櫃檯旁的香氛配方被他翻過一頁又一頁，指尖不緊不慢地沿著精油的名稱掃過。

或許是因為分心，抱在懷裡的幾瓶精油歪了，差點要滑落，他動作極輕地扶正。

才抬起頭，就在那一瞬間他注意到玻璃門口，一道細瘦的身影正探頭張望——真是意外的相遇。

他與那雙檸檬色的雙眼對上視線，原本想移開目光，卻還是輕輕頷首。

「海葳，午安。」
席昂放下其中一瓶，語氣比課堂時放鬆許多。


「看起來……你對這些味道也有興趣？」

那是難得的假日，還錯開了一般的週末。於是商店街雖然照常營業，在大道上的人潮卻明顯比週末來得少。無需忙碌，店舖內的人們便慢條斯理，連帶在走訪採購的人們也放慢了腳步與放鬆心情。

這樣逛起來很舒服。海葳想，他並不討厭人群，可要說到排隊等待，則總讓他有些困擾——他買東西喜歡慢慢挑、慢慢看、慢慢試，也喜歡跟店員聊天。

那天，海葳走進了精油店舖。上一次回家時瓦拉姆跟他提過有個新出的睡眠噴霧他會喜歡，可到今天他才有空走訪。至於會遇到同樣也在休假的教師對少年則是意料之外。

「席昂教官！」與熟人對上了視線，海葳登時笑了出來，他本就是活潑而充滿朝氣的，出了校園以後又更是如此了，「午安呀。」

「對！我對味道有興趣，而且我也很喜歡這家店。」那是家針對類人類嗅覺而設計與調整過的品牌，讓感官敏銳的哨兵反倒能藉著適量的香氛而穩定狀態。

「您手上拿了好多東西，這些您全部要買嗎？」

他靜靜看著那張笑容恣意的年輕臉龐，手指下意識收緊，穩住懷裡一整排玻璃瓶，或許是因為今日的假日氛圍太稀薄，對方眼裡那點純粹的好奇顯得格外真實。

「嗯，看得出來。」他微微低下頭，似乎在考慮要不要解釋，語氣輕緩，「他們的調香對哨兵來說算得上是很細膩的。」

視線掃過對方握著的購物籃，他微不可察地勾起一點笑意。

「……有些是要帶回學校用的，」他終於輕輕呼出一口氣，接受了自己現在看起來很失控的事實，「有些，算是……囤貨吧。」

「偶爾也想準備一些能用來安定的東西。」

他的聲音不高，神情平和：「如果你有想找的味道，或是需要意見，可以告訴我，不過我不敢保證我的喜好和你一樣。」

「囤貨⋯⋯原來教官您也會有這種習慣。有點意外。」少年眨眨眼睛，默默更新了對席昂的印象。而他倒是沒有想過要囤積精油——真的要說有囤積什麼，他反而都在囤積零食。

海葳的視線掃過了男人手上，又看了眼自己還沒有裝進任何東西的提籃，而後主動上前，捧起了籃子向人開口。

「不介意的話，您用這個裝吧？我要買的東西應該不多，用手就能拿了。」他提籃子要的其實是一種購物體驗，就跟聽店員介紹起商品一樣。

「既能自行準備，還可以給我意見。就連這種時候您也還是我的老師。」他輕笑出聲，而後繼續說道：「我呀，給人感覺會喜歡跟適合甜美一點的味道吧？但其實我喜歡成熟穩重一點的味道喔。安靜的、溫和的、踏實的⋯⋯聞起來讓人能想到大自然的味道是我最喜歡的。」

