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牛奶般能見度低的雲霧挾著綿綿細雨壟罩著空氣,不是那種讓人完全無法在戶外行走的傾盆大雨,撐起傘也只會讓傘布蒙上一層細密的水珠,卻依稀可以感覺到鮮明的寒意縈繞著感官,刺骨又揮之不去。
「下雨了耶。」黃家彥道,站在車站屋簷下的他昂起頭,試圖從密布的烏雲裡看出一點放晴的跡象,「殷家伊小恩,您帶傘了嗎?」
「忘記了。」回話的人刻意忽視了損友陰陽怪氣的敬語,順勢拉起了身上那件連帽棉質外套的兜帽,「我的外套有帽子。」
「幹、看也知道,我的風衣外套也有帽子啊!重點不是這個吧?」被對方理所當然的語氣一噎,他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繼而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就不怕等等變成大暴雨嗎?」
聞言,殷玉軒跟著看了眼天空,未曾改變的陰翳,習以為常的霧氣,周身感受到的一切宛如十年之前的重現,讓本未對過去感到留念的他,也生出了幾分恍惚之情。
這麼多年以來,他從未把這個鄉里視為「故鄉」。
可不曉得為什麼,如今卻有些近似於「近鄉情怯」的情緒。
過了片刻,等不到回應的黃家彥下意識用手肘頂了頂身邊人的手臂,而因此回神的青年,則是慢吞吞地吐出了「不會」兩個字。
「──不會。」重回鄉里的他說,語氣透露出篤定,「雨很快就能停了。」
他們戴上外套上的兜帽,一同冒雨,無聲地相偕前行。
雨霧壟罩著鮮有人跡的偏遠鄉里,讓視野陷入一片無法辨別方向的白濛仙境。
近十年過去,曾經由人腳開闢的黃土道路已經鋪上了柏油,山間的道路總是高低起伏,每向前幾步,都無法預期接下來的道途會往哪個高度延伸而去。
離開車站之後,殷玉軒沒有說話,選擇在前頭領路。
而跟著人的黃家彥沒有干涉他的決定,只是習慣性地對比手機螢幕上顯示的導航地圖、隔著霧氣觀察著環境。
他能聽見醒來的雜貨店已經有幾個客人造訪,也能隱約瞥見路邊的牛肉麵攤開始了中午的叫賣,診所與社區服務中心的招牌閃爍著霓虹白燈,甚至在右側道路的盡頭,還能看見其中一道向上攀升的階梯,通往了將地基架高的警察局。
短短的幾條街、小小的幾個街區,就是這個山間村落的全部了。
「……什麼時候多了這間警察局的?」
突然,聚精會神的黃家彥聽見前方傳來了喃喃自語。他沒有貿然搭話,收回了原本觀察兩旁街道的目光後,下意識地往身前穿著黑色外套的背影望去。
然而,不遠處的殷玉軒看上去只是單純有感而發,並沒有打算真的去做任何深究,腳下的步伐依舊保持著勻速前進的頻率。
正如歸鄉的人所言,走著走著,雨在不知不覺間停了,霧也散了。
在他們眼前,出現了一幢由圍牆與鐵柵欄隔開的二層建築,牆面上的油漆由於潮濕多雨的氣候已然斑駁脫落,定睛一看會發現那些不規則的水泥石色間還長出了白絨絨的壁癌,宛如身上長滿斑紋、行將就木的老人,不必細看也能察覺到那股腐朽陳舊的氣息。
半掩的鐵柵欄被人咿呀推開,而最外邊的圍牆上,不知多久沒更換的門牌將落未落,綠底白字的鐵片早已褪去色澤,鐵紅鏽跡覆蓋其上,連雨水都無法洗淨上頭遺留多年的污跡。
黃家彥如是暗忖著,恍神之間布鞋便不慎踩上在石縫間叢生的雜草,嚇得「靠」地大罵一聲,差點跌了個踉蹌。
聽見身後傳來的大動靜,殷玉軒反射性地回首,剛轉頭就看見損友為了維持平衡擺了個雙手平舉、單腳金雞獨立的醜姿勢。他停頓幾秒,十分友善地裝做什麼都沒見著,很快又收回注視著對方的目光。
「伊小恩,你好冷漠,我好難過。」
「所以呢?」
「所以我要求一點精神賠償!這幾天的車馬費跟住宿費你要付嗎?」
「這種佔便宜的行為聽說是叫『碰瓷』呢,安森。」
