動靜，跟城鎮一樣死寂。

「委託說魔物在湖內，往水邊會比較有線索吧。」
他一回身險些撞到近在身側的友人，對方的表情又更沉重了，某種情感掩蓋於僵硬的面容之下，令涅米十分在意。

「……Yuka，妳臉色很不好耶，是太潮濕了嗎？」
他想起隊友說過不喜歡頭髮弄濕，過重的濕氣多少帶來了不適感，越往湖邊，空氣想必越加黏膩，對人來說也更窒礙難行。

她鬆了一口氣，可是心還是懸在高處。
涅米衣物只是輕碰到Yuka肌膚一角，用力彈開的身子好似極力遠離著什麼。她縮起身子，交握抖不停的雙手，感受到涅米的擔憂注視著，才回神過來的趕緊鬆開身子。

「沒什麼啦……」嘴角被固定在沉重的弧度，扯不出一絲說服人放心的笑容。

「湖邊……我聽說進村沒多久就能看見了，然後、可能會出現什麼………………為了線索，走、走吧……」支離破碎的話語似乎透露她事前打聽過了漁村，不過欠缺結構組織的句子不成章，聽讀起來吃力。

話最後帶有催促之意，可是她的步伐卻遲遲不移動。

「……妳不喜歡的是現在的氣氛？」
直到看到Yuka過於誇張的驚嚇反應後他才連接起線索，因為對方不怕暗，涅米下意識也認為她不受昏暗環境的影響。
但此處不僅是陰暗，在冒險者中流傳的詛咒之詞或許有誇大，但霧靄傳遞的冷意千真萬確，風偶爾帶起的枝枒摩擦宛如某物的潛伏。
這裡的確有什麼存在，涅米猜想是亡靈系的魔物。

「不喜歡的話，要不要先結束委託？明天早上再來也可以，或是──」涅米掌心向上，朝人伸出手。
「我們牽著手走吧，這樣會比較好嗎？」

雖然他們只預約了一晚的旅館，只要跟老闆說聲，再加一天也沒問題吧。

「——我沒……！………有……」深怕承認了就想逃離此地，那便會功虧一簣。Yuka著急地提高音量反駁，想起聲音太大可能招致幽靈。
立刻打斷了自己，馬上漸弱了尾音把反駁說完，卻更像承認了涅米的話。

面對第一、二個體貼詢問，Yuka立刻用力搖頭，緊閉眼迫切表示拒絕。
行動堅定果斷，但內心求之不得狠狠答應這誘人的提議。
……說真的，她怕死了。

霧氣瀰漫周圍，涅米的髮色略有相似的融入其中。連帶打霧了臉部輪廓，所以她為了看清得到些許安心才緊緊跟著涅米。

堅持不接觸的原因則是她相當了解自身——她絕對不可能放手獨立作業，再也隱忍不住恐懼的身心全依賴著涅米。
她可是一名冒險者，和夥伴互相幫助是正常，但全靠夥伴就太不像話了。

伸來的手驅散了兩人之間的淡霧，決心在動搖，有多動搖Yuka就有多清晰地看見了。
為了能夠口是心非，她移開視線。

「……我、我還可以再堅持哦。」
結果小聲地拒絕了，沒有察覺說出的話暴露了內心現況。

Yuka僵直著眉，扯動唇瓣發出的聲音彷彿在水底說話而模糊了幾個音節，間接說出了真心話。
涅米無奈地笑著，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人都會有害怕的東西，不要逞強哦。」
他雖沒有放心，還是相信了Yuka略帶怯懦的說法。他想，既然已經知道對方不安的主因了，眼下就先觀察吧。
這也是獸耳族的勝負慾之一嗎？因為我不害怕，是不是不想輸給朋友呢？

涅米胡亂猜想，他翻動手，轉為指向道路延伸的前方。
「那我們就早點結束，早點回旅館吧。」

「⋯⋯」每個人⋯⋯包括涅米嗎？

她得展現決心，好去說服涅米。
緊緊抓著手指，小步小步的移動雙腳走向指引下方。

不遠處閃著晢晢光點。波光粼粼。
蒼白月光下穿過層層白霧，照耀河面上。周圍散落著殘破的木板與漁民用具。

湊近一看，湖水深不見底的黑色彷彿深淵。

尋求的線索指向湖，自然不能放過任何機會。
Yuka小心翼翼的繞著湖邊走，恐懼佔據思維，她不曉得該做什麼引誘目標出現。

oO（最好是都不要出現⋯⋯！）

涅米走在前方，提燈的照明範圍讓他的視野受限，雖然能用魔法點火，但他實在沒有控制得宜的信心。

跟漁村的規模相反，偌大湖面宛如異界的墨色廣場，掩於濃霧中的對岸讓人無法估計確切的大小。曾捎來冷意的風不知何時已停下，除了他們以外的一切都像被定格在某個瞬間，安靜的不可思議。

「如果是水棲魔物……得想辦法引誘到岸上呢。」
他的火魔法在水中毫無作用，兩人也都不會游泳，很不利於水中戰。

涅米看著深不見底的湖面，捕捉的只有黑暗。在那之上，月光折射下曲面波動不斷的深色鏡子映出了你模糊的五官。

反之Yuka 夜視能力的加持，在黑暗的水裡除了水流波動湖面下的石壁水藻，就沒有任何生物的動作反應進入她的眼底。

不過她漏看一件事，這座死去的湖照理來說是最佳培養細菌或小蟲的棲息地，但卻一隻皆無，真正的完全沒有任何生物存在。

「⋯⋯我沒有看到魚或是魔物。」多少安下心來的她主動告訴情報，「想辦法嗎⋯⋯？涅米不能用火焰魔法把整個湖都炸光光嗎？」

不切實際的期待能簡單粗暴的解決危險，要是魔法耗盡了，她樂意背著涅米歸途。

「我辦不到呢，火對水很不利，而且我也不會大型魔法。」
他邊說邊丟了一團火球到水中，橘紅火光一瞬就被水吞沒，熱氣上騰，蒸氣摩擦的刺耳聲很快就消散於空氣，再次回歸平靜。
看來就如Yuka所說，這邊沒有他們的目標。

「先繞著湖觀察吧。」
涅米再次邁開腳步，他們夾在湖與霧間逐燈而動，岸邊零星可見的枯木看起來死去很久了，樹幹被蛀得坑坑疤疤。
他走進殘破樹影時，洞中透出的月光詭異地晃動，彷彿正盯著不速之客，同時乾枝被吹動似的互相摩擦，但現在沒有風呀。

他沒發現怪異之影，只是被聲音吸引而停下腳步，涅米把燈舉到頭頂，被照亮的樹枝卻沒有晃動的跡象。
「剛才樹是不是有動靜？」
是錯覺嗎？涅米回頭向同伴確認。

「上次燒到希爾提的火焰威力⋯⋯也沒有機會嗎⋯⋯？」那一瞬間熊熊燃燒的豔火經由時間被誇張化的留在記憶裡，她緊抓這一絲希望能靠此將湖水鏟為平地。

可是她馬上又想到那時——為了阻止糾紛而施展的巨大火焰、抽搐不斷的焦黑手掌。
直至現在仍心有餘悸，要是會迫害到涅米本人，那她絕對馬上打消念頭。

「還是算了。」
因為比起幽靈鬼魂類，她更害怕的是失去身邊的人。

涅米的掛件——Yuka緊跟著，枯枝敗葉到處可見朽蠹的痕跡，啃食殆盡了漁村的最後價值。

Yuka害怕兩人會被漁村包圍成為價值的一份子，想像加深了恐懼。
孔洞中搖曳的目光凝視著她的恐懼，她背脊一涼，條件反應的快速回頭查看，空無一人。

只有擋住來路，詭譎佇立的歪曲死木。

忽然間，死木的加深影子斜臥，活起來似的在地面不協調的跳舞。
Yuka睜大眼睛卻低頭不敢再看，扼在喉間的驚呼仍洩出一點，她怕得差點沒聽到涅米的話，無助尋助的抬頭看見了安心的臉龐以及高舉的油燈⋯⋯

「什麼⋯⋯！原來只是舉高油燈了而已嗎⋯⋯！！」她以為的詭異變化只是誤會一場，油燈成為了唯二能操控光影的主宰，聯想起來終於了解現況無事，她忍不住抱怨起來，握緊拳頭在空中洩憤。

