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午後,高掛的太陽少了幾分酷暑的熱意,泛涼的空氣總是時不時地鑽進衣服與肌膚的空隙裡,凍得人直打噴嚏與哆嗦之餘,也提醒著人們下一個季節的來臨。
隔著區間車的車窗放眼望去,殷玉軒微微瞇起被光線刺痛的眼睛,能看見了午後陽光下僻靜又明朗的街道,看見舊宅牆面上的彩繪塗鴉,也看見了電線杆上一幅幅被晾起活動廣告布旗。
一閃而逝的流淌,普通、平凡,淳樸得像是會出現在舊相片裡面的簡單背景。
聽葛書澤說,距今將近十年前,那個告訴他邪教往事的婦人──即倪侒的母親──現在依舊住在車站附近的某個村子裡。
似是對某些事情感到愧疚的怯懦編劇,在離別前留下了婦人十年前留下的電話與住址,將探詢過往的鑰匙交給了意圖尋人的青年。
而獲得線索的殷玉軒,則做出了親自探訪的決定,迫不及待,且毫不猶豫。
由於不想打草驚蛇,他甚至連打電話確認都沒做,連找黃家彥幫忙調查清楚都沒有,就直接在幾天後向金主先生告假、搭上火車出發了。
如今,走走停停的老舊火車在高架的鐵軌上奔馳,時而靠站等待其他列車通過,時而在大站送走一波又一波旅客,走走停停了許久,直到報站的廣播女聲響起,蓄著梅鼠髮色的青年才終於隻身踏出車廂,感應手機條碼刷票出站。
列車不知不覺走了很遠了。
遠到同個車廂的人都已經在前面的站臺出了車廂,而他直到現在才抵達了目的地。
來到遠離都市塵囂的鄉間,久違的懷念之情湧上心頭,那雙琥珀色的目光,時隔多年再次將一切與水泥叢林迥異的景致盡收眼底。
鄉下地方的十字路口偶有被紅綠燈攔下的車輛,然而當燈號一轉,急匆匆的起步又昭告著它們的心之所向,告訴著每個或是路過、或是久居的人,這裡不是它們想留下的目的地。
他並不習慣行走在陽光之下。
多年以來,金絲雀早已經習慣了晝伏夜出的生活,適應了金迷紙醉的日常,見不得光的性事與交易總是在深夜進行,而他也認同了那樣的生存方式最適合自己。
所以,他不習慣陽光,也不喜歡白天。
皮箱裡的世界
4 months ago @Edit 4 months ago
但是,
在看了那部文藝片之後,殷玉軒總是強撐著顛倒的生理時鐘,一次又一次地踏入了白晝的世界,懷著連自身都不甚明白的悸動,追尋著過往殘留的蛛絲馬跡。
這些日子以來,他身邊的人們──比如金主大人、比如損友安森──總是說他似乎變了一個人,變得不再像過去那樣,對任何事情都抱持著無所謂與不在乎的情緒。
他未曾反駁過,卻也不認為自己有多少改變、有多麼在意。
他只是,因為那部電影,起了想見見倪侒一面的心情,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思緒流轉之際,循著導航的指引,青年終於踏上了遠離塵囂的鄉間小路,筆直延伸的柏油路旁佇立著一根根相連的電線杆與路燈,桿上殘留著新舊交錯的膠帶痕跡,以及尚未清理乾淨的廣告傳單。
小小的馬路沒有人行道與路肩,甚至沒有畫上分割方向的白線,除了在數個路口之外間隔聳立的閃黃燈,有的就只是吟唱著清澈水聲的溝渠,以及溝渠所灌溉的、連綿整片的水耕田野。
即將迎接冬天的水田邁入了休耕期,而池面一般的清澈倒映著天空的流雲,當度冬的水鳥成群結隊,或是覓食、或是小憩,一瞬之間,啁啾啼鳴的牠們與他隔著溝渠遙遙相望,又在短暫的對視後同時移開了目光。
青年的腦海,沒來由地浮現出了一個突兀的念頭。
──如果那個孩子就住在這裡,那麼,這會是他每年都能看到的景色嗎?
