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有些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在日落後也沒有停歇跡象的陣風中回到安全屋的。
前一夜分明無法上鎖、失去了保護作用的門,此時卻是紋風不動地關著。他把手環靠近門鎖,見門仍是沒有任何反應,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是獨自出了屋,現在也是孑然一身,而恢復了正常運作的安全屋,仍是需要兩人開門。
這是徹底的誤算。他怎麼會犯下這種錯?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況不復以往,最少,不如他最一開始在安全屋醒來時那般。大腦似乎因為記憶的混亂變得渾沌,未曾體驗過、過重的情緒負載也讓他下決斷時充滿遲疑、留著不知道為誰而留的餘地。
但他不仍是又恢復這種獨自一人的狀態了嗎?
那自稱同類與朋友的灰狐帶著一身的傷與刻印從山洞中消失,而那數日間總陪在身側的雪豹也在睡夢中被他拋在身後。
他下意識地又去揉那好不容易眼皮與眼眶周圍的傷口已經不再滲血的左眼,沾上手指的濕潤已經分辨不出來是什麼液體,但他總希望那是血。
他知道沒有用的,但還是用力地以拳攻擊了那沒有任何動搖跡象的門鎖。理所當然地也不會有人為自己從裡頭打開。
幾點了呢。颶風的天氣讓天色從一早就一直是昏暗的,又是判別不了時間的該死狀況。
他喉中的飢渴已經不知道是因為未能進入安全屋的懲罰,亦或是什麼其它的原因了。那重要嗎?重要的又是什麼?他也不那麼清楚了。
已經無法分辨究竟是這幾日經歷的還是來自於那些不知真假的記憶的碎片畫面一直在腦中閃回著。
҉肋҉骨҉被҉抓҉撕҉出҉傷҉口҉的҉疼҉痛҉、҉輕҉挑҉的҉聲҉音҉與҉笑҉、҉靠҉上҉身҉體҉的҉灼҉熱҉,҉腳҉陷҉入҉雪҉地҉的҉觸҉感҉,҉擁҉抱҉、҉吼҉叫҉、҉「҉你҉犯҉下҉的҉罪҉」҉、҉「҉不҉要҉忘҉了҉」҉、҉名҉字҉、҉刻҉印҉…҉…҉
一切都像是用尖爪抓撓鐵板般在他的腦中做出過度刺激的聲響,讓他的神經過度緊繃得彷彿要過熱燒掉。
他好像快瘋了,他在理智崩潰的邊緣這麼想著。
他似乎聽見了從背後有什麼聲音。但狂風中本來就有太多雜音,無法判別聲源。
但他可能在轉頭的瞬間,還是抱持希望的吧。
所以他對上了那只是睽違半日,此刻就讓他心臟發緊、喉中翻湧著彷彿哽咽的翠綠色眼瞳。
他清醒後發現屋中只剩自己一人,霎時間他又想不起自己在何處,晃眼過去他彷彿看到木造梁柱鑲著土牆、房內只有簡單的家具和許多複雜的攝影機器、文件,但這樣的景色很快就消失,很快阿塔瑞格就想不到自己看見甚麼。
習慣性的嗅著四周的味道,他跟著味道踏出安全屋的門口。
外面的氣候更糟糕,昨日的風雪被颶風吹起消散,外面就像暴風雪似的,儘管完全不一樣,積雪應該沒多久就會被颶風吹散消失。
阿塔瑞格還是沒看到羅文的身影,他的氣味也在颶風的吹殘下消失的無影無蹤,阿塔瑞格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找到羅文,只能邊走邊尋找任何足跡。
走了許久,他漸漸發出低沉的叫聲呼喚著,這叫聲不是語言也不是甚麼美妙的歌,只是野獸呼喚著同類的聲音。
低沉急促,著急而不知所措。
他可以走很遠、很久、叫喚聲仍然不願意停下來。
直到他再度嗅聞到熟悉的氣味,更是加快腳步在危險的颶風中找那抹赤紅的身影。
放慢了腳步,阿塔瑞格才知道自己疲憊、喉嚨又乾又痛,然而還未能好好喘氣,他看著羅文的樣子不由得擔心了起來。
是發生甚麼事情?他們分離的時間多久了?