Yuka揚起的雙眸溢滿動搖，四目相交後才軟化為內斂的憂懼，他疑惑地歪了點頭，大概聽懂了那聲短促驚呼是由自己而起。

「嚇到妳了嗎？抱歉，因為我剛才好像聽到樹枝在動，沒事哦。」他和平常一樣柔聲安撫，態度自然就像在晴朗的湖邊漫步。
涅米對恐懼的耐性很高，他相信存有無知之物卻不會害怕，幽遠昏暗的禁地也是他想探訪的地點之一，因此在明顯不對勁的與漁村中也能保持穩定。

「我去檢查一下樹，妳在這邊待著吧。」
委託在身的情況下讓涅米較為積極地探查各處，他覺得Yuka待在確定安全的原地對身心靈都比較好，說完便留下提燈，背光走向只離五步遠的老木。

火光勉強能映出高低不齊的樹皮，他輕敲樹幹後傳出低沉的空洞回音，又後退一步揚首確認樹枝間沒有其他生物。
「什麼都沒有啊……」

安慰的話還未傳到Yuka的內心，涅米已經展現冒險者該有的精神，轉身離去調查。Yuka來不及組織欲說的話，錯失出聲的機會，被留在了原地與油燈相依為命。

不遠的距離她還能看見夥伴，安慰自己冷靜些。
最能讓她從害怕中分神的是涅米的體貼，明明Yuka不需要燈火照明也能看見周圍，涅米卻留下了油燈陪伴她。
做為人類的涅米，黑夜中肯定需要照明輔助以便看清環境。

（……我一點忙都幫不上耶。）
Yuka放下了雙手想著，一邊無奈看著背影，一邊默默感受胸口小小的悸動。

她在等待夥伴的期間，兔耳抽動幾下，似乎聽到了什麼。

涅米微微屈膝，閉起左眼後以單眼窺視樹體上的窟窿，狹窄的視界被濃霧染上灰暗，遠離光源後更是難以辨識洞後的光景。
他原本想繞著枯樹走一圈，但想起Yuka驚慌的表情後就放棄了，就算只會被樹擋住短暫幾秒，他也不能讓對方在這個情況下獨自一人。

他無功而返，回到友人身邊後先朝人笑了笑，才彎曲取回提燈。
「應該是我聽錯了，樹上沒有東西呢。」涅米輕鬆地說。
Yuka看起來依舊緊張，但臉色沒有剛才那麼差了，應該是稍微恢復平靜吧。

他確認完隊友的狀態，正想繼續移動時才發現對方高聳的兔耳正微微顫動，好似捕捉著什麼。
而在他意識到這點的瞬間，聲音──

啵啵啵的冒泡聲潛伏在某處，已拉開湖的距離，照理說不易聽見。但神奇的傳入了冒險者們的耳邊，距離相近的兩人所接收的資訊略有落差。

Yuka敏銳的聽力清楚聽見冒泡聲音，就在不遠處，卻不知來源方向在哪。
涅米提升專注力，除了奇異的乾枝摩擦聲，隱約還聽到了細小的啵啵聲。

不久前看過的湖下沒有生物，涅米剛說了樹上沒有東西⋯⋯那這個冒泡的啵啵聲是來自哪裡？

「⋯⋯⋯⋯⋯⋯⋯」臉色再次沉下，她清楚知道聲音的媒介是水，小聲告知所知的現狀。
「⋯⋯⋯⋯⋯你、你有聽見嗎？好像有東西在冒泡？是不是⋯⋯其實有東西在附近？」

「我也有聽到。」
他放輕音量，點頭認同Yuka的說法，兩人面面相覷的期間水泡聲仍未間斷，甚至還越來越清楚。

涅米保持緊戒移動到友人跟湖畔間，瞇起眸子想從霧中找出生物的影子，但漆黑水面連一絲漣漪都沒有，讓聲音來源陷入了撲朔迷離之中。

「或許是水草產生的氣泡，看起來沒有危險。」
他刻意忽略連綿冒泡更像水中蟄伏之物的吐氣聲，把一半的注意力放回Yuka身上，另一半則持續關注大湖。

宛如在催促他們前進，一股涼意突然從腳底飄升，淡霧散開，疊加在原有的濃霧後讓視線更為模糊，即便他跟Yuka離得很近，那某艷紅還是被覆上了淺淺的白。
「我們先離開這邊吧。」
他擺動手想驅散水氣，霧粒子遮擋住涅米手中的光源，使亮度範圍減低了很多。

她內心有堅持，但又無法妥善處理恐懼，耽擱了不少職責，甚至皆被體貼的夥伴給接下。

Yuka懊悔自己的無能，她在薄霧中決定現在開始硬著頭皮開始辦事，否則她之後哪有臉自稱為一名冒險者呢。
（⋯⋯我太依賴涅米了，我得做點什麼、⋯⋯沒問題的，幽靈不會出現！）

「嗯。」穩住步伐，盡可能不像逃離的離開。但煙霧影響變得寸步難行，不辜負剛剛下的決心，不知道方向的她仍向前走，難得由她走在前頭。

可是不安一下襲來，恐懼拉沉了腳步，她回頭必須看到人才能有勇氣行動。

涅米身上的色系幾乎融入霧中，她快看不見對方了。升起的涼意帶走了夥伴的存在感，彷彿世界要她獨自一人時，Yuka忍不住伸出手，試圖抓住了冷霧中稀薄的身影。

「⋯⋯涅米？」
不安的呼喚，渴求一個回應她的溫柔聲音。

霧來得太急，他沒發現友人已率先移動，還以為自己是走在前方的那個人。
涅米在視野不清的情況下放慢腳步，布料摩擦的聲音迴盪在周圍，但他只當成漁村的另一個惡作劇，沒有多加留意。

直到熟悉的嗓音從前方傳來，涅米才正眼凝視不遠處的搖曳淡影，爾後趕緊回頭張望，果然沒有對方的身影。
「咦？」Yuka是什麼時候走到前面了？
困惑的音節從他的唇邊洩出，讓涅米沒有第一時間回覆同伴。

抓到的是空虛的涼意，落空的向下撥開白霧，軌跡很快被瀰漫籠罩，最後不見痕跡。

不遠處的影子也不斷被濃霧吞噬，她應該看見的是涅米⋯⋯對吧？霧中這個模糊的身影是涅米吧？
內心掙扎是否靠近確認，由於剛才的冒泡聲似乎帶來有其他生物存在的可能性，不敢再次出聲。

涅米沒有明確回應呼喚，獨自一人的恐懼急速放大，四肢末端緊張的發冷，她遲遲做不出下一個決定。

「⋯⋯⋯」不要⋯⋯
凡一秒都是精神上的折磨將她推至崩潰邊緣，已經無法思考，甚至她想跑的雙腳像深陷在地面上無法移動。

涅米加速靠近那呆立的人影，霧後的慘澹紅髮被油燈點亮，只見友人雙眼緊閉，面容比濃霧還要蒼白。

「──Yuka！」
他的聲音先傳出，隨後指尖劃開黑夜，抓住Yuka被水氣沾冷的手指，緊緊握住。

「我在這，抱歉，我走太慢了。」
他的笑容略帶緊張，涅米牽起友人的手，提燈內的火因奔跑的餘波而猛烈搖動，在兩人的臉上打出凌亂的陰影。

「妳沒事嗎？嗯？」
他急於確認對方的狀況，壓低後的語氣近乎哄誘，想從緊閉的唇間得到一些回應。

倉促的腳步踩在泥濘的聲響，令Yuka猛然睜開眼睛，欲想逃開霧中搖曳火光的來者，那是鬼火嗎？這麼一想便遲了一步。
「噫⋯⋯！」正當她以為一切完了，牽起她的溫度、力度把她從絕望拉回現實。

定睛一看，涅米略帶緊張的笑臉給人前所未有的安心感，那份著急是溫暖的關心一點點化開冷意纏身的Yuka。

不過溺水中忽然得到救命稻草，嚇壞的她卻愣著癡癡不動。
她看著涅米一段時間，指尖被暖了起來時，紅眸也逐漸罩上一層水氣，微微張口依然沒有說出話。

「⋯⋯⋯」
「⋯⋯⋯⋯」
她只是把手越牽越緊，不願意再成為迷路成一人的孩子那般無助又強烈的願望無聲傳遞給涅米。

Yuka看起來嚇得不輕。涅米心中興起罪惡，要是自己有發現兩人走散……不對，要他一開始就能察覺到倔強之後的恐懼，就不會讓對方露出徬徨孤單的表情了。

「對不起，已經沒事了哦，我不會鬆手了。」
他重複著安撫之詞，手則回以相同的力道欲使人放心。友人泫然欲泣的模樣讓他放下提燈，空出的手輕撫上Yuka的手臂，想藉此支撐脆弱又纖細的身體。