兩個人一來一往說著誰也沒放在心上的垃圾話,話音剛落,粉毛青年就見打不開上鎖大門的損友往門口左側一跨,在舊式鋁窗前摸索片刻,沒多久便直接把窗框連帶整個紗窗給拆了下來。
「幹、你這算入侵民宅嗎?」傻眼的黃家彥已經把粗口當語助詞來用了。
「不太算?」殷玉軒的語氣如常,完全不覺得有哪裡不對,「我們小時候忘記帶鑰匙,都是這樣進去的。」
「那我說過其實我會用髮夾開鎖嗎?幹嘛不叫我來開。」
「我覺得你那種做法才叫做『入侵民宅』呢。」
他們邊說邊透過窗戶爬進多年未住人的屋子裡,滿佈的灰塵直接激得兩人一起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沒有開燈的一樓室內,只有靠窗的這一處灑落了投影出兩道長影的昏暗光線,抬頭一看,更會發現建築四處都結滿了蜘蛛網與團狀的塵絮。

──這兒一點也不像是有人住在這裡的樣子。
哪怕不往二樓繼續探索,光是看到眼前的場景,任何人都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黃家彥偏過頭,瞧向身邊人不知在思忖著什麼的、鮮有表情反饋的側臉,手掌下意識往牆邊摸索,想找找有沒有室內的開關。
但是,當他的指尖剛按上三角形的帶弧撥片,毫無反應的燈泡很快就讓人反應過來:長年沒有人住也無人繳電費的空間,是不可能會通電的。
「接下來呢?你想去哪?」粉毛青年在話音間透露出了想離開的意思。
而他身旁的人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環顧著陌生中透著熟悉的場景,靜默半晌,才出乎他意料之外地說道:「……其實,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是想找人才回來的嗎?」
「我只是,想碰碰運氣……」殷玉軒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怕驚醒沉眠在此處的回憶,「除了這裡之外,我已經不知道還能去哪裡找人了。」
見狀,黃家彥露出了「我就猜是這樣」的無奈神情,他嘆了一口氣,率先領頭翻出屋外後,又朝還待在昏暗室內的人喊了一聲。
「走了走了、咱們先吃飯去,我剛剛在路上看到牛肉麵店已經開張了。」
「吃完飯,然後呢?」
「然後?當然是先去便利商店買點泡麵跟啤酒,再去背包客棧入住啊。」
「……為什麼是背包客棧?」
「當然是因為便宜啊!不選背包客棧,就剩汽車旅館能住了。」
這下子,換殷玉軒完全聽不懂損友到底在說些什麼了。
而直到吃完午飯後,他才知道,原來在來這裡之前,未雨綢繆的黃家彥不僅事先買好了到站的車票,還訂好了這幾天的住宿。
撇除私事上的隨意,在公事上特別靠得住的徵信社社員,向來都是個習慣做好萬全準備的人。而為了幫人調查往事而來到偏鄉的傢伙,竟比當事人想得更多,也更仔細周全。
──到底誰才是想找人的人啊!
黃家彥事後這樣笑著抱怨,除了多蹭幾頓飯之外,卻也沒有再多做什麼過分的要求了。
近十年的時光過去,曾經肆虐的邪教組織在覆滅之後便徹底消聲匿跡,既沒有相關的文獻書籍,也沒有可靠的野史手記,當初的信徒不是樹倒猢猻散,就是早已將往昔埋葬、不願再過多談及。
此外,當地在爆發相關事件過後,上頭的單位便派駐了正式的警察駐守,也為了心理輔導設立了相應的醫療站點,如今要探聽任何跟「天堂聖諭會」有關的消息已是不易,更別說要從中找一個可能已經失蹤或死去多年的孩子了。
他們像無頭蒼蠅一般吃了無數次的閉門羹,偏鄉地區不一定完全相通的語言也成了溝通上的阻礙,即使想要尋求警察的協助,也會因為沒有正當的理由被人勸退。
調查本來就不一定能一帆風順。
更遑論是要調查一件被人避諱的、多年前的往事了。
有時,殷玉軒不只一次想過:不如算了吧?