還未得到答案,颶風的打斷阿塔瑞格的思緒,他們身處的地方已經不安全,不管如何他們得進去安全屋。
阿塔瑞格馬上牽起羅文的手去感應那道沉重的門,帶著羅文進去安全屋中。
他有一瞬間以為朝自己走來的人也是幻影。
畢竟在他最後的印象裡,雪豹亞人是背朝自己蜷起身子的睡姿,而在他的認知中,打算使用特權迴避任務的對方,沒有任何理由離開安全屋進到風中。
但對方握住了他的手,感應門刷過了兩人的手環開啟,重新進入乾燥而無風的環境時,羅文還有些難得地恍神。
他沒有出言問對方為什麼會在外頭,嚴格說起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沉默地盯著阿塔瑞格看。
他隱約能夠察知到對方此刻恐怕腦子裡的困惑與自己是差不多數量,但他不知道該如何說明自己的狀況,因此在這片靜默後持續了很久之後,才終於組織出重逢後的第一句話:
「謝了。」
畢竟要不是對方的出現,他的命運只怕是會在極端惡劣的天氣裡,以已經半陷入混亂的精神,再次重蹈數日前晚上在安全屋外的覆轍。
看著對方的琥珀金眼瞳透著疲倦,已經被磨耗大半原先的銳利與攻擊性,而與他對視著的翠綠裡像是擔憂。
但他也確實無法稱上是沒事。
他在那像是要剖開他的視線中轉開了頭,下意識又抬手去抓自己的左眼附近,那裡雖然依然像是從神經系統中斷線,但那種彷彿有東西壓著、或者是要從中衝出的詭異感覺卻是愈發頻繁。
強烈的異物感,哪怕那確實是屬於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卻覺得左眼,連同那些時不時翻湧而上的似曾相識與既視感源頭的記憶,有著莫名的異質。
一種有些顛狂的衝動湧上,他很用力地閉了閉眼,試圖把那種感覺壓下,但效果不彰。只是,有其他事情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落鎖的聲音。指示著時間來到晚間的20時。
阿塔瑞格關上門後乾咳了幾聲,喉嚨不知道已經乾痛了多久,儘管構造已經改變,吼上一整天也還是會疲憊受傷吧。
他看著手上的手錶上的顯示,時間也快到了,今天的任務他無法好好完成,除了一直在尋找羅文外,阿塔瑞格對這次的任務產生了很大的疑問。
在動物的思緒中並沒有所謂的”弱者”,也許這只是他的思維,然而要在目標身上刻上文字標記著就像是人類惡意的玩弄,他無法接受這樣的舉動。
他是在狩獵、任何獵物都不是弱者,他從來都不會這樣想,不管是殺死獵物後和吃著獵物的時候也不曾這麼想著,所以阿塔瑞格果斷的要使用豁免權完成這任務。
阿塔瑞格的思緒才回到羅文身上,一會他便聽到羅文的道謝聲音,讓阿塔瑞格很快把對任務的任何想法都拋到腦後,看著羅文的表情滿是充斥著疲倦和不安穩的情緒。
羅文的舉動有些反反覆覆,阿塔瑞格也注意到他一直重複著一些動作甚至是再慢慢傷害自己的舉動,他猶豫著要不要伸手制止,但最後選擇低吼了一聲。
聲音更粗糙且有些虛弱。
阿塔瑞格不確定自己喉嚨是不是受傷了,他只知道早上用同樣的聲音呼喊著眼前的人許久。
期望羅文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而同時阿塔瑞格也稍稍靠近羅文也許必要時可能得伸手制止眼前的亞人自傷的舉動。