「現在視野太差了，我們先走出這片霧，好嗎？然後就回去吧。」
涅米以友人的狀況為第一優先，迅速決定要中斷委託，但疾行後他已經分不清來去的方向，必須得先離開這塊厚重的水氣。

涅米輕柔的安慰起了作用，Yuka先是點點頭，用手拭去了酸澀的雙眼重振精神。
「……對不起，我不該那麼逞強。」

她想再開口說些什麼，但只是牽緊涅米的手接受了這個決定。
漁村的詭譎氛圍壟罩下，她無法獨自一人承受，甚至毫無耐性。

她想說的是——『好像牽著手就可以繼續了』，聽上去和逞強差不多，肯定會被涅米給一笑置之吧。

大概也沒有機會驗證這莫名漾起的自信，她跟著涅米的步伐移動。

涅米確認對方的心情稍加平復後才拾起燈，聽聞Yuka的道歉則是誇張地擺出疑惑的表情，輕鬆開口。
「妳沒有需要道歉的地方呀。」
「這是我們一起接的委託，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是單獨一個人的責任哦。」

他牽引著友人悠悠起步，在霧中平靜且謹慎地移動，朦朧的兩人世界此刻只讓人感到詭譎，毫無浪漫可言。

走著走著，潮濕冷風迎面吹來，終於驅散了這片蒼白的無盡迷宮。
視線開闊後才發現他們仍在湖邊，四周景色看似相同，但前方的老舊碼頭證明他們有所前進，已經來到不同的地點了。

「終於脫離霧了，濕氣好重啊。」他的外衣上沾滿水氣，看起來就像經歷了一場毛毛雨。

聽了這番體貼入微的話，Yuka一開始心裡產生暖意，隨後無奈地噘起嘴，吐露出平日積累的小小抱怨。
「……這你說的哦，要以身作則哦。」

她可不想過度依賴了，也希望能幫助對方……不過曉得自己不如涅米穩重，日後只能盡可能地減少帶來麻煩吧。

她的絨耳也罩上一層水氣，頭髮因濕氣塌陷，平時會心疼自己的哀號幾句，如今驚嚇過後造成的恍惚，讓她慢半拍的後知後覺。

她跟上話題嘗試轉移注意力，霧氣散開後馬上抓到了新奇的眼睛亮了一下。
「你的頭髮也變直了一點點，第一次看到耶……」

收穫了涅米新樣貌的Yuka，悄然加快的心動帶動了精神，只要是心上人的一切，都是戀愛少女最佳的能量。

（好好看唷。）側過頭看向新髮型的不同角度，努力把這造型好好留在眼底。

Yuka的發現讓他下意識想摸向髮，但涅米的雙手都滿了，最終只是回望著友人，發現對方的長髮也不同於以往的蓬鬆。
兔耳的細毛上凝結著許多小小的水珠，在淡薄月色之下閃著微光，略為濡溼的紅髮描繪出對方纖細的身材，本就童顏的樣貌又增添了幾分稚氣，顯得更嬌媚可愛。

「Yuka也是呢。」
涅米笑笑地說，旋即將注意轉向孤寂的無人碼頭，他依稀能看到湖面散落著幾艘船型物，於是輕拉了Yuka的手。
「我想去看一下碼頭，可以嗎？」

「嗯⋯⋯」同意了前往碼頭，她怕又落單的握緊手邊。

接受了現在需要依賴，相隨相伴的兩人穿過層層白霧，逐漸看清碼頭面貌。

沉寂幽暗的水面毫無生命的波紋，彷彿這裡被世界所遺忘。

停靠了幾艘殘破不堪的木船，並非自然風化而損壞，蓄意破壞造成無法使用。
木船乃是漁村中重要的謀生工具，又有什麼人、或是生物去破壞呢？

「⋯⋯這個村子，到底都遭遇了什麼事情？」
她努力靠近了碼頭，好似嗅到了什麼⋯⋯類似潰爛或是死亡的氣息。

「我在出發前幾天有打聽過，這裡的村民各個都不知去向，很詭異吧⋯⋯？」

殘缺的木板上能看見幾道銳利的爪痕，讓涅米想起友人雙臂的傷，忍不住蹙眉。船底抓痕的間距很小，不像溫迪哥會留下的痕跡，應該是來自於更小型的魔物。

「不知去向嗎……的確很奇怪，如果是被魔物侵襲，村子又太完整了。」徒剩本能的侵略往往只留下殘垣斷壁及不堪的屍體，但漁村建築只有自然老化的痕跡。

「也有可能是不死系魔物，如果是精神攻擊，普通村民幾乎無法抵抗呢。」
涅米依舊把委託拘限於魔物之上，其實他也覺得有未知的力量壟罩此域，但多說只會惹旁人心驚，便略過不提。

「之後就交給公會吧，我們只要沿著湖走，應該能繞回出口了。」
他向Yuka露出微笑，表明了抽身委託的心意已決，沒多加佇足，牽著人繼續前進。

涅米的觀察入微，被牽著之後才終於能冷靜下來思考，可惜先前害怕得難以察覺周圍環境。

「不死系⋯⋯沒有帶到聖水呀，唉，當時應該跟祭司大人多商量一下的。」不死系還在Yuka的接受範圍，至少不會穿過身體降予詛咒⋯⋯是否被詛咒還有待商榷。

她害怕摸不著的東西，因此特別執著、眷戀於手邊的實感。

「⋯⋯交給公會嗎⋯⋯」眼看委託就要因她而中斷，她仍在猶豫不決。

「⋯⋯」就這麼辦吧——這句話她遲遲開不了口。

「雖然讓教會接手比較好，但他們太忙了，神聖適性的人好像本來就很少，他們又是來者不拒的性質。」
冒險者間的詛咒傳言也讓涅米很在意，他們一定是看到了無法以常理解釋的存在，真希望自己不會遇到。

他瞥了眼Yuka，見人面帶躊躇，大概能猜到她想有始有終的負責心態。
「對了，我有帶鍍銀武器，如果碰上魔物可以試著消滅看看。」於是涅米提出此方案，即便不探索依然可以做些冒險者該做的事。

「所以我們的調查就更重要了吧！教會也能變得輕鬆一點。」話語流露了欲繼續委託的心意，意味著她得想方設法克服困難。

至少不能絆住了涅米。

「鍍銀的嗎！對付不死系或幽靈系有用嗎？能擋煞嗎？」她一下子湊上涅米，好奇心交疊的可行辦法給予一絲希望，就算不曉得實際功用如何，仍能成為壯心的護身符。

「我想那是純粹攻擊用，沒有抵禦效果。而且我沒試用過，不知道使用起來順不順手……應該沒問題啦。」
他身為直覺系法師，一直以來都是將魔力匯集至手中，沒想過多了武器後的狀況。

「……是呀，那就一邊調查，一邊尋找回去的路吧。」
Yuka一反前態，表現出對委託的積極。涅米仔細看著對方的臉，想確認她是不是再勉強自己。
友人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但雙眸已恢復光彩，蘊含著想努力的色澤。
真是認真的人呀。涅米不禁為此莞爾。

「這樣嗎……到時候我會試著攻擊看看，真的不行的話……先、先別想到那裡去了。」她還是有可靠的雙腿能逃走的。雖可恥但有用。

「但是，涅米的兩手都有東西了。要是遇到危險你也不好攻擊吧……？還是我先放開……？」示意的紅眸看向握有油燈的手，接者輕晃了牽連的手。
她一邊走著，一邊煩惱著要是真放手了，自己該如何快速堅強起來呢……畢竟她現在的勇氣幾乎是涅米給的。

「是呢，那就到時候再說吧。」涅米附和地說，卻只是將人牽得更緊，沒有要鬆手的打算。

他在經歷了霧中的短暫分別後就決定不會再讓對方獨自一人，既然與人相觸的慰藉能軟化友人眉間的壓力，那他就更不能放手了。

「我也算擅長防禦精神攻擊，不會有事的。」他把手拉往自己的方向，露出讓人放心的笑容便想讓話題告一段落。

……顯然的，在一點都不浪漫的地方也會令人心跳加速。這就是喜歡的人——涅米的魔力吧。

明明害怕得要死，手上緊握的力度卻淨化了恐懼，瞬間安心下來了。
任何精神系的攻勢一定都比不過涅米所師的『魔法』。

「嗯……！」
拉近了距離，Yuka一點都不怕心跳聲被聽見似的露出笑容。
沉浸在對方溫暖的笑意當中，她覺得接下來肯定也沒問題。

漁村接收了Yuka新下定的決心，緩緩降臨了考驗。
沿著碼頭的水面上「撲通」一響，掀起了急促又不規則的拍打浪聲。

霧色瀰漫，視野模糊。
但依稀能夠看見什麼……水中伸出了殘破的手，求救似的拍打水面，手臂主人的軀體似乎不完整，但水浪影響了視覺辨識那究竟還是不是『人類』。

視線不清的情況下涅米只能仰賴其他感官來索敵，唐突水音宛如某物想上岸的訊號，他馬上止步，提高燈往湖面探去想看清音源。
「那是……」

蒼茫霧靄中的黑色手影從湖探出，晃動頻率詭異地令人難以移開目光，似掙扎也好似招呼。

涅米愣了幾秒，才移動到Yuka面前想阻擋人的視線。

但聲音響起的當下，她和涅米同時尋聲探去，睜大眼睛看見了湖面的駭人黑肢。
她險些失聲尖叫，判斷那是人是怪物的腦袋已當機，腦路燒壞的她只剩下身體能反應。

Yuka的身體更快做出反應，瞬間抱住了正移動到面前的涅米。
她害怕得欲藏起自己，逃避眼前——本以為是這麼回事時，涅米的重心忽然離地，Yuka未經同意的把人打橫公主抱了。