他想見他。
他認為得知倪侒母親的下落後,就可以見到那個孩子。
以至於,殷玉軒似乎忘記了,或者刻意忽略了一件事。
即使,葛書澤知曉倪侒母親的住所,亦從其口中得知了部分的邪教往事。
但是,他也曾經這麼說過:「你前面問過我,有沒有見過『倪侒』……」
明明不久之前,還是能看見陽光、感受明媚的天氣。
然而沒過一會兒,天空就布滿了灰白揉雜的陰雲,厚重得壓在頭頂,鋪天蓋地,彷彿要讓人喘不過去。體感上逐漸悶熱的空氣是即將降雨的預告,推著流雲奔湧的風起了,讓水田上的池面皺起了陣陣漣漪。
一旦停下腳步,就會受到冷風的侵蝕,低溫涼入骨子裡;而一旦繼續前行,就能感覺到抵著布料的肌膚,幾乎要透不過氣。
似乎要下雨的預感催促著青年,向來慢條斯理的殷玉軒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在南方待久了之後,他都忘了北部的天氣原來是如此多變,堪比任性孩子頤指氣使的壞心情。
終於,在漫長的跋涉之後,他抵達了「目的地」。
那是一幢佇立在田間、被混凝土磚圍牆包圍的古舊三層平房,除了平房建築的地基明顯高於農田之外,門前還有一塊可供多輛轎車停放的水泥空地,空地周圍散落著曬衣架、皮球、兒童三輪車與竹編畚箕等等東西。
那些受風雨摧折的開列磚頭組成圍牆、隔開了溝渠、馬路與水田,而它們之間唯一的連接,是圍牆缺口與柏油路相接的、橫跨溝渠的水泥矮坡。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有鳥會生蛋的地方──如果他的損友在這裡,大概會這麼說吧?殷玉軒想。
而後,追尋舊識的人收拾好過於發散的思緒,重新望向只剩下一半電量的手機,隔著一條柏油路寬度的距離,撥打了那個記錄在通訊錄內的電話號碼。
皮箱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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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嘟嚕── 嘟嘟嘟嚕── 嘟嘟嘟嚕──
經過了十幾秒以上的等待後,電話接通了。
話筒對面,傳來了沙啞而疲憊的婦人嗓音,一如他的預想。
「……倪阿姨,好久不見,我是『殷殷』。」
時隔多年,不再是孩子的人,重新拾起了兒時的暱稱。
語調間,竟是帶著連自身都沒能發覺的忐忑,與期待。
「我想找『安安』……請問,他在家嗎?」

「──你說你後來找到那孩子的媽了,啊然後咧?」
見身邊的人說著說著便失了聲音,捧著免洗碗筷的黃家彥從小租屋處的餐桌前抬起頭,瞧向了將腦袋靠在牆邊發呆的損友,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他那即使面無表情也像在微笑的損友循聲轉頭,與之對視,明明二人已經對上了視線,粉毛青年卻覺得眼前的人根本沒看到自己。
「伊小恩?」他不放心地又喚了一聲,放下蹭飯用的餐具,脖子都朝對方的方向伸長了幾毫米,「你沒見到想找的人?還是咋了?」
靜默片刻,殷玉軒沒說話,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並且,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看上去像是在整理著過度紛擾的思緒。
見狀,黃家彥果斷閉上嘴不打擾,連再次拿起筷子扒飯的動作都低調了幾分,只是瞟過去的墨黑眸光偷偷摸摸,寫著探究與好奇。
爾後,殷玉軒終於重新找回了說話的聲音。
他說,重複了她說──倪侒這個孩子,早就已經死了。
死在將近十年之前,死在邪教真正覆滅之前,懷著悲哀的、盲目的、愚昧的信仰,死在了失手掐死他的母親手底。
聞言,黃家彥在心底罵了聲單字國罵,突然後悔自己沒有早點把這頓飯吃完了。
眼前人的發言太過驚世駭俗,是個完全不適合配飯的話題,而他雖然幸運地沒有被飯菜嗆到或噎死,卻瞬間覺得口中的食物味同嚼蠟,頓時令人食不下嚥。
「什麼意思?」好不容易吞下口中的食物後,粉毛青年的眉頭皺了起來,眼看都能夾死不只一隻蚊子,「死了?」
「嗯……聽說是死了,好像是被掐死的。」
「不是、你不用再重複一次,我想問的是為什──」
「聽說是因為……忌妒。」
「忌妒?忌啥妒?誰忌妒?」
「還能有誰呢。」陳述某人自白的人,語氣十分平靜。
「幹拎、嘶──」意識到內幕的人,則差點拍桌而起。
言下之意,就是曾是邪教徒的女人,在失寵之後,忌妒蒙受「恩寵」的親生兒子,進而在情緒激動下失手殺人嗎?