被刻上字的弱者會在20時死亡。他不確定是不是這個認知,讓他的頭在那一瞬被比此前更劇烈的頭痛襲擊。那些
記憶混亂,宛如邊緣尖利的玻璃碎片掃過他的大腦。
那多半是與死亡有關的,痛苦的記憶。他右眼看出去的視界仍然是阿塔瑞格那張寫滿了擔憂的臉。只是同時,他的腦中如壞掉而只能快轉、有些部分直接呈現雪花狀般無意義雜訊的記憶,仍在播放。
或是被瓦礫與鋼筋重傷與貫穿身體的人,或是在花海中按下起爆器按鈕的身影,這些他已確定不是什麼大腦自行上演的故事或夢境的記憶中,指稱出現在裡頭人們的名字,也像是缺陷許久的拼圖終於被補回。
他明白了所謂的「罪」,是他放著他人的生命逝去,或是動手奪走。
他不該感到後悔。但實在是太過不明究理,為什麼在這處叢林他看見的死多半是帶著恐懼與不甘,唯獨那些他犯下「罪過」的對象,卻都是笑著。
那些笑像是彎刀把他的心臟以最不堪的形狀撕裂開來。
而他不知道該怎麼停下這一切。
在那聲低沉的獸吼傳入耳中的時候,他有那麼一瞬被拉回了近乎空無一物的安全屋,只是連日下來已經搖擺不堪的理智,在腦中的幻聽與那聲低吼重疊的時候,徹底斷開。
赤狐亞人的手指撕扯著本就凌亂打結的長髮,幾綹紅棕色的髮絲生生從頭皮上被扯下。大腦脹痛,他對此現狀唯一能得出的判讀,是需要用更強烈的疼痛掩蓋,並製造缺口,讓那些他無法負荷的記憶從腦中排出。
他的尖爪伸向了早已經失去功用的左眼。那裡分明無法視物,偏偏所有的記憶都像是投影在半邊的黑暗上。
手指伸進眼窩時,觸到那顆失去壓力的球體,觸感像一塊半凝固的果凍。沒有明確的痛感,反而是一種詭異的不適——皮膚與皮膚之間接觸的模糊感,是手指與眼球外膜之間的肉色交疊。
把那已經微微擠壓得破碎的眼球從眼眶扯出時,身體依然發出模糊的抗拒信號,但沒有他預想的疼痛。他把那像海綿一樣濕潤又脆弱的組織在手中捏碎,在掌心也留下了深深的指痕。
他的右眼不由自主地流淚,那是神經系統不對稱刺激造成的代償反應,但也像是崩潰下的無聲哭泣。
見羅文的行為越來越失控,阿塔瑞格慌張地吼了一聲,沒想到卻引來更嚴重的自殘行為,伸手已經來不及制止羅文的舉動,只能眼睜睜看著羅文的手指伸進眼皮中擠出鮮紅混濁的液體。
阿塔瑞格無法思考他所看到的畫面,他反應已經慢了一拍一切都來不及,他抓住捏碎眼珠的手把羅文拉過來緊緊抱著制止他繼續有更多動作。
看著不斷流鮮血的眼眶,他慌的不知道該怎麼辦,阿塔瑞格閉上眼、咬牙發出痛苦的低吼,懷中的人掙扎越來越虛弱似乎不再反抗
在昏暗的安全屋中,阿塔瑞格掃視著倒底有甚麼可用的東西,突然想到交給羅文的物資中有個醫療用品,才急忙地從羅文的衣物口袋中找到唯一的救命用品。
儘管拿到東西,他仍不敢放下羅文,讓滿身血的亞人靠在自己身上。
他打開盒子心裡多少鬆一口氣,裡面的物資都用得上,阿塔瑞格撕開止血繃帶用一部份擦拭血跡並先掩蓋傷口制止鮮血繼續流下,隨即撕開再生敷料接替方才浸濕的繃帶輕輕壓上,也許曾經做過這些事情,阿塔瑞格並沒有任何猶豫。
輕壓著敷料邊緣不讓組織液流出,繃帶小心翼翼的纏上去固定。
阿塔瑞格看著羅文緊握的手也滿是鮮血,他隨即也伸手強硬地拉開緊握著手指,血肉模糊的手掌和組織的殘留物,阿塔瑞格皺著眉頭看著。
他感覺到口渴。
比起水似乎他更想品嘗血肉,已經一整天都沒有吃喝的阿塔瑞格,思緒突然都被鮮血的味道貫穿,尤其那混雜著熟悉的氣味,飢餓輕易地控制住他。