她臉色蒼白，又一臉嚇壞的恍惚樣。
看來逃生本能佔據了全身。

那段肢體掙扎、掙扎、不斷掙扎。每一次水浪波紋都是求救訊號。
卻無人願搭上援手，硬生生被跩回水裡，消失在湖面時激起最後的反抗，用力向上伸去，不斷伸直手臂為了搆上碼頭。

臂身全貌頓時暴露在空氣中，骨肉黑枯殘缺已經分不出區別。

Yuka這時拔腿就跑，已經看不見黑肢的狀況，但在倉促的腳步聲中聽見了激烈落水的撲通聲……

「啊、哎？」
怪異殘肢激烈搖動時地面也隨之震動……不對，在晃的只有自己。
失重感讓涅米反應不過來，他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嚇得花容失色的友人，還來不及意識到自己被抱起，下個瞬間風壓襲來，Yuka以驚人的爆發力向前奔馳，把湖中變異遠遠地拋在後頭。

獸耳族的力氣真大啊……他拿穩手上的燈，回頭一望只看見被移動劃開的霧氣，但更遠的地方，在霧最濃的湖岸能看見好幾對忽明忽滅的金色圓點，光點明顯地追著急速遠離的兩人。
『是魔物群嗎……』

涅米盯了半晌，直到光點逐一消失後才出聲呼喚神情僵硬，還在奔跑的同伴。

「Yuka、冷靜一點，已經看不見水中的東西了哦。」
他深知對方的力氣比較大，但被這樣抱著跑，多少還是讓涅米有些困窘。
「能不能先放我下來呢？」他輕碰攬住自己側臂的手，先拍了兩下，然後將掌心貼在人的手背。

背對光點群全速奔跑的Yuka在提醒下才回過神來，欲哭無淚的紅眸閃爍著。
「剛剛剛剛那個……！絕對是！？絕對是那個吧——！」帶有哭音的語無倫次，嘴唇正因恐懼而發顫。此刻的腎上腺素激起了所有體能的不可能，她完全能抱人全速移動跑上百米奪冠。

她就像逃避可怕之物一樣的用力搖頭拒絕了提議。
「我不要……再這樣一下下好不好……？至、至少再跑得更遠一點，我還可以繼續抱著你跑，全程也沒問題的！」要是自己下過頭丟下涅米的一人逃跑，她肯定會後悔莫及。為了以防後患，就算多費力氣也要堅持己見。

「我、我平常也有抱著鈴鈴逃跑的！所以這個我很習慣哦！真、——！」

突如其來的強風使得周遭嘎吱作響，吹起了格格不入的紅髮。
風勢大，還不到能把人吹走。但Yuka抱著涅米蹲下身好似在避風，頭低得快埋入懷裡人的胸口，兔耳害怕地顫抖著，實際上現在是尋求短暫的庇護。

油燈內燭火閃爍，涅米趁著接近地面時把燈放在乾枯的草地，他的胸前擦過幾縷艷色髮絲，細軟長髮才剛落下，又因驟起的氣流在兩人的身與身之間打轉。

但凡一點風吹草動都使Yuka心驚，輕顫不止，無助與恐慌毫無保留地傳遞了過來，讓涅米眼底流出一絲憂心，不忍於讓人繼續受苦。
他們得盡快離開，但也不能讓同伴主導移動，恐懼會壓縮視野，越是焦急，越難看清現況。

「有我在，沒事的。在遇到魔物之前，我們都必須保留體力呀。」他放柔語氣，指尖撫過友人的頰側，輕提起對方的臉，讓Yuka直視自己。
「害怕的話就抓住我，好嗎？」
涅米的態度平和，金色眼眸在黑暗中雖不亮眼，卻帶來沉穩的熟悉感。

柔情流動的金眸宛如夜空的星星，閃爍在遭受恐懼染色的紅色眸子。
「可是、可是……」臉側的指尖沒有阻擋她的嘴巴，她卻難以開口反駁。

「……」反覆地提起勇氣又反覆地嚇得逃竄，精神徹底被折磨到心累。還沒忘記不再麻煩夥伴，顯然距離執行完成仍有一大段距離。

面露糾結一會，她接受又似放棄掙扎的額前貼在涅米胸上，隨即發出欲哭的悶聲。
雖還未做足準備，可再拖下去也不會有準備好的一刻。Yuka抬頭湊近，一臉苦悶。

「嗯……要是之後又抓起你就跑，你不要介意哦……」不甘願地放下手臂，讓人的腳著地能下來。

他溫柔地摸著Yuka的頭頂，想多少給予一些安慰，隨後雙腳再次踩上大地，涅米提起燈，逕自牽回友人的手

「雖然想說我可以帶著妳跑，但以我的力氣，大概沒辦法長距離移動呢……真是慚愧呀。」就算在讓人不安的環境下，他還是輕鬆地笑著說，想讓人轉移注意力。
「妳說平常也會抱著鈴鈴逃，妳們也有碰過需要撤退的情況嗎？」

涅米默默邁出腳步，小心翼翼，想讓移動成為閒聊中的一部分。

涅米抱著她移動嗎？……Yuka想像不出那畫面。雖然自己會公主抱人是情勢急迫，但在這之前多少預感有這一天。

「……涅米已經帶著我走好多次了哦。」輕晃又輕捏著手心，「尤其是在我害怕到不曉得怎麼辦的時候，明明就很可靠……才不慚愧呢。」踏入漁村的自己才是該慚愧的那位，她悶悶地想著。

被帶動的步伐緩緩邁開，Yuka苦著臉回想，嘴唇始終不快地微微嘟起。
「有哦，最近一次……啊、是去西部森林，那時候古羅弄掉了蜂窩，害得在附近的我們被蜂群襲擊。鈴鈴跑不快，所以我一定會揹著她逃跑。」

「涅米跟鈴鈴抱起來的重量好像差不多。」她偏頭，回答語氣不怎麼肯定。
畢竟方才顧著逃命，毫無心思去留意其他細節。首次的公主抱沒能好好體驗，感到略為婉惜。

「冒險者就是要互相協助呀。」涅米淺淺一笑，收攏五指，回握住手要人不用在意。

「鈴鈴一定更輕哦。」面對友人略帶好奇的視線，他搖著頭，堅定說道。女性的體重不是他該知道的事，更何況是不在現場的第三人。
「我也有碰過，當時……我的隊友跑去摘了蜂窩，一大群蜜蜂追過來的畫面很驚人呢，耳邊會感覺還殘留著嗡嗡聲。」他提起自己相似的經驗，想起莫名的開端後無奈嘆氣，旋即置之腦後，轉為關心友人。
「那妳當時有受傷嗎？」
自從看過Yuka凌亂的包紮方式後，只要提起冒險話題，涅米總會多嘴地問上一句，就怕再次發生類似的事情。

「不過我沒有公主抱過鈴鈴，好像沒什麼參考性耶。」忽然有了答案，順勢思考若是要實測出結果，那抱法需一致。

「涅——」米能讓我揹看看嗎？——剛發出第一音節就意識到這發問不妥，持續拉長音順去其他話題：「——米也有碰過蜂群嗎？有成功跑掉嗎？被扎到很痛的！」雖知相隔多時早已痊癒，但她仍擔心地上下觀察夥伴的身體。

她搖搖頭，提到摯友的聲音變得有精神一些。
「因為我跑得很快沒被追上唷，還有鈴鈴反應很快一下子就解決了蜜蜂群。」她還未發現涅米的關心比過去多了一點，但隱約感受到更多暖意竄過，那察覺是遲早的事情了。

