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在克里托拉曆1420年前，一場邊境地帶的小衝突。貝倫多夫不曉得長官今天哪根筋不對，竟特地吩咐他不用隨部隊迴避，美其名實務見習，提升國際視野，然而在軍中打滾數年的經驗讓他知道這只是好聽話。

軍中一向流傳著句老話：別小看你的預感，早前的猜測在見到霍諾斯的隨行護衛時得到應驗——得了吧，不就是長得高了一點，肩膀寬了一點？為了這事忙著把塊頭夠大的小兵加進會議，他幾乎要忍不住對上司噴出恥笑的鼻息，但還是看在場合忍住了。霧藍色的獸瞳只在南國人光滑的臉上多停留了半秒，隨即識時務地轉換焦距。談和的場面可不適合玩瞪眼遊戲。

「鮮花還是更好吧？」霍諾斯的使臣歛起長袍，招呼侍者呈上見面禮與文書，和鄰國草擬的版本對換。

「北面的春天就要來了，相信南方的也是。」佛地杜多的將領一身戎裝，草草讀了幾段重點就交給參謀研討。

「日光堡釀的美酒這時正是好風味，下次招待各位喝幾杯。」使臣一面閱讀文件，一面客套回應。

「幾杯？沒來個幾桶怎麼夠！嘎哈哈！」北國的將軍自以為幽默地大笑幾聲，山豬獠牙隨著張嘴的動作一晃一晃的。

佛地杜多的參謀往文書上劃了幾行，壓低音量招回上司的注意，「長官，您需要過目一下這幾條。」

「有什麼問題嗎？」使臣從容地問。

「還請您解釋一下民損為雙方責任這條......霍諾斯不打算提供這部分的補償？」佛地杜多的參謀代為回應。

「霍諾斯也因為佛地杜多的行動損失慘重，如果是戰時發生的邊境民居損壞，我認為應該是當地自治的範圍。」

將軍耳聞推諉之詞，面色微慍，「共同？先不說那是誰的領地，你覺得這說給居民聽他們能接受嗎？」

「穆里安，你來解釋給這位大人聽，什麼叫做對等補償。」似乎不想多加解釋的官員突然點名一旁安靜的高大護衛。

果不其然——
把騎士丟進外交桌前當擋箭牌，霍諾斯的官員們一向精於此道，當言辭開始變得拙劣、推責過頭露了餡，便推出個軍人上前，一來顯得自家人有理，二來讓對方將火氣發洩到更安全的對象上，這招在戰場上要是也能用，想必死的永遠是前頭那個倒楣鬼。

於是戈雷被喚起至前方，他並不意外，也沒有露出抗拒的神色，彷彿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

「......當時接獲的命令為在黃昏前撤離該地帶，部隊未進入民區，僅與佛地杜多軍方於西側交鋒，撤退過程中確實造成部分混亂，部分區域...無法有效控管，事後已由後方支援處理，依我們所知，當地民宅破損非屬單方面責任。」

他的聲音不大，語調平穩，一如應對戰時簡報的口吻，措辭經過選擇，既不推卸也不道歉，保持一貫的霍諾斯式風格。

沉默片刻，對面的軍官用指節輕敲桌面三聲，彷彿在斟酌話中是否可以再提出更多質詢，但戈雷沒有再補充，目光下垂，雙手背後。

氣氛卡在那沒再繼續推進，將軍往後仰坐，似乎懶得再對一名騎士深究，又或許是對此感到滑稽，轉頭與文書繼續磋議。

條目修訂增減，有時由霍諾斯一方提出異議，有時輪到佛地杜多據理力爭。布簾外偶爾草木摩挲、鷹嘯雁啼，除此之外別無妄音，營帳裡的討論從縫隙中模糊地透了出來，帳外的騎士總算換了個姿勢，抬手向上級行禮——會談在雙方共識下作結，貿易開放、金錢補償、權利轉讓，規模不大，卻訂得嚴謹，正值交火所耗損的份量。

「很高興能看見佛地杜多的誠意。」南國官員在護送下步出主帳，迎上鄰國代表的目光，含蓄地瞇起狡黠的眼神，微微頷首。

「多虧了霍諾斯的配合。」北境的武將回以同樣虛假的微笑，動作客氣但強勢地將人引向外頭。

使節來得從容，去得沉穩，和平的節奏不適宜匆匆忙忙，妥協也該有格調。將軍只帶人經過小半個營區，便轉由下屬領路。貝倫多夫和幾名同僚組成護衛隊形，同時隱有包夾的態勢，踏著規律的步伐領人回到馬車旁。

腳步聲與泥地摩擦的細響持續了好一段路，霍諾斯的官員才終於開口，像是剛才那些話比談條件還累，語速一貫緩慢，卻沒壓下嘴角的不耐。

「『撤退過程中確實造成部分混亂』——真會說話啊，穆里安。」他沒看戈雷，只是整了整手套。

「你把該交代的講得一清二楚，把不該提的也講得一清二楚，說得我都想自己認罪了，讓你發言是希望能替我說服他們，不是讓別人看笑話。」

「你們這些軍人就是死板，腦袋跟指令綁在一起，嘴巴也沒長靈活點。」他揮揮手，像是要把責任推給這名無辜的騎士。

「...算了，我沒時間浪費在這種事上，你留在這也沒什麼用，別擋在我眼前晃悠，要去巡補給就去，明天早上給我準時出現在駐馬區。」
語罷，他不再停留，便上了馬車回去營地，連一眼餘光都未分給身後的騎士。