阿塔瑞格低下頭舔舐著在羅文手中的血肉,唯一的理智只是嘗試著告訴他不准咬下去而已。
當思緒清醒時,並沒花費多少時間,但羅文手中的已經沒有任何組織的殘渣,阿塔瑞格拿起水將他的手清理擦拭乾淨,並小心地貼上敷料包紮起來。
也許知道自己做了甚麼事情,阿塔瑞格垂著耳朵低下頭抱著羅文,嘴裡發出細碎的哀鳴。
赤狐亞人在落入懷抱中時依然是掙扎,似乎沒有這層桎梏,他會在自己身上撕扯出更多自己認為已經無用、存在也只是誘使混亂的血肉,但在失血下,加之原本就隨著營養的攝取不足與長時間精神下的睡眠不足而低下的體力,很快就在對方的懷中沒有了動靜。
他沒有昏迷,只是脫力,他仍是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對方的一切行動。
血被擦去,然後被封在了敷料與繃帶之下。他在理智掙扎的邊緣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動作是克制地小心翼翼,而在傷勢初步的止血包紮後,他感覺到自己的爪子從掌心中被剝開的刺痛,以及帶著些微粗糙的溫熱捲上手指的濕潤。
他不知道是那不明的,不知是懲罰還是以扭曲的形式給予的「資源」已經結束,還是包圍住自己的體溫的緣故,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羅文能夠感覺到阿塔瑞格在自己又抬手想觸碰自己的左眼時,抱著自己的肢體有一瞬的緊繃,像是他如果再自傷,對方會隨時阻止。
他不至於那樣。
理智已經回籠的時候他這麼想著。雖然左眼窩裡依然是悶悶地疼,但似乎確實隨著那早已失去見物功能的軟組織被拔除,他已沒有那般失控。雖稱不上是後悔做出那種行動,但在清醒的狀況下,他會知道,在這連明日到來時又會被給予什麼指令、會是如何難以生存的天氣的條件下,為自己添太多無謂的傷只是一種尋死行為。
他只是想確認傷口的狀況。
繃帶是厚厚的一層,連同自己的手也是。他微微睜開右眼,看見自己的手上已經沒有清晰的血跡,但殘留著些許黏膩。
他大概能夠猜出對方是怎麼替自己清理,然後又用其實此時是珍貴資源的水掩去痕跡。
「……真浪費。」
他喃喃,但也只是習慣性的埋怨,似乎已經把方才的瘋狂又斂回了理智的外殼下,只是身體彷彿殘響般的顫抖,把半張臉都遮掩住的繃帶,與移動起來時格外小心的動作,昭示著那不久前的自殘舉動仍是現實。
其實對方的擁抱與前一日的雪日相同,似乎對抑制身體發寒般的震顫很有幫助,但他終究不習慣這種彷彿被保護,又像是某種疼惜的肢體接觸。
阿塔瑞格約莫是不存有那種想法,他告訴自己。但依然是推開了對方,只不過也不離得太遠,他看著對方垂著的耳,自己的耳畔也是彷彿情緒低落的哀鳴。
他思考比平常更久的時間才整理出一句他覺得可以寬慰對方的話——雖然他一如既往地不擅長,也並不覺得太有必要:
「……反正本來就看不到。」
他其實不是很喜歡這種自揭短處的自白。
「……你也幫我包紮好了。」
阿塔瑞格聽到他說的話就開始搖頭,他覺得自己太大意了,這樣的事情可以不發生在眼前的,明明早就知道彼此身上都有異常為甚麼能如此鬆懈的。
身為人類的自己都能察覺的異常。
阿塔瑞格皺起眉頭,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情況是甚麼了嗎?