「我也沒事，我當時用火燒掉蜂群了。」他省略不提自己險些造成森林大火的失誤，知道人沒受傷後放心地瞇起眼眸，

兩人以能隱約感受到彼此體溫的距離，沿著湖畔並肩而行，移動緩慢，在詭異月色之下度過了段相對和平的時光。

希望能保持現況直接離開──涅米腳下發出的老舊摩擦聲打破他單純的想法，定眼一看，才發現湖岸鋪滿木板，一路延伸至前方的獨棟小木屋。

他停下腳步，腳底用力朝下施力後，除了刺耳異音外還能聽見水聲，或許這區是事後加造的人造陸地。
「木板有點潮濕，小心走哦。」他邊說邊牽緊了Yuka。

「太好了。」露出迷霧中第一個淺笑，朦朧得不真實，也很快被淹沒在霧裡。

放下要抱住人關懷的念頭，持續跨出步伐祈禱趕緊走出漁村。
她注意到現在走的不是回頭路，先前種種混亂下早已迷失方向，認命地抱持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意味了接下來的路皆存有嚇人的未知。

Yuka戰戰兢兢的堤防四周任何動靜，涅米腳下的嘎吱聲使她及早停下，站在身後小心翼翼地觀望前方的木板。

「走在濕地上我沒問題的！涅米也是小心點。」黑絨兔腳輕鬆踩上潮濕木板展現出並非逞強的事實，調整每一步的角度以防失去摩擦力而滑倒。
再加上……她可不想連累那支給予安心的手，或是鬆開這份緊緊牽著的溫度。

木板小道吱嘎作響，隨著每一步靠近，那間沒入霧中的木屋愈發駭人。
走向了佇立面前的木屋大門靜待訪客，門把早已被水氣弄得生鏽，風動微微晃動得像是期待著被轉動。

木屋旁沿伸著彎曲的木板小路，盡頭朦朧看不清，只能持續走下去才能知曉。

盯——
她緊盯涅米，心裡已有打算如何應對任何詢問或提議了。

眼前殘破的建物潮濕又陰暗，很適合做為魔物躲藏之地，但涅米只是瞥了一眼，前進的速度不減，打算直接略過木屋。
不過他沒走幾步，就回望向想述說著什麼的紅眸。兩人對委託的積極度與剛進村時截然相反，放著可疑的地點不檢查，實在不是冒險者該做的事呀。

「我想繼續趕路，但……還是調查一下嗎？」
涅米老實地說出想法，如果友人想提起了勇氣，那他想成為助力。

這時對Yuka而言天人交戰，想當個稱職的冒險者完成委託，又想遵從內心遠去嚇人的一切。

但心知肚明選擇了前者，自己扛不動後果，肯定只能麻煩夥伴了。
明明不願麻煩誰，卻連選擇的餘地也沒有……實在太過諷刺。

「……」
她抿唇，接受無從改變的既定現實。搖頭拒絕了詢問。

「我覺得自己沒辦法……對不起。」
自己的軟弱已經成為了負擔，她現在必須負擔的就是承認自身不足。

「冒險者也要懂得適時抽身呢，我們走吧。」
涅米朝人露出鼓勵的笑容，很高興與人達成共識，接下來的他將會忽略一切線索，筆直朝離開的道路前進。

兩人離開木屋，濃霧很快就吞噬了被他們丟在後頭的建築，木製道路也在不知不覺間恢復為枯草泥地。
晚風呼嘯而過，草木摩擦的聲音卻被拉得很長，窸窣聲像被黏在潮濕的空氣中，層層疊加，最終竟成為好幾道竊竊私語。

他抓緊友人的手，不發一語地加快腳步，想在對方從喧雜中辨識出音節前離開此區。

長長的耳朵絕非裝飾，接收了細微的聲響，包含了不自然的冰冷低語『不要放開油燈……』

心裡一冷，緊握了空著的手。
一聽便知曉那絕不是涅米的聲音，要再更溫柔，好似春夜的徐徐涼風拂過，留下宜人的心靜感覺。

這裡不只有我們……？
答案未明朗，卻處處留藏著呼之欲出的線索。

腳踩過了地面上不自然的拖移痕跡，但你們未移開向前的視線去注意。

擦身而過的破舊倉庫，牆上靠著幾把魚叉和斧頭，白霧也掩飾不了銳利的鋒口佈滿深色斑點，似乎正滴落著什麼液體，但你們忽視了灌入鼻腔的鐵鏽味。

與剛入村子的無風無動靜截然不同，似乎象徵著越深入村子的颳起陣陣強風，瀰漫了令人作嘔的濃烈魚腥味。但你們就算感到乾嘔，依舊沒有緩下腳步。

——可是再怎麼無視周遭，迷霧中的某種爬行聲不得再讓冒險者們一心專注如何離開漁村。

踩在土地上的腳步聲夾雜了磨擦地面的窸窣聲，聲音逐漸放大、加快，腐敗的魚腥味也愈加濃烈的逼近著，似乎「有什麼」正朝著你們所在的方向過來。

Yuka的鼻腔被魚腥味所麻痺，惡臭沖腦，獸耳族的她幾乎快因此失去行動能力。
搖晃的燈火如同她的意志，隨時會在劇烈中熄滅。

成為她最後的精神指標是前方，有著夜視能力的她更快發現了農舍，心想能躲避危險的急忙壓低聲音。
「前面！好像有房子！」

從他們聽見霧靄中的提醒後氣氛驟變，好似被村莊察覺了外來者的存在，四周的每個動靜都充斥敵意，冷冽陰風刺痛肌膚，刺鼻氣味令涅米忍不住皺眉，遑論五感敏銳的同伴了。

「好，妳再忍耐一下。」
他夾著燈，先朝身後隨意丟了一個火球誘導那道逐人的聲音，他緊握著腳步虛幻的Yuka，向對方指示的方向奔去。

木舍周圍散落著腐蝕的柵欄，牆面的斑駁紅漆滲出黑汙，低矮的對外窗全被封死，無法窺看室內。

但他們急需能躲避腥臭及未知之物的地方，於是涅米沒有猶豫地推開門，閃身入室後才提起燈環顧四周。
兩人腳邊散落著枯萎變色的牧草，閃爍燈光映出兩側豢養動物的鐵柵欄，紅褐鐵鏽反射出妖異紅光，宛如浸滿鮮血。

──滴、答。

突兀的黏稠水音迴盪於空曠農舍，在照不到光線的遠處，隱約可見潮濕的軟物掛在鐵杆，緩慢地淌下液體。

涅米下意識抽回油燈，轉身擋在Yuka面前，隨著魚腥消散，屋內瀰漫的鮮甜血味才逐漸浮出，但他還是裝得若無其事，朝人露出笑容。
「妳還好嗎？是哪裏不舒服？」

躲入屋舍，Yuka還未能安心的喘口氣，深怕任何聲響成為被追蹤的訊息，瞇起眼也屏住了呼吸。膽戰心驚聆聽著屋外的動靜，做好隨時應戰的準備。

滴答聲。
警戒的下意識迎向聲音來源，定睛一看，她無比後悔這個決定。
滴血的器官如同藝術品般供人欣賞，或是漁村傳統中曬乾收穫的魚肉，好以保存魚獲……只是曬乾物換做成另一種生物的器官。

一陣昏眩襲來，她向前踉蹌正好跌入涅米的懷裡。
無法大口喘氣平復激動，她不斷壓抑想要尖叫的恐懼。
交替作法是急促換著小口氧氣，但幾乎毫無作用，身體愈加劇烈起伏，腦袋一片空白。

由於漁村的霧氣長年未散去，沒有足夠的日照曬乾敏器官的水分，早已腐敗。Yuka嗅到了新鮮混雜腐臭的血腥味，魚腥味交織其中，堆疊起來的種種遭遇早超出她所能承受的範圍。

Yuka伸手，和先前緊緊抓住救命浮板的強烈意志不同，發顫的手虛弱地揪住涅米的衣角，那是精神瀕臨崩潰的她最後的求助掙扎。
倔強不願在他人面前掉淚的Yuka終究無法再控制生理淚水溢出，浸濕了涅米胸前的衣料。

Yuka唇色慘白，雙眸迷失於恐懼中無法對焦，過度換氣的喘氣交織著無聲淚水，顯示對方已經無法負荷眼前的一切。
見此涅米沉下臉色，若這是盤踞漁村之物的打擊手段，那也太過低劣了。