戈雷站在原地一言未發，待官員離開後也轉身牽馬，無意間與不遠處的一名佛地杜多軍人對上視線，而騎士只是朝對方點了點頭，隨後便往營地另一頭離去。

有些話不說顯得缺乏主見，說來又容易給人抓到小辮子，無論該在什麼時機才適宜，貝倫多夫認為絕不會是現在。在對手面前刻意駁斥屬下意見能增長氣焰，然而也是步險棋，未用在點上便可能損自己威風。此刻除了他們這些基層的士兵，沒有其他需要特意表現的對象，或許這位貴客認為這些人無論是身分或影響力都無足輕重，除去外交辭令，更可見霍諾斯官員的真意流露。

霍諾斯也不如表面和諧。貝倫多夫一時有些同情那名鄰國的騎士，作為一個武人，也作為一名下屬，雖然國籍和民情都不同，人性卻不依國境區分出太大的差異。他意外撞進那雙冷鐵一樣沉靜的眼，裏頭並無怫怒也無怨懟，他目送對方頷首遠去，把稍早和談的事從腦中揮開，返程為後續的回報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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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靄低垂，居民、訪客、旅人都往小鎮裡的酒館聚集，鬆脫了半邊的木窗傳出嘈雜交談聲。

戰事暫緩，人人多少帶點慰勞和慶祝的想法，貝倫多夫也不例外。今天終於沒穿得像鐵桶啦？沒錯！大爺今天是來當酒桶的！接續在後的是一陣哄堂大笑。他笑著接過老闆請的粗製麥酒，在一片鬧騰中顯得冷清的單人作席看見霍諾斯的騎士。

氣氛正好，可不能有人被落下了。他向老闆多要了杯酒和幾樣小菜，一屁股往騎士對向的空位落座。

「在巡補啊，騎士大人？」

戈雷向來人微微點頭致意，語氣平和而嚴謹。

「...奉命留守，騎士大人。」
他稍作停頓，目光禮貌地掃過對方，然後輕輕移開視線，雖點了一杯酒卻遲遲未動，維持人類外型的他也與其他獸化居民格格不入。

酒館向來是情報匯集的場所，也是了解地方風向與動態的關鍵據點。

「唉唷，別這麼一板一眼的，該休息的時候就該好好休息。」貝倫多夫將自己的碗盤放上桌，小酒館空間本就不算太寬敞，座位多了一席之後便顯得擁擠了起來。

他逕自猛灌一大口麥酒，從喉間哈出聲爽快的長氣，與早些時候守紀的模樣全然不同。羊乳起司和裸麥麵包放在同個籃子哩，隨後蒜炒豆筴、醃兔腿也由老闆笑吟吟端過來，對有熟人同桌的外來者親切許多。

「這麼說吧，下崗之後就別分什麼你我他，騎士大人什麼的也算了，叫我貝倫多夫吧。這位怎麼稱呼？」他切下起司和肉片夾進麵包，又把自己的炒豆筴往對面推。多了幾份料理後桌面上的空位已經不多，移動位置像是分享也像單純調整配置。

戈雷看著對方灌下麥酒，那聲長長的氣息夾帶著一種幾近誇張的豪爽，與會談時直挺不動、神情嚴肅的軍人判若兩人，但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刻，的確不覺突兀。

「...戈雷·穆里安。」他靜靜地聽著，直到對方推來那盤豆筴，才緩聲回應。
「很高興認識您，貝倫...多夫先生。」他的手依舊離酒杯有段距離，但態度明顯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

「戈雷。」他放下手上的夾肉麵包，改舉起才剛放下的酒杯，以酒館常見的勸酒姿態發話，「這才像話。你那杯酒要放到什麼時候？再陳也不會比現在更香。」

「不喝酒就要換一句真心話了，我想想⋯⋯有什麼興趣、和戀人的關係，或是白天那齣鬧劇的心得？」

戈雷低頭看了眼那杯酒，深色液體在微晃的燈火下泛著模糊的光，指尖碰觸杯緣但仍未舉起。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也沒有戀人，至於白天的事...只不過是例行任務。」戈雷接著喝下第一口酒，酒精的味道讓他眉頭微皺。

「例行？你總不會常當這種替死鬼吧？」沒討好說法就在正式會議上點名下屬，若非刻意找碴，就是平時關係就極不對等。即使當權者本就處於不需過於謙讓的立場。

「老弟，這麼聽話會吃虧的，雖然我們那裡也是一堆王八蛋，但這麼不給自己人面子的也沒那麼常見。」

有別於背後把酒言歡的大老粗，霍諾斯的騎士比外表看來更內斂。貝倫多夫微抬杯身，將頷首和微笑充作碰杯的招呼，跟著小酌了口。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那位大人不是故意的。」他急忙解釋，表示自己沒有感到任何不滿。

「我明白大家都只是想把事情處理好。」說完，他才想起自己還握著酒杯，猶豫片刻後又喝了一小口，像是在努力融入現在的氣氛。

「好好好，這話是我說而不是你說的，不用怕回去被罵啊。」他隨口安撫同桌，招招手向老闆要來小半桶酒放在桌邊，方便隨時滿上。

「好啦，多虧你的有利證詞，我想最近應該能安分點，也許還能休個長假。你們那裡有什麼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