空白的記憶組蹭竄出奇怪的資訊,阿塔瑞格從這些訊息大概明白到自己可能原本就明白在這個實驗場的計畫內容,但這些少少的資訊仍無法讓他理解為何會加入這實驗,他不懂……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阿塔瑞格深深呼吸,把雜亂的思緒都丟到一邊,拿起醫療盒中的抗生素放到羅文嘴中,很快又拿起剩下幾口水的瓶子小心倒到羅文嘴邊,讓他能順利吞下藥物,羅文似乎不太願意吞下珍貴的藥物。
但阿塔瑞格堅持他一定要吞下,甚至直接表達不吞了這顆,剩下的也會給他用。
『明早,我會再幫你重新包紮一次。』他輕輕地的在羅文手臂上寫這句話。
要活下去。
想活下去。
要出去、要離開。
這些話一直在阿塔瑞格腦海中不斷竄出……
那些藥物與醫療用品本應該是在更危急的時候才用來保命的東西,不該是用在這種場合,況且血已經停下,雖然過程魯莽了一些,但也不過就是摘除一個很久都沒有作用的多餘組織。雖然他也理解如果自己可能會因失血或是感染無法行動。
——但阿塔瑞格是想要自己繼續同行的嗎?甚至不介意把珍貴資源用在自己身上?
羅文認知到這件事情,雖然他仍然覺得抗生素跟包紮用的繃帶用在這種狀況下是浪費的,但當阿塔瑞格拿著水瓶遞在他眼前,他終究還是沒再執意拒絕, 而是接過,將被塞入口中、表面已經有點微微溶解的藥片連同飲用水吞入腹中。
他和阿塔瑞格依然是維持著極為貼近的姿勢,這讓羅文有些不自在,狐尾警戒地小幅度擺動,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地上被水稀釋的血跡哪怕光線昏暗也依然明顯,對方約莫是不希望在一時的鬆懈下,如方才一樣的事情又再上演。
是不至於。
或許是因為碎片終於得以組成某種符合邏輯的記憶,他雖然依然有種喉底被什麼堵住般的難受,但最少神智已經稍微清明。
但他同樣沒有退開,只是接受了對方說明早還要替自己重新包紮的事情,轉而思考起還有什麼能做的。
他用單手把帶在身上,還沒用盡的物資翻出來平攤在地上,看著因為不確定效用而選擇囤積的營養劑跟強化劑,最終選擇還是對自己施打。把針管排出空氣與朝著自己左手臂注射的動作算是流暢,他沒有感受到太多疼痛,也沒有感覺打下去後有什麼太明確的變化。
他在做完一系列動作之後也朝對方遞去一劑殘留的營養劑。
「雖然算不上酬謝,但你要用嗎,阿塔瑞格?」
阿塔瑞格看著針劑,他的想法是想要留給羅文,然而想到羅文已經吃藥和打強化劑,他不確定羅文的身體能不能繼續接受更多藥劑。
所以阿塔瑞格拿著營養劑想了許久才給自己使用,雖然他對這裡的藥物充滿著懷疑,眼下又不得不使用這些東西,所以很快就把針劑打在自己身上。
而在阿塔瑞格思考的時候今天的物資也被送下來,阿塔看到窗口的東西除了兩罐水之外,另外兩個似乎是罐頭,便把羅文安置到床上後自己去拿物資過來。
兩個不同編號的罐頭,其中一個編號正是他自己,另一個就是羅文的編號,他拿著所有物資走到床邊坐下來。
過往水也有編號,但目前為止喝起來都沒怪異處,而兩個罐頭讓阿塔瑞格想到可能代表兩人食用的成分會不同,但食物也是珍貴的資源,阿塔瑞格還是轉頭把羅文的物資給他,並跟寫字在他手上說:
『照編號分類食用比較安全,但可能是刻意調配的東西,你要吃嗎?』