「Yuka，沒事、沒事的，妳已經很努力了。」
他伸手環住對方震顫的肩將人拉得更近，掌心把Yuka的頭輕壓至自己的鎖骨，並隨著安慰話語，一下一下的拍著後腦杓。
「無論那是什麼都無法傷害妳，害怕也沒關係，我會一直在妳身邊，Yuka。」
涅米用兩指勾著提燈，抬手抱住同伴，同時不斷呼喚對方，想將人的意識拉回身邊。

哭音傾瀉出嘴角，隔絕在對方的鎖骨不流出兩人之間。
驚於詭譎怪誕不堪其擾，Yuka狼狽又驚惶，退去昔日的神采，僅存著人性中最軟弱又最無助的模樣。

她在啜泣聲聽見了溫柔的聲音，就像接下了脆弱欲裂的自己，正如黏著劑能夠一塊塊拼回破碎的自己。

輕柔的呼喚是變相鼓勵了她愈發展露的可悲軟弱。
涅米的擁抱宛如溫暖的水包覆著人，所有苦痛一一被融化，如釋重負的淚水撒放，融入了接受一切的暖流。

『我會一直在妳身邊』——為了回應、為了抓住，Yuka緊抓不放涅米的衣角，任隨淚水潺潺流過臉龐。

在漆黑的屋內見不到時間的流動，不知過了多久，在涅米的輕喚下Yuka停下了顫抖、哭聲。
空氣的腥臭仍不能輕易吸氣，她顯然哭得有些缺氧，恍神地手背擦去面容上的淚漬。
她想緊緊抱住對方更加治癒受傷的內心，但早已無力抬起手臂，現在疲倦的癱軟在懷裡。

涅米難以想像幽暗壓抑的現況對Yuka造成怎樣的精神折磨，他的外衣染上淚痕，只能無所作為，眼睜睜看著對方在潰堤邊緣的渲洩。

懷中人的哭泣漸緩，緊倚於胸前的重量帶有最深的依賴及徬徨無措，涅米微微收攏手臂，將頭靠上Yuka的額側，心疼地長吁出聲。

「……Yuka，抱歉帶妳來這種地方。」
他經歷過友人的各種情緒，她的憤怒跟悲傷都充滿能量，能渲染出強烈的情緒波動。
但極度驚恐的她近乎虛無，心靈慘澹，全身的力量只能勉強維持生理運作──就像只能活著而活著。

真不想看到Yuka變成這樣呀。

涅米用力眨了眨眼，又過了一陣子後才微微拉開距離，一手依然靠在Yuka的腰後，另手則提起對方的臉，確認人的狀況。
他的眸蘊含顯著的擔憂，手指擦過濕濡的軟頰，抿唇嘆息。
「Yuka……」

抗拒被看見的微微別過頭，採光不足顯得臉色暗淡蒼白，但側臉清晰可見眼下的紅腫，以及隱約閃爍著胡亂抹去的淚痕。

視線落在什麼都沒有的地面，她累得連啟唇要求別看著她都得耽擱或放棄。
貼在對方身上的胸口沉重的緩慢起伏，情緒緩下但仍敏感纖弱。

不光是投來的視線，聲音飽含了關心，可她卻沒法好好回應。要是一對上那雙金眸子，她又會再次潰堤在那暖意的金色。
過去獨自一人尋母時，已經習慣從崩潰中快速收拾自己。擁有目標後，那任何痛苦皆能吞入腹中，再次站起身抱起破碎的自己跌跌撞撞的向前。

但不一樣的是——她不是獨自一人，有人在身邊支撐著，甚至口頭告訴了她。
這令她更快找回了自己，後天訓練的堅毅也發揮在當下，Yuka呼氣，鬆開抓皺的衣角。
牽手似乎變成了繼續行動的暗示，她不語的輕拉涅米的手腕等待著回應。

他察覺到友人的不願，在人撇開頭的瞬間收回手，維持著摟抱的姿勢讓對方平復心情。
Yuka在懷中動了動，他胸前的重量逐漸減輕，最終同伴再次站穩了腳步，帶有涼意的指尖依舊虛弱，卻代表了決心。

「嗯，走吧。」
雖然他不想勉強Yuka，但不行動的話就無法離開此地。涅米回覆道，加重牽手的力道後緩緩退開身，走向農舍殘破的木門，小心地推開。

室外的依舊因霧朦朧，冷風未止，空氣中只殘留了微微魚腥，不再充斥著懾人異臭。
散開的薄雲讓圓月完整地暴露於漆黑天頂，妖異銀光灑落於地，讓他們能清楚看見河畔邊的木橋，窄橋盡頭湮沒於霧靄，但似乎一路延伸到了湖的對岸。

涅米也知道從開始就搞錯了返回的方向，他們被怪異追趕，倉促之中越陷越深，已經不知道離村口多遠了，如果能橫跨湖面，或許能回到原點。
但眼前過於明亮的路宛如不安好心的邀約，註定不會是趟平靜的渡河時光。

「妳覺得呢，我覺得沿著湖走比較安全，但一定會花費更多時間……」

「但是、湖裡面是不是有東西？稍早前⋯⋯就好像有一隻手不是嗎？」搖搖頭抗拒渡河提議，同樣認為沿著河岸走才是上策。

「⋯⋯雖然湖面以外的地方好像也有奇怪的東西⋯⋯到底該往哪裡走⋯⋯」嘆氣連連，聲音沙啞。

「我其實很想走回頭路，但是霧太濃了，根本不知道方向。」

「發生了很多事呢，魔物就是靠著引發奇怪現象來削弱敵人的精神吧。」也難怪會被稱為詛咒漁村了。涅米無奈地說，接著認同對方的話。
「那我們就繼續走吧，既然遇到的建築變多，搞不好已經靠近村莊中央了。」
他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但還是鼓勵著人，握好手準備離開橋時，四周突然傳來了草地摩擦的聲音，就像有人在霧中移動。

他定眼一望，兩側不知何時排列著人群，他們裝扮普通，雙眼直視湖面，步伐僵硬地不斷前進。排列最前方的村民站在湖岸，毫於猶豫蹬地一跳，墜入黑湖，卻靜得連水花都沒濺起。

兩人被夾在令人愕然的景色間，目送村人一個一個排隊入水。

「沒有水聲……沒有實體的話，難道是幻覺？」
涅米抓緊Yuka的手，深怕人再次受到打擊。

「真的是⋯⋯我好想趕快回去好好休息。」不得不承認精神已經消耗見底，她難得說出消沉的話，散發的氛圍陰鬱潮濕到融入漁村。

聞聲便嚇得緊緊抱住了涅米的手臂，不可置信漁村還有能行動村民，驚悚的跳水簡直是自殺行為，卻未響起應有的濺水聲。如幻覺景象一下推翻了村民還生存的想法。

但可能性不只有幻覺，還有一種。
「⋯⋯⋯會不會它們是幽靈？絕對、絕對不能被碰到喔，不然我真——的要祭司先生用最高級的淨化魔法，否則我跟他吃不完兜著走！」

「那我可能會一起被淨化掉吧。」
涅米低聲笑了幾聲，重新整理思緒後抬高燈，照往木橋的方向。
既然左右兩邊都被幻覺或幽靈擋住了，那他們能前進的方向只剩一處……也就是湖中孤橋。

他走到橋邊，不顧視線角落不斷落水的影子，涅米低頭審視起橋的狀況。
木橋的扶手幾乎腐爛，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化為粉屑，鋪於水面的木板看似完整，卻有著令人不安的漆黑裂縫。
涅米率先踩上橋面，他來回走動，確認沒有崩塌的跡象後才拉了拉手，呼喚Yuka。
「來吧，希望這就是最後了。」

「不可以啦！」認真抗議了涅米的玩笑話，她可不能想像涅米不在身邊的日子。

全力無視兩側反覆一閃而過的黑影，看到涅米的親身測試小道是否安全，意識到後馬上拉住手，要是不幸腳下破裂隨時能拉人回岸上。
「雖然可以理解，但親身測試還是太危險了⋯⋯」

腳尖放上了實測過安全性的木板小道，她來到涅米的身側。

橫跨湖面的木橋搖搖晃晃，走在上頭更加搖搖欲墜，行走起來十分不安。
木橋相當貼近湖面，周遭村民要是落水能激起波浪，那湖水輕而易舉掀上橋樑，濕滑而變得更艱難前行⋯⋯好在它們無法影響實質環境。

Yuka為了不讓周遭持續影響精神，她專注於手中的溫暖，以及走在前面的可靠背影。

她忽然想到涅米剛剛的話，套用在某個名言好像是⋯⋯
「你剛剛在岸上說了『希望是最後』，好像在某個國家稱之為『Fla———」尾音未落下，腳下重心忽然被外力偏移，腳踝有股無形的用力拉扯，欲將人拖入深不見底的黑水。

