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週後,殷玉軒再次搭上了火車。
但是,這次的他,卻不是一個人。
那天,在
得知了青年的決定之後,作為損友的黃家彥沉思許久,只是問他打算怎麼過去、幾點出發、想搭幾點的火車班次等等,除此之外就不再多勸什麼。
然後到了今天,等他搭乘高鐵從南臺灣抵達北部最大的交通轉運站,正在閘門前確認得在哪個月臺等車時,某個埋伏許久又神出鬼沒的粉毛偵探就現身喊住了他,跟他說「往第四月台的B側走」,那熟門熟路的樣子,看起來都比想找人的殷玉軒還要了解路怎麼抵達目的地。
當下,殷玉軒整個人都頓在原地楞了好幾秒,直到對方催促他快點刷票進站時,才放棄思考地點亮手機螢幕,過閘跟上損友的腳步。
平日上午的候車人流總是沒有假日那麼可怕,兩位無所事事的青年很快就找到了自動販賣機旁的空位。黃家彥在落座前還順路去販賣機投了兩瓶運動飲料回來,一轉身就對上了另一人直勾勾瞧過來的琥珀色眸光。
皮箱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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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等著開口時機許久的殷玉軒:「你真的要跟我去那裡嗎?去『邪教遺址』?」
他問得直接,接過損友遞來的運動飲料後,便望向那個陪自己等車,一頭粉毛髮根已經開始長出原本的黑髮、但是還沒空也沒錢去補染的人,再次起了難得的好奇心。
語氣與當初問對方,
是不是真的要去看邪教文藝片時,如出一轍。
「去啊、幹嘛不去。」聞言,黃家彥坐下後的語調倒是一如往常的隨意,少了刻意佔便宜的狡猾之後,反而讓熟悉他不正經那面的人多了幾分陌生,「我總不能看著認識的人亂調查,結果在山裡失蹤回不來吧。」
「今天不上班?」
「當然上啊!但這不是有特休嗎?加上最近也沒啥案子要跑,不請白不請吧。」
這次,殷玉軒並沒有因為對方的解答而恍然大悟,發出沉吟的他試圖理解這種的行為模式,卻越想越困惑,手邊旋開瓶蓋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只記得維持著注視著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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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他發自內心地問道,話音間的不解讓他像是看見了難以理解的外星生物,「我們的委託,應該
在你找到那位編劇時,就已經結束了。」
「契約本身是結束了啊,不過──」粉毛青年的話都還沒說完。
金絲雀便繼續接下去:「而且之前欠的人情也用蹭飯還清了。」
「幹、我當然知道,伊小恩你又不是沒說過!」
「既然這樣,那麼,為什麼呢?」
殷玉軒執著地又問了一次,近乎反射性地提問與追根究柢,是曾經的金絲雀不會有的反應。
而見這個人似乎是真的無法理解,非得讓人把話講得清清楚楚,黃家彥憑空「啊啊啊」地喊了幾聲,又邊嘆氣邊抹臉,還不忘一邊注意月臺邊上的電子時刻表顯示,腦中的思緒差點因此打結。
「這種事,哪還能有什麼『為什麼』啊?」自詡偵探卻對許多事情依舊無能為力的人,聽上去似乎開始不耐煩,但更多的,或許是因為無奈,「『因為我們是朋友』,這麼簡單的事情,很難懂嗎?」
「我覺得很難懂。」相較於黃家彥的理所當然,殷玉軒的回應更是尖銳得毫不留情,「我沒辦法理解,為什麼有些人會在沒好處的前提下也能付出善意,甚至因此受傷還不願意放棄。」
「稍等兩下哈、我是覺得自己沒你說得那麼高尚、那麼笨,遇到危險我也是會記得落跑的啦……怎麼,你遇過?」
「……遇過。」說到這裡,梅鼠髮色的青年鬆開了被瓶蓋邊緣刺痛的手心,收回目光後,垂下了長長的眼睫,「我的母親跟『那個孩子』都是這種人……所以,我無法理解呢。」
「呃、可能是因為……他們喜歡你,所以願意為你付出、嗎?」
「要這麼說的話,你也是因為『喜歡』我?」
「靠北、伊小恩你這話別亂說!我跟電線杆一樣直,也不想被你家金主盯上,呸呸呸!」
「電線杆也是會被颱風吹歪吹斷的,哪裡直了呀。」
「喂喂喂!你明明知道我要講的就不是這個意思──」
被這麼一打岔,黃家彥頓時也不知道怎麼講下去了,而刻意撇開目光的殷玉軒,更是沒有要再次開口接話的意思。
