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

　　路瑟雷希抵達隸屬維雷利亞陸軍第九師團的永命基地時，二十七聯隊已經撤退完畢。為了迎接這個在前線抵禦敵軍奇襲而損傷慘重的聯隊，整個基地上下都異常繁忙。

　　按照軍令，路希先至指揮部門聽取了戰情匯報，他被調派來永命基地的主要目的便是為了協助組織針對這場奇襲的反攻。

　　作戰將於三十六小時後執行，在那之前路希至少有十八小時的個人整備時間。於是解散後，他先是到休養區為已經處理完傷勢的傷兵做了疏導，而後又前往醫務區域探視。

　　病床滿列的重傷急救區充斥著此起彼落的哀號與呼救，路希的目光在醫護與傷兵間逡巡，而後落到了一名正在為傷兵的腿傷縫針的鉑髮男性身上。

　　「父親。」他走到男性身邊，「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路瑟雷希，你來了啊。」利耶瞥了他一眼，很快又把視線放回手上的工作。他縫線的速度與精準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甚至有餘裕笑回：「還好，這裡的人手還足夠。如果你沒別的要事的話，就去找文森特吧。」

　　「……他在哪裡？」路希頓了一下。

　　在他的認知裡，同樣身為醫官的文森特應該也要在此處救死扶傷，但他既然缺席了——那麼他要不是有其他任務在身，要不就是同樣在傷兵的行列中。

　　「這次二十七聯隊的營地受襲，他一個人殺了至少兩位數的敵軍，並成功斬首對方指揮。現在大概躲在哪個角落休息吧？」

　　利耶像是預料到了路希的反應與困惑，淡笑著道：「雖然一個醫官不該自作主張衝鋒，但不得不說，這次二十七聯隊損傷頗重，陣亡數卻極低，文森特功不可沒。」

　　聞言，路希思索數秒，向他的父親點頭致意：「我知道了，我去找他。謝謝您，父親。」

　　「去吧。順道幫我跟他說別急著返勤，我又會被說在壓榨部下的。」

　　「呵呵、我盡量吧。」

　　路希在永命基地某個昏暗而安靜的死角找到了文森特。

　　那裡有兩台販賣機，持續發出低頻的機械運作聲，而文森特就坐在販賣機旁邊的長椅上，低著頭、盤著手，表情藏在垂落的黑色髮絲後。

　　路希確定文森特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了，但他並沒有抬頭，代表他連那樣的餘裕都沒有。

　　利耶所敘述的戰功重新在路希的耳畔響起——任何一名哨兵以單人之姿做到那種程度，路希都毫不懷疑那會陷入狂化；然而，現在文森特卻只是閉目養神般的坐在那裡，內斂著理應馳騁在他腦中的暴躁。

　　他的戰功絕對值得永命基地最優秀的嚮導為他疏導，但就連那都嫌浪費似的，他只是自己一個人待在角落，將本該屬於他的資源供手讓給其他傷兵。

——又或者，他只是想避免任何太過天真的精神接觸被他腦海中的狂風暴雨吞噬？

　　無論如何，路瑟雷希都到文森特的面前了，那麼他就不可能會放過能一賞對方睡顏的機會。他坐到文森特的身邊，什麼也沒說，只是伸手輕輕扳過了文森特的臉，讓黑髮哨兵將頭靠到自己的肩上。

　　接著，他伸出精神觸肢，輕柔的包覆住文森特；他並不立刻觸碰文森特的精神深層，而先是針對淺層的五感知覺做梳理，為哨兵隔絕光、聲音、以及衣袍下那數多新鮮傷口的痛覺，讓他能夠在沒有刺激的黑暗中真正的入眠。

　　眼看黑髮下緊蹙的眉頭終於鬆開一些，落在頸窩那不穩的呼吸也逐漸平緩下來，路希才踏入了文森特的圖景。

　　一片漆黑。

　　平時寒冷但明亮的峽灣如今陷於黑夜，似乎反映著其主正在歇息的精神狀態。夜晚的冬日峽灣沒有任何人工光源，只有天上銀河璀璨的驚人。

　　依著星辰與白月的光輝，路希看見一片破敗的碼頭。破爛的小船在岸邊起伏，海面上亦能看見許多雜物與魚屍浮沉，暗示不久前這裡經歷了什麼樣的驚濤駭浪。

　　值得慶幸的是現在海況已經平穩許多，空中亦瞧不見一片雲，興許再過不久一切就會歸於常態。

「——」

　　這時，一道響亮的鳥鳴劃破天霄。路希抬頭望去，看見白尾海鵰在夜空中振翅，從峽灣的另一端飛向自己。

　　海鵰很快飛越海面，降落到路希的面前，在一陣風嘯中用金亮的雙眼盯著他看。

　　「呵呵……」路希被海鵰的姿態逗笑出聲，氣宇軒昂的海鵰看起來並無受傷，渾身的羽毛卻亂的可以。

　　他伸手去為海鵰梳理羽毛，海鵰並沒有阻止他，只是靜靜看著，並偶爾也用自己的鳥喙加入整理的行列。

　　數分鐘後，海鵰的羽毛都重歸整齊滑順。路希對牠笑了笑便走離原處，而海鵰亦沒有跟上，只是歪頭眨了眨眼後，轉身望向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的馴鹿。