涅米每一步都走得小心，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替身後的人開路。
兩人在橋上的移動激起陣陣漣漪，扭曲了幽暗湖面，在這樣黑暗的水中，卻有一某更深沉的漆黑滑到橋下。
他抬頭望月，確認不是浮雲的影子後再次低頭，湖內的東西十分巨大，似乎處於更深的水域而輪廓模糊。

為了避免驚動該物，涅米放輕步伐，轉頭想提醒Yuka時，卻看到對方的身體嚴重傾斜，兩雙錯愕的瞳眸交會，他想緊抓住人時才發現掌心空蕩。

「Yuka！」

窄小的舊板上沒有能掙扎的空間，她在落水前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情——不能連累到一直幫助自己的涅米。

她最近好像一直看見了涅米驚訝的表情。在落水前一刻無關緊要的想著。

——撲通！冰冷壟罩全身，身陷黑暗的無所遁形快讓人忘記求生意志，好在身體條件反射的積極往上，「噗哈——！」猛然浮出水面，Yuka用力咳出從口鼻灌入的水，換氣時衝入了湖水的腐爛味，加深了不適感。

她不會游泳，情急下仍保留理智，伸手搭上了低矮的木橋。但潮濕缺乏阻力，只能盡可能用盡全力掐住斑駁的木板，否則隨時都會失手再次沉入水裡。

Yuka落水後濺起的水花反射出他慌張的表情，激烈浪潮打上木板，友人鮮豔的長髮浮在水面上，宛如漆黑中盛開的血之花，怵目驚心。
他無暇顧慮油燈，鬆手任由玻璃碎裂，落地的火光消滅，僅剩月光的世界如夢似幻，陰影更沉、水面更亮，巨大湖泊彷彿要吞噬兩人。

「快抓住我！」
涅米雙膝及地，一邊抓住人的手臂想將人拉上橋，另手伸入水中攔腰環住Yuka。
水波打溼了他的長褲及衣襬，他彎得更低，讓對方能隨時抓到自己。

得救的抓住有力的手臂，但她一施力使得兩人傾斜於湖面，危機中她很快意識到原因：厚重的一頭紅髮吸滿水，沉甸甸的負重已超出了人類的力量所能負擔的範圍。

「不行……！哈啊、你會一起掉下來……！」
水中空盪沒有雙腳能夠施力的點，沉重的長髮使體力正快速流失在冰冷，要是僅靠自己雙手撐起身子——破舊的木橋肯定會斷裂，涅米也會掉下來。
嚴苛條件下必須馬上做出選擇。

「涅米！」
進水的紅眼快睜不開，開口就會灌入腥水，身體愈發冰冷又沉重。
她忍著難受，想起了之前的對話——涅米身上帶著鍍銀的武器，早知道應該多問是不是刀子了，但她別無選擇的奮力大叫。

「刀子！快切斷我的頭髮！它太重了！」顧不得心疼那頭精心保養的長髮，求生遠遠優先於這一切。

「……咦？」
他呆愕的音節淹沒於Yuka難受的咕嚕聲，涅米皺著眉，馬上就理解了這才是正確的作法。
對方曾說過討厭下雨害頭髮潮濕，也提過不入水的原因是這額外的負重，他雖然明白，腦中卻都是Yuka捧著頭髮，得意又燦爛的笑容。

涅米沒有應聲，他從腿袋中取出小刀，用嘴咬掉皮套後傾身貼近，他的影子籠罩在隊友身上，陰影模糊了彼此的表情，誰也看不清誰。

他伸手撈起沉重長髮，刀鋒劃過，輕易地切斷了細軟髮絲，Yuka掙扎的波浪推走了一塊一塊的散髮，嫣紅色塊墜入湖底，消失於幽暗紺藍。

涅米收起刀，兩手穿過對方的雙臂間的縫隙，施力將人提起。
正如Yuka所言，失去長髮後的重量不再使橋面歪斜，他勉強將對方拉離湖面，他順著拉力跌坐於地，同時收攏手臂，將人抱於懷中。

耳邊刀割聲響過於拍水聲，餘光能見飄散而去的紅色塊，手臂上牽黏根根紅絲，重量在減輕，上岸的希望正逐漸清晰放大。

進水的視線模糊。失去涅米的扶持後，Yuka憑藉意志力緊抓木板，僅剩下兩隻指尖固執地扣著好以支撐身子不下沉，但過不了多久的體力將流失完畢，他們在與時間拔河。

每一秒讓她難熬如年，始終沒有產生一絲放棄求生的念頭，正當她腦子越發空白，快要喪失意識之際，她被人從痛苦中提起。
剎那間她知曉不必再載浮載沉於冰冷的用力抱住了溫暖的對方。

全身溼透的跌在涅米的身上，緊抱人的雙手因施力過度而顫抖不斷。終於她的重心安穩著地，用力咳出了不知喝下多少的湖水。大口吸入的氧氣不再灌水嗆人，疲累的她心有餘悸還有些冷意，但涅米的體溫與接觸使不安下降。

「還好上來了……咳、謝謝你涅米……」語氣虛弱有幾分的感激，頭的重量全靠在對方的肩上，呼出得救的長息。

「……嗯。」
他含糊應聲，指尖掃過參差不齊的短髮，眼底滿是愧疚。
應該有更好的方法……嗎？剛才的情況緊急，既然Yuka能當機立斷，就代表她有好好思考過這個問題吧。與此相比，毫無準備就踏上長橋的自己，實在是太過無用了。

涅米的手心還殘留割斷長髮的觸感，他緊握起拳，深深地換氣，將思緒掩於微笑。

「妳有哪裏受傷嗎？」
他撥開貼在Yuka頰面的凌亂髮絲，側著身檢查對方是否有外傷。
吸飽水份的洋裝讓友人玲瓏有緻的一覽無遺，上至胸前的弧度，下至雙腿的曲線，即便天色昏暗也不減這份光景耀眼。

「我沒事⋯⋯而且泡過水之後比較有精神了。」如她所言，儀容狼狽但恢復了一點光彩。不過浸濕身體，還失去了保暖用的長髮，感覺有點冷的蹭著涅米的體溫

金眸子盈著愧意，Yuka 若有所思的同時手指欲捲起身前的長髮，落在肩下的長度一下就溜走了。
「啊、」這時注意到肩下仍有幾縷長長的落髮，新奇的拉起長髮看看這最後一眼。
「哇啊變超輕的——我已經很久沒剪短了！我能跟你借刀子再修一下下嗎？」她想統一大略的長度，雖然依舊參差不齊至少遠看不會太突兀。

Yuka坦然接受了現況，反是涅米無法釋懷，眼神複雜的看著被人揀起的長髮。

「現在還是先離開吧。」
他搖搖頭，牽著人起身，確認對方站穩後才鬆手，他擰起衣襬，將多餘的水分擠出。

損壞的提燈已經無法照明了，還好月光還算明亮，而且湖中不可思議視野良好，唯有岸邊朦朧，好似濃霧也在避開著什麼。

涅米雙手交握，在掌間的空隙中凝聚魔力，成功點火後用手控制火球的大小，調整了一陣子後才升起適中的火苗。

「妳想烘一下衣服嗎？」
他捧著火，稍微靠往對方，讓暖意能藉由空氣傳遞到Yuka身邊。

憑空升起的火焰誰看誰眼前一亮，但Yuka的目光始終放在那對暗金眼瞳。

「⋯⋯」
「你不喜歡短頭髮嗎？」
盯著，不可能放過涅米眼底的複雜神情。在開口的時候，她也靠近了對方，火焰熱度暖起冰涼的身子。

不在意衣料緊貼身形的曲線被看光，她更在意涅米會不喜歡她換了造型。怎麼聽都是件小事，但對於想成為理想型的她而言重要至極。

他專心於維持火的大小，慢了半晌才回覆Yuka的提問，友人暴露出的頸側肌膚染上火光，白裡透紅，剪去長髮後更顯得身形單薄。
雖是熟悉的人，斷髮後的氛圍卻大為相異，他越認知到Yuka的不同，心底的負疚感越重。

「我？不是，妳短髮也很可愛哦，我只是覺得……真可惜呀。」
涅米笑了笑，轉動眼眸注視著火焰，他的最後一句輕如煙，又帶有難以啟齒的吞吐。

盯人的視線帶些疑惑，火光照耀下眼瞳的按金色好像被吞噬了，讀不出不規則閃爍的感情。

伸長手臂越過了火焰，雙手有力地捧起了涅米的臉，指尖漸漸回暖了，還有點冰冷的掌心擠壓了臉肉。
「還有呢？」她積極地想理解剛剛遲疑的斷點以及『真可惜』謂何意。方法直接，抬臉拉走對方注意力，四目相交更好看清表情上的細微變化。