兩人之間一時陷入了短暫的靜默。
即使靜默,月臺這樣的空間卻總是無法安靜下來,總有廣播播報到站的消息,總有列車停靠及起駛的聲音,更有陌生的人們交頭接耳或電話連繫的絮語。
在他們身旁,目的地各有不同的旅客來來去去,有些人結伴而走、有些人獨自前行,拖著行李箱的人也許要出差或遠遊,揹著後背包的人也許要上課或赴約,那些人所擁有的日常,是如今的金絲雀無法體會的一切,更是因善良選擇付出、進而失去生命的人們所無緣度過的人生。
過去,每當踏出黑夜之下的陰影,在白晝的世界看見那些人時,殷玉軒總是心如止水。他知道彼此過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日子,也無從對比好壞優劣,自然也不可能讓心湖泛起漣漪。
然而如今,當他看著那些過著平凡人生的陌生人,進而連想起上吊自殺的母親與被人所害的倪侒時,腦中就會有另一個問句尖銳地浮現出來:為什麼,那些被世俗稱為「善良」的人,無法擁有跟他們一樣的人生?為什麼呢?
是「邪教」的錯嗎?
是「善良」的錯嗎?
還是,是因為他們,遇到了──
「各位旅客您好,第四月臺B側……開往■■的□□□次區間快車即將進站,請旅客不要靠近月臺邊,以免發生危險──」
列車進站了,這次,他不再是一個人。
或許是因為這樣,當他隨人一同進入車廂、再次將頭靠在窗邊,隔著車窗、遠眺著一幀幀底片般流逝的風景時,才會被無法抗拒的睏意所裹挾,放任強撐許久的精神被拉入深層的夢境。
我又一次,看見了你的背影。
我試圖去看清你的臉,但是,每當我的視線想要聚焦的時候,你總會恰好轉過頭,只留給我一個無法回憶的側臉。
我忘記了你的模樣與聲音,但是,我知道那是你。
每天早上,習慣早起的你總會幫忙倪阿姨一起準備早飯,簡單的白稀粥,搭配幾樣罐頭、肉鬆、豆腐乳、菜脯與小菜,就足以當成一天的開始。
煮完飯後,你會來叫醒我與母親,領著我們到客廳的大圓桌,四個人一起吃飯。
你的胃口很大,吃得比我們三個人加起來還多,所以吃完飯後,總是還是需要一點白吐司裹腹。
這個時候,你會在洗碗之前,將桌上那些沒有吃完的配料夾入兩片吐司裡,幫最後的剩菜剩飯做收尾。
接著,一起洗完碗之後,你喜歡拉著我跑到二樓陽台,幫那裡的花盆施肥澆水。
我們能認識的花不多,帶注音的圖鑑上說有一盆開著粉紫色花朵、味道像牛奶糖的是「蝴蝶蘭」,另一種花心青白、花瓣邊緣圍了一圈紅邊的花朵是「孤挺花」……除此之外的植物,你與我對照了半天,卻分不清出個所以然來。
可是,每天澆花的你依舊樂此不疲。
除了種花之外,你也喜歡養魚。
不是什麼名貴的品種,就只是一個長方形的小小水缸,以及不到十隻的孔雀魚。
灑下幾顆磚紅色的魚飼料,看著魚兒們在水裡游來游去,光是這樣你就可以瞧上一個下午,也不知道有什麼樂趣。
種花、養魚、打掃、禮拜,日復一日的枯燥。
你喜歡所有溫暖熱烈的東西,奉行著要為他人付出的教義。
所以,你總是不拒絕其他人的請託,總是在為了幫助他人的路上忙碌,臉上總是掛著傻呼呼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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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教會的大家庭裡,奉獻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所以你不會被人誇獎,更將之認為這便是真理。
每當你在夕陽下轉過頭,看向我,發出帶笑的氣音,好似不會擁有任何負面情緒,彷彿能用滿是真誠的眼睛倒映出我的身影。
我就知道,你會跟我說:「等等我呀、等等我,然後……
我們一起回家呀。」
你真的很笨。
笨得連大家都在騙你都不知道。
這個世界上,其實根本沒有什麼神明。
大人們說的「受洗」並不是什麼福音。
充其量,只是像嫖客與妓女那般。
以蒙寵為恩賜,以肉體為祭品。
交換了不只一夜的信仰與歡愉。
是教主拉著所有成年信眾墮落的無數場獻祭。
你不知情,所以有一天,我將真相告訴了你。
你不相信,我便帶著你偷偷去見證那些受洗儀式,告訴你:這才是真的。
你看見了倪阿姨,也看見了我的母親,看到了許許多多熟悉的、陌生的人們,脫光衣裳、肉體交纏,在聖諭的藉口下,抵達了歡愉的天堂。
回來之後,愛哭又軟弱的你果然哭了。
你看吧、神明果然不存在呀,怎麼會有神明能允許這樣的事情?
