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腕,筆頭貂毛從木製色盤沾取顏色,尖端細緻的筆毛在圓盤上打圈,顏料中粉狀的團塊散開,與周遭化為一體,混為更均質的色彩。
海生擴大轉圈的範圍,一直到紅與褐與白都沾在一起,才提起筆,刮去前端多餘的水分,點上畫布。
父母牽著小小的人,路過街上一隅。海生以筆尖輕觸,先補了父親帽緣的織物紋理,再往下,畫上孩子衣服的毛領。
畫布的石膏粉由他親手處理,光滑如蛋殼的布面下筆容易。毛尖劃過,順利得毫無聲音,也毫無驚喜。
母親終究沒有回來,一如他所預期。
那條母蛇不是稱職的家長,他一直都明白。
她來得晚了。在他孵化後幾個月才回到產卵的岸邊,從石礫之間終於攬起他,攬起為本能求生而完全動物化的海蛇,攬起一件應當負責、又不最重要的遺落物。
後來他才學到,擁抱原是用以表達親密與愛護,但當時的他僅是意外記下了環抱的溫度——如此荒蕪,與乾枯。
在母親不再回來的半年之後,隔著海峽,據說是母親親人的人將他從人魚群島接回日光堡。綠樹蟒,確實與他不同。
與一窩陸蛇一起生活,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母親的弟弟自己也養育了雛蛇,衣食住行,那窩蛇所擁有的,從來不吝於他的一份。
出門在外、一同行動,他們就是一家人。
只要不露出蛇鱗,不暴露顏色。
不去思考若換成母親,他是否能感受到蛇類本不具有的育雛本能。
不被詢問姓名,不被提及,不聽那句含糊的……「那個海生的」。
不去在意。
雨夜間他還是會主動敲門,輕輕地,在所有人都睡下的時刻,在只有家主愁眉清醒的深夜,恰到好處也恰如其分地,奉上氤氳熱氣的茶水。
他的叔叔晚幾秒才會抬頭。蛇眼豎向闔起,來、回、來、回搖晃腦袋,直到溫度與濕度告知他結論:……哦,是海生啊。
海生半垂下頭,以合宜的語調開口:「感謝您的勞苦,願您早些休息。」
蛋蛋
4 months ago @Edit 4 months ago
只因被無償養育當是他的幸運。
只因彼此心知肚明這些遲早都要結束。
如同無論陸蛇或海蛇,老舊的皮殼總有一天必須脫去。從桎梏中脫出的那日,對殼與蛇都是無關情感、無關羈絆的獲釋。
不合適,所以脫離。
遲早。最好儘早。
海生提筆,稍稍後退,確認畫面中一家三口的色彩平衡一致,將筆毛在陶杯中洗淨。
後來他仍會時不時想起他自小習得的巧言令色,他知道如何不被注意,學會不露出硬刺和鋒利,與人交談時彎起眼睛——這所有一切,對於先天視力衰弱的陸蛇一族,或許亦是一種僅是自我滿足,並無實際意義的表演。
蛋蛋
4 months ago @Edit 4 months ago
他拿起一顆蛋,撞破硬殼,金黃的蛋黃打入鉛黃與綠土間,細沙藉著蛋液游離,色與色不相容交疊在一起,他拿筆去刺碰。
薄膜破開,珍貴的內裏流出,成為易乾堅硬缺少延展性...他開始繪製街景商店中的鞋匠學徒,站在佝僂的師長身旁。學徒攪著手指,縮著手臂,雙眼直盯老者以槌將硬釘釘入鞋底。
他仔細地勾觸那雙黃綠色的瞳底。
他從很小就察覺,他眼中的世界與他人不同。
