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白色天花板又出現在我殘缺的視線之中,每每睜開眼睛,看到模糊成一片的白色遮擋,總是茫然,無法習慣。
我伸手摸了一下臉頰,很乾燥。我以為我哭了,但那卻沒有淚水。
我疲憊地掙扎下床,想要去廁所洗把臉,卻在站起身的那刻跌落床沿。
「嗚哇!」
我又忘了。這倒也不是我第一次因為下錯腳而在半夜摔下床了。
我難看地蠕動爬起,撐著床頭櫃站好,順手摸走置放在上頭的厚重眼鏡,戴上。然後用僅剩的單腳跳著,去拿我的拐杖,它被我靠在給探望的客人坐的摺疊椅上,我不僅埋怨起自己怎麼還沒學乖,都最後一天了還是忘記要把枴杖放在床邊。
今天是入學前的最後一天,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出院,連自家都不會回去一趟,直接前往雪山上的陸軍培訓學校就讀。
我拄著拐杖往廁所走,想要去洗把臉,看著鏡子中的臉龐因失去睡眠的能力而變得憔悴不堪,我覺得好好笑,眼前這個各方各面都破爛不堪,心理健康也極度差勁的殘障人士,事到如今居然又要被送去當兵。
我試圖扯出一個笑容,想要讓這副病態駭人的臉孔看上去柔和一些,以免自我介紹的時候嚇到同學,不過並不成功。畢竟臉部的正中央橫陳著一道極長且筆筆直的傷疤,不管我怎麼練習微笑,看起來都很像殺過幾個小孩的邪惡小丑之類的。
這念頭倒是把我自己逗樂了,我還真的也算是害死過幾個小孩,沒毛病。
我掬水潑溼自己的臉,又拿毛巾擦乾,臉傷的疤乍看駭人,卻已經沒有任何痛覺,我那哥哥下手還真狠,一點也沒留力,只能祈禱新學校裡的同學都是一些比我還要乖戾奇特的牛鬼蛇神了。(事後也證明確實是,我算普通的了。)
除了臉上,我的背部還有嚴重的被砲火波及的燒燙傷,延伸至下腰,甚至臀部和後大腿處都有。其中上背最為嚴重,全仰賴我在當時那個半狂化半昏迷的狀態下居然還記得要屈起身體保護內臟。醫生有給我看過照片,肩胛處的皮膚全是皺褶,從脊椎兩側呈放射狀延展,表層的皮膚全數脫落,像蛇蛻,內裡的肌肉組織裸露,脂肪的粉白與血塊的紅黑交雜,怵目驚心。傷口的形狀有點像是那裡以前曾經長有翅膀,但卻連同羽根被燒斷了。
全身上下的灼傷已經好了一半,新肉慢慢長了回來,不過炸藥爆炸的熱度是很高的,和在廚房燙傷不同,連水泡都不會起,最外一層皮肉都是在瞬間高溫下當場就直接壞死了,痊癒後仍無法和本來的皮膚滑順相接,總有幾處隆起和疙瘩的,摩擦衣物布料的時候雖然不痛,但有些粗糙感。
我回到床邊,沒有進被子,昏暗的光線讓我無法看清牆上的時鐘,但我猜測應該不超過凌晨三點。
我嘆了口氣,行吧,熬吧。
我脫掉醫院提供的病人服裝,只剩下一件內褲,然後打開床頭矮櫃的抽屜,裡頭有一套乾淨的便服,整潔的疊好放在那,我慢條斯理地將它們仔仔細細攤開,鋪平在床上,整理衣物的折角,檢查是否有未熨平整的皺褶,都確認好了之後才開始一件一件穿上,連扣釦子的動作也透著謹慎。
接著,我又取來我的義肢,先用抹布仔細地擦拭乾淨了,吹走任何一絲附在光滑金屬表面的灰塵毛屑,將它安在我的腳上,現在我對於每天早晨穿戴義肢這件事已經可說是很熟練了,我把卡釦都釦上,站起來走了幾步,反覆確認鬆緊度,以及轉動旋鈕調整水平高低,以確保我走動起來會是一個完全穩定、均衡的狀態。
穿戴妥當,我又伸手進尚未被闔上的床頭櫃抽屜,裡面還有兩樣東西:裝著入學資料的牛皮信封,和一個本國官方出產的,全新的鎮定藥物注射器。
我先抽出信封,信封已經被我打開過了,我再次取出裡頭的一紙文件,走到窗邊,就著微光從第一個字開始閱讀了起來,確認所有就學相關須知。讀完之後,我看向時鐘,還是一樣看不清楚時間,但應該又過了二十分鐘了吧?
我將文件收好,擺在床上,自己也坐了下來。我伸手去取抽屜裡的注射器,注射器形狀是最基本的項圈款,我私心認為這項設計非常優秀,完美展示了我們這些士兵作為國家走狗的身分,非常適合所有忠心耿耿的軍人,既是一種宣示,也是警告,還有點惡質的小幽默。製作它的人應該要得個什麼工業設計獎。
抽屜最裡面的角落,還有一顆金黃色的小石子,剛才被其他東西擋住了,此時才露了出來,我也將它拿起。
窗外洩進的月光不算明亮,卻已足夠將石子照的熠熠生輝。本來用來串起石子的皮繩已經在爆炸中燒斷了,現在被我用其他皮帶硬是串起來,我沒有印象我是怎麼做到在一片火光衝擊之下還能保有這東西在身邊的,慶幸這不知名的小石頭倒是還挺耐高溫。
我盯著石子一會兒,卻沒有帶到脖子上,而是收進了口袋。
很可惜,我的脖子之後已經是其他東西的位子了,我將注射器拿起。
在注射器發出代表上鎖的細微機械聲的瞬間,雀降落在我的背上,把它的頭靠向我的後腦,硬硬的鳥喙埋進我的頭髮裡。
他沒有蹭我,也沒有發出一聲鳴叫。
我沒去摸他,只是下意識地望向掛著時鐘的那面牆,即便我根本看不見指針。我將眼睛輕閉,拿下眼鏡,壓了壓眉心,又戴上眼鏡,睜眼。
如果能夠快點天亮就好了。我心想。
𝓣𝓸 𝓫𝓮 𝓬𝓸𝓽𝓲𝓷𝓾𝓮𝓭......
-。☆:+:-。☆:+:-。☆:+:-。☆:+:-。☆-
我……亂取篇名。
只是一個短短的呼吸氣孔,會更到【10】,快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