阿塔瑞格邊說邊打開自己的罐頭,聞了裡面的氣味,阿塔瑞格露出難以言語的神情,伸出手指挖了一點似乎是肉泥的東西,舌頭很快把肉泥捲進嘴中。
噁……想吐可能都吐不出來,阿塔瑞格吐出舌頭發出乾噁聲音,很快就把罐頭蓋子蓋回去。
也許去外面獵食還比較好……雪豹失望的臉完全透露出這樣的心聲
羅文被安置著坐到床沿的時候少見地沒有說什麼,也沒有任何的推拒。
他坐上不算柔軟的床墊的時候,卻也覺得好像很久沒有把自己放在這麼被動地任人處置的位置上。他應該要覺得不適的,但是他把視線投向往投放物資的閘口走去的阿塔瑞格,沒有再像這天稍早那樣,因為意識到自己對著這個人時釋放的柔軟而下意識地抗拒與想逃開。或許是此時他認知到在自己這樣的狀況下,對方在比對方不在要好。 這樣想的時候,那點異常竟讓他生出一絲勉強稱得上安定的感受——雖然那不該是他應該擁有的東西。
然後羅文看見了阿塔瑞格帶回來的罐頭。
這是什麼?
前幾日給予的營養劑都是針劑的形式,但今天沒有那些針管,而是刻著兩人編號的罐頭。突然轉變、成了經口補充營養的形式,怎麼看怎麼可疑,他想。
他是斷然不會把這種來路不明的東西吃進肚子的,哪怕他確實還覺得飢餓,但他本來經歷這一天下來的事情也提不起進食的興致,況且這種飢餓感已經忍了好幾天,也不差這天了,大不了如果隔天的天氣狀況尚佳,再去狩獵就好。
所以當阿塔瑞格問他要不要吃的時候,他搖了搖頭,然後看著對方打開了罐頭,吃了起來。
那裏頭的東西他還是有看見,是一團看不出原型,不知道經過什麼調製,連顏色都已經失真的爛肉。
果不其然,他不久就看到阿塔瑞格表情扭曲地乾嘔。
他下意識地皺眉,雖然難免因為牽動到傷口附近的肌肉而作疼。 牽扯到左側眼眶那一圈甚至還沒開始癒合的肉,就會感到拉扯般的刺痛。他忍著,也沒多說,只等那股抽痛過去。然後才低聲開口:
「這裡發的東西,怎麼想都是不要吃比較好。」
說得平平的,沒什麼力氣,也沒有一點嘲諷。那只是他此刻能說出的事實,是這個傷痕累累的身體能生成的最低限度語言。他知道那話聽起來像是事後諸葛,但現在已經沒什麼能挽回或修正的了。
「明天再去找其他能吃的。」
他說著,單手扯起被子,朝對方身上蓋去。
「能睡的話就睡吧,保留體力。」
羅文是安排完對方後,才有點後知後覺地想,安全屋只有一張床,他們兩個到底該如何分配休息區域才好。
對方把自己帶到床邊應該多少是有點體恤傷患的意思,他沒有打算拒絕,但卻也覺得對方好好休息,之於尚且前路不明的翌日的行動比較有利。
他的嘴微微開闔他微張了嘴,像是想說什麼。眼神停留在床上那一隅的空間,像在斟酌著如何表達最不會引起誤解的措辭。
最終,羅文也沒說出「一起睡吧」這樣的話,那是對於這怎麼說也只是同伴的關係來說,有點過於僭越地親密的邀約,所以他逕行站起了身,又打算窩回這幾日下來已經習慣的,靠近門口的角落。
阿塔瑞格看著羅文似乎又想離開床邊,儘管嘴裡還是充滿著噁心感,他仍伸出手把人推回床上,自己又坐回床邊靠著。
『躺在這,我在旁邊。』阿塔瑞格在羅文手上這樣寫著,把對方的外套蓋在他身上,這樣互相照顧的模式果然有點不習慣,也許自己本來就不是這樣的人。
但是阿塔瑞格選擇這麼做,頭靠著床邊微微的碰到羅文的手他就閉上眼睛休息,這樣只要稍稍有點動靜他也能知道,就像大貓一樣靠著對方睡才會有更多安心感,甚至雪豹的長尾都緩緩地放到床上輕輕搖晃。