「您有什麼推薦的嗎？」

席昂看著那只遞過來的提籃，指尖頓了頓，對少年那種理所當然的坦率感到有些無奈，海葳的眼睛亮晶晶，像是習慣用這種方式拉近距離，又不會讓人覺得冒犯。

「……謝謝。」他終究還是伸手接了過來，把幾瓶快要滑落的精油先放進籃子裡。

「意外嗎？」偏了偏頭，目光落在對方白髮間閃著微光的髮絲上，「人總是要有一些……讓自己安心的習慣。」

他移開視線，落在前方那排標示『木質調』的試香瓶上，低低笑了一聲，笑意卻轉瞬收斂，而後抬起手指，輕輕在幾瓶之間點過，像在挑選什麼比作戰指揮更複雜的選擇。

「你喜歡大自然的味道……」他眉眼柔和，「那麼，這幾款也許挺適合。」

他取下一瓶色澤近乎透明的精油，遞到海葳面前，瓶身在燈光下泛著微弱的青綠光暈。

「雪松與冷杉混合，聞起來乾淨、冷冽，但後調會慢慢轉暖」

他頓了頓，目光落回少年的臉上，那雙明亮的檸檬色眼睛裡正映著自己淡淡的倒影。

「——就像雪原森林深處還有一團尚未熄滅的火。」

——安心的習慣。在席昂移開視線開始為他挑選起香水時，海葳抬起左手默默地摸了摸垂在頰邊的綹髮，也默默抓住了他認為重要的關鍵字。

會感到不安的人才會追求這種事情的。他是如此認為，而某方面來說，今天來到這裡他也是為了幫助自己能找回那些安心的時刻，在他睡得並不好的時候。

深夜裡偌大的宿舍單人房，聽著自己的呼吸心跳⋯⋯那並不平靜，寂寞的感覺在喧囂。有時，闔上眼睛他也不會獲得安寧的夜晚。

「雪松！」聽到熟悉的名詞海葳便湊上前去，接過席昂遞過來的調合精油，隨手也抽過一張試香紙，而後滴了一滴在上頭。搧幾下等待揮發後便輕輕一嗅。

「唔？」海葳並不覺得對方推薦給他的味道不好，也確實如席昂所說的，彷彿有股熱能在後續的香息漸漸竄升，擴散出暖意。但那份浮上的溫暖對他來說卻是有些不習慣的——比起火，他其實更喜歡水。

「我好像喜歡⋯⋯更柔軟、跟給人感覺靜靜在沉澱的味道。」他微微歪了頭思考起來，試圖給出更具體的感覺描述。

「您呢？這個味道會讓您感到安心嗎？」

席昂看著少年專注地把香氣沾在試香紙上，雪松的味道在空氣中慢慢化開，伴著那股樹脂的苦澀味。

比起剛才，海葳的神情顯得更專注。

他沒有立刻回答那個問題，而是先將剛才那瓶收回籃子裡，轉向旁邊另一排標示著『海洋與木質基底』的試香架，伸手挑了兩瓶。

「這個。」他先取下淺橙瓶身，又拿了一瓶透明瓶，遞到海葳面前，「角果藻和琥珀木，搭在一起的話味道不強烈也不黏膩，就像早晨的淺海藻礁。」

他側過臉，指尖摩挲著瓶身標籤，沉默片刻後才轉回視線，終於回應了那句提問。

「……對我而言，木質調確實會讓我感到安心。」他垂下眼睫，聲音低下來，彷彿只是自言自語。

「如果你覺得這味道還是不太對，我們可以繼續找。」
他的指尖在一排瓶子間滑過，沒有催促。

「像早晨的淺海藻礁⋯⋯」

這在海葳耳裡聽來光是敘述就足以打動他的好奇。他於是又一次的試嗅香芬，而眼神一下便亮了起來，帶有些驚喜、雀躍。

少年是很喜歡早晨的，當天色如紗覆上所看到的世界，看進眼裡的世界都浮泛著柔光，略有朦朧、略帶曖昧，對於要看清是太過輕易的哨兵來說，那是段很特別的時間。

他再聞了第二次。

淺海則又是別樣的浪漫。當他聯想到海水清澈，粼粼波光。藍海都能成為別樣的星空，分子清爽。角果藻的味道則帶著幾分柔潤，像浪一樣，緩緩波打出自在的感覺。

「這個、這個很好聞！」覺得滿意了他的回應便爽快，「您一下子就知道我會喜歡什麼了，好厲害。」

「席昂教官您之前也有幫其他人挑過嗎？您平時自己會選哪一瓶呢？」他也對眼前人的喜好有所好奇。

他看著少年眼底閃起的亮光，像剛露出晨光的朝陽，一下子讓氣氛變得柔和起來，對方那種真心的喜歡與雀躍，不藏不掩地展現在面前。

「很高興你喜歡。」他的聲音彷彿也因男孩的興奮有了一些起伏，「氣味這種東西，其實不太需要解釋，只要合適，你自己會知道。」

他將那瓶角果藻與琥珀木輕輕放入籃中，像是完成一件小任務，而對方接下來的問題則讓他微微一頓。

「嗯……我幫別人挑的時候，通常是因為他們自己找不到方向，」他邊說邊將視線落在那排標示『茶香調』的試香瓶上，「但願意讓我挑的，大多是學生。」

席昂淡淡笑了下，笑意藏在眼底：「這個是我偶爾會用的，白茶與雪松，沒有太多複雜的變化，氣味偏淡。」

男人取下一瓶霧白玻璃瓶，瓶身上印著極淺的銀灰標籤，幾乎要與光線融為一體。
接著轉過身，將瓶子遞到海葳手裡，指尖還留著玻璃瓶殘存的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