特別靠近熱度的胸下發燙，可是對現在的她而言剛好暖了身子。

涅米順勢抬頭，對方出乎意料的舉動讓他有些驚訝，他看著雜亂的鮮豔髮尾，莫可奈何地嘆口氣，伸手拉下捧在右頰的手。
他前一秒還護在火邊的掌熱得有些發燙，舉止輕柔，卻少見地摻有可被察覺的迴避。

「Yuka，妳剛才為──」
他扯動嘴角，回望後正想說點什麼，湍急的水流聲突兀迴盪於夜，腳下的木橋晃動，有個巨大黑影隱身於水中，在兩人四周打轉。

涅米立刻合掌滅火，他緊抓住Yuka的手，視線追著湖中之物，恢復為冒險者的態度。
「在這邊打起來會很不利，我們跑吧，把它引誘到湖岸。」

木板的水光映照於灰白月色閃著細碎的亮點，彷彿漆黑深淵中唯一的救贖，他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寄予重望，相信前方就是終點。

「走吧！」
涅米沒等人應聲，邁動雙腿跑動了起來。

「呀！」
不速之客打斷話題，驚訝但Yuka不快的皺起眉頭。
衣服表面還未乾，緊接下一波的危機不得不握緊手開始拔腿就跑。
「要小心腳下，好像有東西會絆住腳——！」湖面與橋上皆沒有安全的地方，落入敵方領域的他們情勢處下風，這讓Yuka愈加討厭起這裡。

腳下濕滑，震盪不斷地橋上跑動起來格外費力。
龐然大物躍上湖面，掀起陣陣巨浪，衝力劇烈搖晃著單薄的木橋，冒險者們的重心險些不穩，多次抓緊身側的吊繩得以極力穩住身軀。

背光的巨物被黑暗壟罩，隱約閃著靈動的水亮，融入黑夜中如同星空，卻詭異至極。
藉由月光反射看清了高舉空中的觸手，觸身盤根錯節，猛然墜下拍起劇烈浪花打在兩人身上，不規則的衝擊破壞了兩人建立起的重心，牽連的手斷開，雙雙跌坐、跪倒在地。

湖面不再安定，漂流著碎石、塵土或破木板等的各式無機物，眼下沒有任何能派上用場的工具，戰鬥環境劣勢至極，毫無勝算的局面已能輕易想像結果。

或許命喪黃泉能精確形容他們的結局。
灑落在天上的湖水隨重力向下，彷彿極短的吵雜雨聲，Yuka大喊劃開片刻，雨聲結束時她的聲音格外尖銳響亮。

「你會游泳嗎！？再這樣下去太難繼續往前走了！」她正從惡劣處境想盡辦法，命危當前顧及不上形象的狼狽抓緊吊繩。

難以用言語形容的不可名狀之物遮蔽了一半的月亮，魔物？有超過8隻觸手，塊狀身驅遍佈複數單眼，金黃圓瞳詭異的顫動，隨後一齊看著他們。

涅米撥開黏在臉上的瀏海，轉為蹲姿後壓著身體移動到Yuka身邊，攙扶住人。
他目光緊盯眼前的怪異，低聲做出了判斷。
「這應該就是佔領村子的魔物吧，我們分開逃，妳繼續往前，我往後，我們在村口碰面。」

陷入危機時涅米只會做出一種選擇，就是將自身做為誘餌，以確保他人安危。
他獨斷專行，不給Yuka反應的時間，正打算要發動攻擊吸引注意時，兩人身後傳來了金屬敲擊的悶響。

回首一看，是一艘以漁村而言過於高級的機動船，船身遍佈刮痕，船內則卻完好無缺，尾端的馬達覆著薄鏽，看起來還能使用。

此刻他顧不得太多，涅米推著Yuka上船，他在橋邊推動船頭，轉向之後也躍入船中，按下馬達開關，用力轉動油門把手。

馬達發出刺耳的音頻，前兩次發動都失敗了，混雜了汗與湖水的水珠從他額角滑落。眼見巨物再次騷動，高舉的觸手劃開夜空，即將落下之際，涅米成功啟動了馬達，水中的螺旋槳急速轉動，帶動水流，推進小船在湖面飛躍。

「Yuka，交給妳指路了，能看到陸地嗎？」
涅米喚道，他看著後方的混沌黑物，提防追擊。

一切發生的急又快，涅米流暢不容插手的動作一個接著一個，Yuka呆楞的看著。
在陷入某種思緒前她用力拍打了臉頰，痛感喚醒了意識，著手進行她必須完成的任務。

眯起眼睛尋找盡頭，後方危險追擊的速度意外緩慢，但觸肢伸長彌補了缺陷，險些距離碰著船身，落空的擊打湖面影響行駛動線。

焦慮、著急，Yuka探出前身，死命抓著邊緣降低落水的風險專注在迷霧中，終於瞧見了不一樣的平面色塊。

「看到了！維持這個方向繼續前進！」

「──好。」
他全力催動油門，握把傳來震動讓他的指尖發麻，運轉的轟隆中開始出現細碎的金屬敲擊聲，年久失修的船隻禁不起操勞，零件的壽命正快速耗損，逐漸分崩離析。

再撐一下啊。涅米在心中想著，努力穩住前進方向。
一左一右的拍擊濺起大量水花，他們逆風而行從水簾中衝出，風壓吹落了沾附在身上的水珠，與此同時，涅米也看到了同伴指出的岸邊。

「我要直接上岸，抓緊了。」
他速度不減，小船就這樣直直衝上湖畔，船底與碎石摩擦，因衝力劇烈晃動，涅米攥住船緣才沒被甩出去。馬達的螺旋槳卡進濕軟泥土，喀咖的應聲斷裂，運轉停止後，黑暗中只剩下兩人的喘氣聲。

涅米馬上看向湖泊，水中聳立的魔物不再追趕兩人，瀰漫的濃霧一點一滴的模糊了那抹黑，先是身軀、觸手，最後是死死盯人的複數黃點，霧靄朦朧，魔物就這樣消失於中。

「妳還好嗎？Yuka。」他放鬆地吐了口氣，趕緊移動到友人身邊。

猛撞岸上險些跌倒，確認身後的湖面歸於平靜後，才在喘氣中呼出得救的長音。
「哈啊——這都什麼呀……」手撥順了溼黏的亂髮，打結在指尖後便放棄的抽開手。
想必現在的模樣狼狽到不堪入眼，易方便行動的淺色洋裝染上大塊小塊的污漬，雙腳沾滿了泥塵與枯葉。非肉眼可見的聞起來還有股魚腥臭。這趟冒險比想像中要來得辛苦，認識到教堂的委託一部份的棘手，下回不會輕易接下了吧。

「涅米……」視線投向關心自己的青年，「我還好，你哦……下次推船或跳船的體力活交給我就好了，不然你被留在上面怎麼辦！」泡水而皺起的手指佈滿傷痕，用力抓起涅米的手洩憤的晃了幾下。

「抱歉，情況危機，我沒想這麼多。」他溫柔地笑著，掌覆上對方的手背，輕輕摩擦受傷的地方。

涅米起身跨出船內，他做為支撐領著Yuka下船，順便挑出了卡在她髮間的木屑。
逃離威脅後他終於有餘力環顧周圍，霧氣彷彿都匯集於湖面，讓他的視線不再受限，眼前延伸的道路跟兩側的民宅看起來有些熟悉，深處依稀可見的燈光就像是他們在村口拾獲的油燈。

「我們好像回到入口了。」

「啊真的耶。」經過提醒張望周遭，些許印象裡兩側的低矮木屋，正好這裡的泥濘緩衝了船隻，Yuka樂觀地想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目光也投去和涅米一致的方向，一刻不想留著的拉人往點點火光前進。
「我真的受夠這裡了——！既然是入口那趕緊走吧！」

「嗯，走吧。」他回握住人，加快移動的腳步，一心也想返回旅社，好好休息。
他們暫時擱下於黑夜中堆疊的情緒，此刻單純地感到安心與釋懷，急於結束這趟多舛的漁村調查。

滿月當空，冒險者滴著水痕的身姿很快就步出村莊，他們在村口留下的鞋印旁，泥土不自然的緩慢下陷，印出了數十雙不同大小的鞋底，它們腳尖朝外，彷彿在目送訪客離去。

未能完成的委託仍等待著冒險者承接，湖畔漁村的濃霧不散，等待著下個人誤入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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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個參考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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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髮是女孩子的生命啊我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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