他需要睡眠。
深夜中,他的身軀卻傳來陣陣劇痛,彷彿骨頭在變形的疼痛。
阿塔瑞格有愈想過會碰上身軀異變的狀況,但一直以來都只是緩慢的變化,身軀的疼痛從來沒造成影響。
今晚卻不同。
他就像從懸崖墜落般,撞到無數的岩角、並不停地墜落、撞擊、再墜落、再次受到撞擊……一直無止境地受到痛苦。
痛苦讓他驚醒直接倒在地上抽蓄掙扎,肌肉的抽痛讓他全身僵硬無法正常伸展,阿塔瑞格只能抓著地板發出痛苦的呻吟,爪子深深嵌入水泥地中甚至刮出刺耳的聲音和流出鮮血,但那些都無法抵銷身軀帶來的痛,痛得他冷汗不斷滴落在地上。
他很快就聯想到不久前吃下去的東西,是加快異變的藥劑混在其中嗎?
還是營養劑被動手腳了?
羅文沒事嗎?
……
腦中的思緒被疼痛打散,全身都有撕裂般的痛楚,就像被輾碎重組,隨時都會因此而失去意識。
該死的實驗所。
他內心這樣咒罵著。
被推回床上的失重感讓他微微怔愣,而那句彷彿安撫般的話語落在手背上,留下些許搔癢的殘響。
羅文看著阿塔瑞格就那樣在床邊席地而坐、自顧自睡著的模樣,又是忍不住皺眉,然後因牽扯的疼痛不得不恢復面無表情。
雪豹的長尾在輕微的擺動間總是會時不時掃過小腿,羅文微微避開,調整成一個似乎仍無法完全放鬆的姿勢,蜷起身勉強自己閉上殘存的右眼。
雖然他不適應這種被當作需要被照顧的生物的感覺。
但確實如對方所說,他需要休息。
羅文的夢依然是被一片血色與殘破的風景佔據。
那些殘破的,全身都是傷跡的、又或者是已經不成人形的,並沒有朝他靠近,只是遠遠地映在他已經只剩單側的視野裡,提醒著他的罪。
他有些無意識地勾起了唇,帶著放棄的弧度,他想問他們到底尋求的是什麼結果,但是死人,是不會回答的。
他只是感受著已經歸於平靜的罪惡以及絕望。
直到他右手感覺到了被銳抓划過的刺痛,他朝那個方向看去。
白色的雪豹亞人也染上了與那些人如出一轍的血紅。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像從水中掙扎而起的溺水者,從床上坐起。
安全屋中迴盪著的,是沒有壓抑的,痛苦的獸吼。從似乎產生著什麼變化的喉管裡傳出的,彷彿要將人耳膜撕裂的叫聲,混雜著抓撓與撞擊的聲音。
那是阿塔瑞格,但已經全無幾刻前的平靜,現在在地面上掙扎的,只是一隻因為不明的痛苦而反覆著無用的掙扎,陷落在其中的野獸。
他在上去壓制對方不要因掙扎而造成傷害時,仍是有片刻的猶豫。
他不想要身上已經帶傷的前提下與擁有輕易能壓制自己體格的對象進行沒有必要的、甚至有會讓自己再添更多傷痕風險的接觸。
況且,上次他那麼做的時候留下的熱度還時不時會掠過心頭。但他從對方發直的,此刻在昏暗的空間裡異樣明亮的翠綠眼瞳,知道其中只是因為不明所以的疼痛產生的混亂。
所以他還是如早先對方抱住自殘的自己一樣,稍微用被褥作為緩衝攬住對方。
阿塔瑞格的身體很熱。像是骨骼與肌肉在重組,熔解般的熱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做出這種聯想,直到他在對方的掙扎間,似乎碰觸到一片絨毛。
他也不是沒看過對方的身體。但此刻他不那麼確定——
那裡,一直都是這樣的嗎?還是,產生了什麼突兀的異變?