叔叔銀製的袖扣在陽光下反射出的光線偏紫。
弟弟的吵鬧聲為底,為了安哄幼子喧鬧,硬幣會從皮袋中被掏出,金幣與牛皮都在暗處帶著綠。
莓果果汁糖在玻璃罐中看起來有破碎的藍,到了他們手中,則剩下混濁的紅。
他從未看過任何一幅畫,真如世界那般絢爛奪目。
緣由也不是很難理解。
當他退去蛇眼,以人瞳視物,當即明白畫師只沾取白、灰、黃、紅,如此合理而可悲。
他們跟他是不一樣的。他們是不具能力的。他們是看不見的。
而沒什麼方式是比成為一名工匠,更能讓人得以在短時間獨立維生。
在他決定嶄露才能的那一年,他很快被帶到鎮上的藝術作坊,拜在一位老畫師門下。
作為測試,他被分到一塊小小的練習用畫布。
已經混好色的調色盤與筆刷在手邊任他隨意取用,他輕易舉起了筆。
光線從左前方的窗戶撒入畫室中,圓球與柱狀石膏在布面落下影子,形狀規則而易於掌握。
……應該要易於掌握。
但不對。
這塊布、這枝筆,這些色粉、這些顏料、這盤蛋彩完全不對……全都不對。
鉛白不夠白,石膏受光的表面泛著奶黃與灰,真下了筆僅是髒成一片。
骨黑太死板,陰影與石膏底的接縫有深沉的藍,越遠離接觸面,藍色逐漸轉為透明的質感,而不該是深黑顏料的壓抑與沉暗。
畫面扁平,不立體,石膏與布料的相觸點之上,應要泛著一層淡淡的灰紅,他沾了紅、沾了橘、沾了白、點了黑……依然不對。
就是不對。
他眼中的世界絢爛奪目、熠熠生輝。
他筆下的世界平淡淺薄、索然無味。
庸俗,無趣。簡直就像那些可悲的、可悲的,又渾然不覺的,無法看見的其他人類。
其實放到如今回想,海生自己也覺得沒什麼好哭。
那些眼淚代表某種天真,某種無知,某種自以為能夠掌握所有想掌握的,無聊的自信。
只是當時年幼得過分。不明代價、不懂取捨、不會放棄。
可憐得以為看得見,就畫得出。
當初那張畫布跟現在眼下這幅練習畫一樣,小小一塊,用不了多少時間,不需要宏大的構圖。一小面便足以令一位經驗老道的畫師檢視技術。
他開始繪製街邊唯一坐著的乞丐。破損的衣料,傷殘的右腿,腐爛發黑的斷指。向人乞討,無法自立。
筆尖的濕度趨乾,刮在畫布發出沙沙聲響。他的筆突然停了。
即使如此這還是一雙受到稱讚的,便利的眼睛。
由母親恩賜的,海蛇的眼睛。
與陸蛇不同的,海蛇的眼睛。
與普通人都不同的,海蛇的眼睛。
只要屏除幼稚的想法,無意義的糾結,放下一些沒什麼必要的堅持。
放棄讓畫中的世界重合眼前,放棄讓他人理解夜間滴落的雨水,是藍、紅與如霧的紫。
沉浸於該學習的技術,專注於該熟練的筆法。
蛋蛋
4 months ago @Edit 4 months ago
他開始能看懂畫作中的筆觸、不同畫師慣用的配色組合,以及,層層疊疊最後入了眼的顏色中,暗藏了多少比例的成分色。還有,藉由藝術作坊的訓練,得以知曉那些成分的色粉該如何製作、如何取得。他開始能夠解析,純以色彩,無損地仿製他人的技法與...
他重繪了家中大廳的那幅全家福。塗上反光,修正肌理紋路,補強短暫接觸的畫師難以捕捉,對日積月累相處的家人而言,倒能信手拈來的氣韻。
叔叔瞥了兩眼,含糊地說:仿得不錯。
又說:你老師教你很多,你當感恩。
再說:什麼時候可以開始有收入?