　　馴鹿慢慢的走近海鵰，隨後屈膝跪坐了下來。牠的身軀彎成一個舒適的弧度，海鵰隨興自適的窩了上去，與馴鹿一同閉上眼休憩。

　　路希摸著黑、循著篝火的亮光到了峽灣對岸，如願找到了正在烤火的文森特。

　　身為圖景主人的文森特肯定在一開始就察覺了路希的存在，但他仍然在路希靠的很近的時候才抬起頭來。

　　他身上的軍服一片濕濡，想必是被此前翻湧的海浪拍濕的；然而那雙楓色的眸毫無迷茫，燃燒著和那篝火如出一轍的熱與光。

　　堅忍的、強韌的、沉穩的。

　　即使這身濕冷理應使他備感不適，如同戰場上浸入軍服每段纖維裡的汗水、稠血、煙塵、或哀號或絕望或痛楚般，足以讓人陷入瘋狂。

　　路希並不覺得文森特是一個理性的人，相反，他基本意氣用事在每分每秒，從他救人的使命感到他殺敵的狠絕。

　　所以若要為黑髮哨兵現在展現出來的那份克制下註腳，他認為那應該被稱作傲慢——他純粹是自負著他的強大，其他人是受他保護的或比他弱小的，因此他勢必保持冷靜，也無所謂於苦痛。

　　而與此同時，路瑟雷希比誰都確信，文森特·鍾有著世上最強韌的精神；即便沒有嚮導的梳理，這名哨兵也能撫平自身腦內的紊亂，並重回強大如初，就如同這團他自己升起的篝火終將烘乾他的身子。

　　「文森特。」路希向坐在地上的黑髮哨兵伸出手，「回去吧。」

　　文森特盯著他的笑顏看了數秒，而後伸手搭上他的掌心，順著路希的輔助從地面上起身。在文森特站立起來的同時，他身上的濕氣被什麼吸引了一樣，凝成細密的水滴自軍服之中泌出，並在空中散去。

　　下一秒，陽光自圍繞峽灣的山脈另一側傾瀉而出，輕盈的曙光依序將山體與海面刷上一層淡金，而後如薄紗般蓋到兩人身上。

　　路希感覺到文森特本帶著涼意的手掌在晨曦照拂下湧現了更和煦的溫度，滿意的鬆了手。

　　「歡迎回來。」他的身影消溶在光裡。

　　主神識回到現實中時，一道輕巧的腳步聲正好靠了過來。

　　一名看起來剛退勤的士兵哼著歌走向販賣機，大概是想買個飲料，卻在瞄見角落裡的路希和文森特時僵直了身軀。

　　「禔、禔恩尉官！」士兵立刻行了軍禮。

　　路希沒說話，只是保持著和藹的表情，向士兵做了禁聲的手勢。他同時將頭稍微擺低了些，以遮掩靠在他肩上的文森特。

　　士兵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緊張的點點頭後便轉身快步離去，留下安靜的角落給兩名軍階遠比他高上許多的上官。

　　目送那名士兵的背影消失在眼界，路希才轉頭回去查看文森特的狀態；然而他才動作到一半，靠近對方的那隻手就被扣住了手腕。

　　觸感有些粗糙的拇指指腹壓上路希的手腕，他知道這是叫做診脈的行為，是文森特慣用的手法之一。

　　這種來自東方古法的醫診行為，在西方並不被認為具有太大的可靠性，但路希知道文森特透過診脈判斷出來的健康狀態準確的可怕。

　　「……我爸爸才跟我說，請你別急著上工呢。」路希輕笑。

　　文森特沒搭理他，在替他把完脈後，便將自己的身子從路希的身上撐起。路希略感可惜但沒有阻止身邊那團溫度離去，而文森特也只是面無表情的整了整散亂的頭髮，接著起身走去販賣機前投幣。

　　硬幣落入鐵箱中的敲擊聲清脆響亮，迴盪於昏暗的角落。路希在響聲消失的同時開口：「文森特，你能成為我的搭檔嗎？」

　　文森特暫停了按販賣機的動作，轉頭望向還坐在長椅上的金髮嚮導。路希並沒有看他，只是盯著面前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現在？」文森特的語氣聽起來同時問了很多問題，像是怎麼不是畢業那時、或更久以後，「如果你只是想找我麻煩，不必那麼大費周章。」

　　「長期來說，我需要助力在軍部內爬的更高，而相對的你的個人行動也會更有倚靠。另一方面，若我在這條路上有所偏頗，我認為你是導正我的不二人選。」路希道，「短期來說，我將擔任明晚反攻行動的指揮，我希望你能參戰。」

　　文森特：「你爸才叫我別急著上工，你就要越過他來壓榨我了。」

　　路希笑出聲，聽懂了那話語中的應允。他終於轉過頭去，看見文森特從販賣機的出貨口撈出了兩罐飲料，將其中一罐塞到了他手裡。

　　是一罐平淡無奇的葡萄汁。

　　「……你診脈的結果是我纖維素攝取不足嗎？」

　　「是睡眠不足，所以你沒資格喝咖啡。」

　　「呵呵，那晚點就麻煩你帶著申請書過來叫我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