大家都在騙你。
所以,不需要再去想著幫助他人的事情了。
但是你卻哭著說:「這是、這是不對的……」
「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能做害羞的事。」
「這樣是、是不對的,不能做的……嗚、唔……」
我知道你是一個虔誠的信徒。
卻不知道,你信仰的根本不是天堂聖諭會的教誨。
而是普世價值裡被讚揚的純善,以及你心目中自己塑造出來的「神明」。
原來,你竟是一個無藥可救的狂信徒,可以為了信仰奉獻出全部的自我。
隔天晚上,你偷偷逃走了。
為了揭穿「不對」的行為,選擇一個人逃走了。
逃走了,卻被人發現並抓了回來。
為了懲罰不淨的念頭,教主在成年的教徒們面前親自懲罰了你,對你施予了「受洗」。
他們說,這是賜予不潔之人的寬恕與恩寵。
我偷偷看著。
就像看著母親與嫖客的交歡。
就像看著母親與教主的受洗。
看著你,明明在哭、哭得看不清表情,哀求著對不起,脆弱得像是被人抓在掌心的幼獸,說了好多聲的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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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們卻開始誇獎你了。
誇你做得很好,誇你懺悔之後就會是個乖孩子,誇你過去的善行,還說可以不計前嫌,讓你共享天堂的福音。
於是,
你跟我的母親一樣,恍惚地笑了。
而後,也跟她一樣,難耐又委屈地哭了。
笑得淫靡,哭得艷麗,昂起的頸脖拉長了繃直的線條,隨著喉結吞嚥的滾動與高潮起伏著發顫的動靜。
從那之後開始,你成為唯一蒙寵的未成年信徒。
而隨著你的受寵,倪阿姨失去了被人允許再次受洗、洗滌罪惡的權利。
我還是看不清你的臉。
但我知道,這個時候的你變得越來越沉默了。
逐漸枯萎的植物、翻肚皮的孔雀魚,以及失去光彩的眼睛。
你已經不是那個,會因為簡單的幸福而感到快樂的孩子了。
我叫住了你。
我問你,不怪我嗎?
你卻像是沒有聽懂我在問什麼,只是歪了歪頭。
你看著我,看了許久、看了許久,像在判斷我的身上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接著,你恍惚而空洞地笑了。
笑著笑著,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宛如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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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呀。」你說。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你知道嗎?從來都沒有什麼
邪教聖子。
什麼玻璃花房、涼亭池畔前的錦鯉,規律的禮拜與聖歌,都是憑空捏造的東西。
他不是你,那不是你。
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作夢,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回憶?我記憶中的那個你,不該是以文藝片那樣的故事被人銘記。
我想見你。
……我不想,讓我記憶中的你,變成那部電影裡的東西。
——殷殷。 「伊恩。」

過往與如今的稱呼彼此交疊。
——該起床啦,早上了呀! 「火車到了,該下車了。」

而他在聲聲呼喚中睜開雙眼。
數個小時後,被人叫醒的他,在夢裡重溫了過往的片段,卻忘了從哪裡開始,是夢境的虛構,或是記憶的延續。
踏出車站,放眼望去,容易起霧的山谷間下起了綿綿細雨,潮濕的空氣泛著令人熟悉而懷念的霉味,藏在白濛濛一片的視野之中,像是踏入了無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