最後才說:你能習得一門手藝,我們很為你高興。
蛋蛋
4 months ago @Edit 4 months ago
說到底還是太為難了。
他們是陸蛇,視力退化,依靠觸覺、依靠聽覺。
是盲眼的瞎子,他們不會懂。
他們不執著持筆,不會繪畫,對創作並無渴望。
只問成品,不問過程。不理解作品的珍稀性立於不能重構、無法複製,所有仿作只讓原作更加矜貴,而本身不具價值。
是庸碌的常人,不是藝術家,他們不會懂。
蛋蛋
4 months ago @Edit 4 months ago
看不見的人
他 們 什 麼 都 不 懂。
不懂他的練習在嘗試觸及藝術。
不懂他的改作在忤逆原創者的意圖。
不懂他的仿造只是褻瀆。
不懂他。不懂他日復一日日復一日日復一日趨於庸碌。
誰看著他筆下的畫界,還要看著他的獸眼,欣羨地說一句:真好,你很有天賦。
這個世界熠熠生輝,又索然無味。
日照打上鵝卵石,反射的光是白黃的澄;陰天雲底的翳影,總在灰中帶了點綠;近晚燒得滿天滴出血的橘紅,靠近地面的霞光會偏點帶藍的紫。
那麼美麗。
可悲地,他無法繪出。
可悲地,即使無法繪出,也無人能覺察、解析、碰觸。
所以令人麻木不已。
因為他能複製,所以並不珍貴。
因為不如他眼中的世界,所以並不珍貴。
所以畫畫這件事,本身一點都不珍貴。
但能標價。能換成切切實實握在手中的硬幣。
能讓他脫離,能讓他蛻殼,能讓他自立。
所以他畫著,所以他繼續畫著。
放棄掙扎,放棄詮釋,放棄思考。
反正繪畫不就是這樣。
最後的最後,他將排刷吸乾,乾硬的刷面掃過畫作的上緣,完成練習畫作的天光。
只用了灰,只用了藍,不帶紅與紫。
時限已到。老畫師不知道在後方看了多久,從後方突然開口。
「畫得不錯——」
「嗯,已經夠格當個助手了。」
他蹣跚靠近畫旁,海生快速收起臂上的鱗,恭敬向後退出一段距離,任師長仔細地檢查畫面每一處角落。
老畫師看著街景畫中陰鬱的天。
「想簽名嗎,海生。」
他說他是海生。是的,那的確是一個中性的描述,符合事實。 在
那之後幾天,他還真收到了一件委託邀請。
他沒署名,行會的助手通過對方對於繪畫的描述找上了他,希望他能夠以同樣的精神,再創作一幅
類似的畫。
「……哈。」他讀完要求,發自內心深處地呵出了笑,笑得彎起了眼尾。
他如實在紙上簽下了他絕對夠格收取的金額。
誰企劃都過了一半了才回頭寫過去線,我,就我

寫到這裡終於往下刺探了一點海生本質,作為沒滾走的蛋被蛇群養大一點也沒有比較好,蛇不育雛、非親生的隔閡、生理系統的差異……無一不在提醒他他是原家庭的外者。
即使如此他還是挺自傲的,他的異質、他的眼睛賦予他生來高人一等的錯覺,所有的討好與溫婉都是他自我選擇下的表演,他情願,所以他演。就是個裝模作樣幾掰郎。
所以就算後來他內心逐漸壞光光,他也從未認為該閉上自己的海蛇眼不再看。
他喜歡著他的眼睛,厭惡著無法等同繪製的自己。
他的眼睛是正確的,他自己是錯誤的。
蛋蛋
4 months ago @Edit 4 months ago
他的課題就是這十分嚴重的冒牌者效應,天生的蛇眼賦予他被稱為天才的資格,也與此同時,在他的自我認知線上,他並不夠格。
因此他才平等地歧視所有看不到的人,「看不到」同時指「看不見光芒、不懂得藝術、看不出他只是個假貨」,不具備藝術之眼的人。
於是可以拉回來說(平常不說就不說,一說完全話好多)
目前海生有畫畫的兩個交流中,會看出海生有一點特質對於創作者而言非常不合理——他一點也不珍惜自己的作品:
(藝廊交流)

(鱷魚揹著獨角獸交流)

原因之一是因為他都能複製別人的作品了,出自於自己手的畫要重繪一幅一樣的一點難度都沒有;
更下一層原因還有他看著自己的作品,其實也一點感覺都沒有,他不覺得自己有創作者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