羅文也不完全明白這種轉變是因什麼造就,自己又為何沒有相同的反應,但這裡的一切本就很莫名其妙,不是嗎。不明目的的任務。致使人發狂的懲罰。沒有來由的發情。死亡。以及此刻讓阿塔瑞格如此這般的什麼。
在他的認知中,寒冷會致死,但壓抑不下來的熱度也是。比如火場的烈焰、爆炸時的熱流——此時的阿塔瑞格。
他從對方的掙扎扭動間彷彿能與對方共感那種彷彿肢解般的疼痛,所以他產生一種他平時並不會想承認,或者說刻意忽視的情緒。
擔憂。
對方替自己包紮,應該是要自己活下去。
「那你倒是也不准死啊,蠢豹。」
肌肉、骨頭、幾乎所有器官都在疼痛,像被撕裂貫穿的疼。
他不知道身體會發生甚麼事情,十分懼怕著自己身軀會變得不再像人類,阿塔瑞格痛的掙扎,抓著地板、抓傷身軀,咬著自己,各種方式想要分散身軀的痛苦卻沒有任何效果,他嘴中接著發出可怕的嘶吼哀號。
雙眼一下陷入黑暗一下看到室內的燈光閃入雙眼,一黑一亮的刺激著他的神經,就在他想要一頭往地上撞時眼前被褥遮住,讓他瘋狂的行為稍稍得停止。
儘管對方的壓制並沒有太多效果,卻也讓阿塔瑞格拉回了理智稍微壓抑著自己自殘的行為。
尤其在聽到羅文的話語後,阿塔瑞格更是努力的忍受著那些痛苦趴在地上減緩掙扎的力度,隨著時間他漸漸能受到自己身軀的變化。
膨脹的肌肉、變長的牙齒,出現異常的視覺……好多無法形容的事情。
如果有甚麼辦法面對一切,大概只剩下意志力了吧。
好不容易撐過這一晚,阿塔瑞格疲憊張口喘息著,思緒好不容易拉回來才能仔細重新看著四周,他先感受到身上的重量。
羅文還在。
阿塔瑞格緩緩地轉身,伸出還在顫抖的手指輕撫著自己包紮地方,已經滲出一點血液,然後他輕輕地在羅文臉上寫著。
『我沒死。』
一夜混沌。
羅文在對方的手觸上自己層層疊疊地被包起的左眼時回過神,對方的手在頰面上留下了字跡,抽開手的時候,他能看見對方的指腹上帶上的一點暗紅的轉印,以及變得愈發接近獸的形狀的身形。
但是對方仍能以書寫的形式溝通。並且更重要的是,哪怕在掙扎中也留下了傷痕,但也還在呼吸——還活著。
雖然已經沒有再用肢體壓制已經結束了痛苦轉換的對方的必要,羅文的手在確認對方意識的回歸後,還是少見地稍微把依然隔著被褥環在對方身周的手,稍微收緊了些。
「嗯。」
不需要這個單音以外更多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