因為曾失手殺了人,才會有後來那部意義不明的文藝片,才會有那個總是在電影中向「聖子」懺悔的「教主」嗎?
──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啊!
自詡頭腦聰明的黃家彥很快就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聯繫起來,也因此顯得更為義憤填膺,甚至都被噁心得起了雞婆疙瘩。
而瞧見損友知情後的反應遠比自己當初還大,殷玉軒歪了歪頭安靜下來,撫著發悶卻依舊跳動的胸口,彷彿是在觀察一個正常人的情緒變化,藉此對比自身產生的狀態與心情。
「……你看起來很生氣。」
「啊?誰都會生氣吧!」粉毛青年這下子可真的不想吃飯了,他把免洗碗筷重重放到桌上,翻了一個白眼,「幹、認識的人死都死了,還被改編成莫名其妙的無聊電影,不生氣才有鬼!」
「安森,明明你都不認識那個孩子,為什麼要覺得生氣呢?」
「啊我就同情心比較氾濫,不行嗎?」
黃家彥語氣不善,聽上去像胡謅的發言,卻是發自內心。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容易感情用事,因此看見損友那彷彿無動於衷的反應時,簡直更加來氣。
「伊小恩,你呢?別告訴我你一點都不生氣哈?」
面對損友氣焰高漲的發言,殷玉軒慢慢轉過頭,猶豫地張了張嘴,似是在斟酌著語句。
「我不覺得有生氣的必要,也不認為自己在『生氣』,但是……」
他又說了一次「但是」,那張總看起來像在微笑的面龐,在彎起的嘴角間流露出了茫然與困惑。
飯桌對面的黃家彥等了片刻,發現對方似是真的沒辦法定義自身的反應屬於怎樣的心情,做為知曉部分事實,卻並不全盤了解真相的旁觀者,最終還是只能感到洩氣地舉手投降。
「算了算了、算我的錯……我繼續吃飯,不逼你了。」
而直到聽見粉毛青年率先鬆了口,另一人才慢半拍地應了一聲,繼而再次盤起腿、將頭靠在牆邊,微微瞇起的眼睛帶著睏意與倦怠,彷彿要以這個姿勢閉目養神。
「喂、伊恩。」
「──嗯?」
「這事這樣就算結案了吧?」
「……不,還不算結束,對我來說。」
「不是說人都死了,也讓你看到墳墓了嗎?」
「有墓,但說裡面沒屍體,只是個衣冠塚。」
「啊?」萬萬沒想到還有這種可能性,黃家彥失禮地發出驚呼,「所以?」
「……所以,我還想去一個地方看看。」
知悉了其中一部份真相,也將另一部份不為人知的真相藏入心底的人,被自身都不明白的焦躁鼓動著,不肯輕易放棄。
他想見他。
如果,找到了那個孩子的母親,卻仍然尋不著他的消息。
那麼這次──最後這一次──殷玉軒決定回到一切開始的起點,回去那個臨海且能看到日出的山谷之間,回到那個容易降雨及起霧的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