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回新竹，目的四散，早上晚上出現在不同地方，像個長了八隻腿的幽靈。有一次，剩幾班就末班車了，我把腳踏車大剌剌的停在警衛室的公車亭，跟他坐著聊我最近曖昧的對象。他的眼睛很清澈，眼白清楚，黑黑的眼睛望著人，像捲成一團的網，我把它摸索著，還沒有鋪平，就被黏了進去，把該講的不該講的全部喂給了他。

我心裡有掙扎，將自己完全敞開實在是違反生存本能的事，卻傳不到臉頰和牙齒那裡——我想不到他會如何傷害我，他看起來笨拙，很多事都會搞得一團糟，課業、人際，這些我只看得到的東西都亂成一團，更多可窺見的，例如家庭、性向、高中生活，問了問，沒撬開。再往下，其他朋友、性對象，就更無緣了。

有些事情不說是好的，他當過導演，要把控人物所知的以及未知的，局面才把控得住。作為人物，要說笨也不是，至少我看到他總是跟他在一起，他們依然要好，去了好多沒有我影子的地方。我和他的活動範圍只在劇場、宵夜街、路上、我家門口。

我喜歡他把我填補起來的時候，像是誇讚我的手指修長，做美甲會很適合；覺得我適合某些衣服，像是寬褲、魚尾裙、地雷系，隱眼、眼影；他去了日本，給我最多的零食，還有一支護唇膏，梅酒巧克力很好吃；劇場下班陪我散步，講話講個不停，到我家門口再讓我抱一下；偶爾牽手，拍一下我，我都覺得他很喜歡我，就算他說不出來，我都會當成是笨拙。

我喜歡跟他一起聽音樂，當我播某一首歌，他睜大雙眼，嘴唇微張，露出戴著矯正器的牙齒，跟我說我的天啊，這好噁心，是褒義的。我喜歡給他看我的歌詞，他用新學的詩歌原則分析，跟我說後面的還沒學，之後再教我。

他又得獎了，跟他的好朋友一起。跟他恭喜了，他帶著譴責的語氣說：「你是不是沒投稿。」好像我寫的東西很有價值一樣。這樣怎麼是沒認可我呢，他明明那麼喜歡我。你看，他的頭髮是紫色的。我不想假設有其他可能。

我想他願意給的很少，因為他本來就不確定自己還有什麼。但我收到了很多，雖然我給得更多。因為我的狀況更富足，他那裡的路在我看來是曲折又畸形的，他活得下去，有同行的夥伴，方向不一樣，說了那些話，也是不無可能。

撇除情緒，真好奇他為什麼選擇開口而不是沈默，表態可以換取的好處是什麼呢？不擔心讓我知道的底氣又從何而來呢？以機率比較小的推論，是安全感太多，相信依附關係不會斷裂嗎，還是斷裂就斷裂了，反正誰也沒有修補的能力。

我之前會以了解他而洋洋得意，現在想來要為自己的 愚蠢而感到自豪。我要定義一些事情，例如我的音效技術很棒，例如他是一隻被淋濕的流浪狗，例如我是溫暖的貓。家貓不會知道狗又咬了什麼東西。貓喜歡跟狗在一起，狗有時候也是。

貓認為狗是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