就這樣接受「那個孩子已經死了」的事實,將那部文藝片描繪的故事當成「正史」,將過去的記憶再次覆蓋、妥協,不再理會心底的騷動,徹底放棄不切實際的妄想,也是可以的吧?
可是,黃家彥卻說:
「來都來了,不把整村人都問過一輪,你怎麼知道真的沒有線索啊?」
很奇怪吧?
明明最初想要尋人的他都已經想放棄了,怎麼不甘心的人反而變成了這傢伙呢?
殷玉軒實在困惑得不行,於是某天晚上,由於金絲雀的生理時鐘而睡不著的他,便在墨色濃重的夜裡將自個兒的疑問和盤托出。
即使兩個人是所謂的「朋友」,粉毛青年做的這些,也早已逾矩了太多、干涉了太多、執著了太多了。
另一個單人床上,故作熟睡的打呼聲突兀地停止了,而殷玉軒聽見了有人翻身的聲音,被褥的摩擦顯得輾轉反側。
俄頃,一道裹著鼻音的沙啞嗓音從棉被團中傳了出來:「半年前,我接了個委託後飛去日本,想要調查我們社長表弟莫名失聯的原因……」
「他是個認真生活、為了追夢才去日本讀書的年輕人,不知怎麼突然失聯了兩個禮拜,當地警察也完全靠不住、沒要好好找人的意思。」
聽到這裡,殷玉軒應了一聲,示意自己有在聽之後,又從善如流地追問:然後呢?
皮箱裡的世界
4 months ago @Edit 4 months ago
「然後……
他死了。」黃家彥說著說著像是笑了,可是笑音間挾著無措與不甘,「我試著調查,也遇到了一樣『被』失蹤的人,以為可以透過什麼辦法把人『救回來』……可是最後──」
「最後呢,我啊、成功救到的只是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而我真正想找回來的蠢蛋卻早就已經死了。」
話至此,那個始終對此事耿耿於懷的人緩了緩吐息,試著重新組織語句之後,翻身在昏暗的床頭燈光線下,望向那個平躺在床鋪上、眼神始終無比清醒的金絲雀。
「你知道嗎?伊恩,我很不甘心……非常、非常、非常不甘心。」
「……原因?」
「如果死的是我也就算了,反正我爹媽也不認我這個兒子,老子平常蹭吃蹭喝也沒啥貢獻,死了還比較快活……」
「嗯。」
「可是為什麼死的人是佑宇?他明明那麼年輕、那麼認真,是可以為了夢想出國努力的人……他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
「嗯。」
「『為什麼死的是他?』、『為什麼得救的不是他?』……他媽的、我到現在還是會這麼想。」
「……嗯。」
當年,孩提時期的他發現了天堂聖諭會的秘密,但是最後遭殃的,卻是試圖改變一切的倪侒。
後來,邪教覆滅了,倪侒也失蹤了,而他那依賴著歪曲教義維繫精神的母親,也因此瘋了。未成年的他,為了養活母子二人開始做起有性交易性質的工作,甚至成為了金主大人的金絲雀之一。
接著,在瘋癲中重獲一絲清醒的殷如夢,為了不拖累孩子的人生,選擇了以上吊自殺的方式獲得解脫,卻忘了教會他怎麼在孤身一人的世界裡過活。
到如今,有人告訴他,當年失蹤的倪侒並不是過著平凡的生活銷聲匿跡,而是早就已經被人害死了。
為什麼,還活著的,是犯了錯的「他」。 ──而死去的,卻是無辜的「他們」呢?
另一頭,黃家彥沒再開口說話。
他無聲地收拾好那些沒能控制完全的負面情緒,拉了拉被子,準備再次翻身背對這幾天的室友後,重新試圖遁入睡眠之神的懷裡。
懷抱著相似思緒的二人,就此一夜無話亦無夢,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