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善良又單純的你,總是喜歡問「為什麼」。
比如說,為什麼太陽是那樣溫暖的呢?比如說,為什麼花能開得那麼好看呢?
即使有些問題在世間可以擁有正確解答,然而有些問題連神明大人都無法給予確切的答覆。
為什麼?你這樣問了。
為什麼,明明教義說人們不該做那些不知羞的事情,被你視為「家人」的無數信徒們,卻袒露著身子相疊,在淫靡的氣味中癡纏交媾呢?
為什麼?你哭著這樣問了。
為什麼當你做出了符合教義的行為、想要糾正錯誤、出逃向外求助,卻被大家說是破壞規矩的「壞孩子」,必須透過「受洗」滌除罪惡呢?
皮箱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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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你哭著這樣問了。
為什麼當你被迫脫光衣裳沉入慾望的沼澤裡,順從地享受歡愉,卻反而聽見了「做得真好」的福音,因此獲得了眾人的讚許與誇獎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呀?……為什麼呢?
當你感受到頸脖中的氣管受到壓迫,當你察覺到呼吸到的空氣逐漸變得稀薄。
當你從睡夢中驚醒,發現是你最愛的媽媽掐住了你的脖子,頭髮無比澎亂、眼白泛著血絲,癲狂又憤怒地瞪著你,神態猙獰得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魔。
當她沙啞地說「是你奪走了我的恩寵!都是你、都是你的錯!」的時候,你的腦海中,浮現的依舊是相同的、茫然的、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明明做了以為是對的事情,結果卻被懲罰了;明明做著以為是錯的事情,結果卻被誇獎了。
你到底做錯了什麼,才會讓媽媽這麼生氣呢?到底什麼才是對的、什麼又是錯的呢?你是真的不懂。
你只知道,呼吸不到空氣的肺部逐漸燒灼起來,試圖呼喚媽媽的聲音傳不出去,就連想要制止身前的惡行都失去了反抗的氣力,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視野逐漸發黑、泛起噪點,並且從臉上的水滴意識到了,那是媽媽在哭。
媽媽在哭,哭得好委屈、好痛苦,於是你也覺得好心疼、好難過。
如果呀、如果,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來,如果你可以忘記這一切,當作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的話──那麼,媽媽是不是就不會這樣難受了?
……這樣的話,你就還是教團裡的「乖孩子」,不會奪去媽媽的恩寵。

你想忘記這一切。
你會忘記這一切的,所以──
不知不覺間,太陽在時間的推移中向西邊滑落,一天又即將過去了。
窗外被夕陽的霞光染成橙子似的暖紅,或許是這陣子時不時的降雨洗去了多餘的塵埃,今天的天空沒有過多陰翳的雲朵,鹹鴨蛋似的夕陽掛在山巒的脊線上頭,可以想見今晚大概能看見一片沒有光害的、星光熠熠的夜空。
殷玉軒醒來的時候,黃家彥已經不在房間,大概是又跑出去調查了。
這些日子以來,儘管尋人之事依舊沒有什麼進展,但是人來熟的黃家彥,倒是意外地與背包客棧的老闆搭上了線。在多次的閒聊之間,他們不只得知了老闆選在這兒開客棧的來龍去脈,還意外聽聞了些跟當地村落有關的「奇聞軼事」。
有些是以訛傳訛的「謠言」,有些是人云亦云的「誤解」,有些是年代早已不可考的「聽說」──還有一些,是科學無法輕易解釋的「鬼話」。
「知道這附近有座廢棄教堂嗎?那兒啊、偶而會有些找靈異素材的部落客過去探險打卡。」 「小年輕們膽子大也火氣旺啊!好幾個人都直接過去廢墟搭帳棚過夜,只差沒在那裡烤肉了。」 「結果你們知道怎麼樣了嗎?有些傢伙回來之後說半夢半醒的時候似乎被鬼壓床,還聽見有東西在哭,反正邪門得很……你們要是沒什麼事情就別過去了,知道嗎?」
好奇心重的黃家彥後來特地去那個已經變成廢墟的教堂看過,但是發現沒什麼異常之後,便將這個所謂的「靈異鬼話」拋到了腦後。
然而,儘管已經親自探索過一輪的粉毛青年毫無所察,但殷玉軒始終難掩心頭那股揮之不去的古怪感。就像是明明早已洗淨了手上的蜂蜜,卻始終擺脫不了上頭殘留的黏稠錯覺,讓他越是思索,便越發沉入那份突如其來的在乎。
他沒辦法解釋「為什麼」。
也不喜歡糾結「為什麼」。
所以這次,在太陽下山之前,殷玉軒決定換自個兒親自過去走走。
探訪那座有鬧鬼傳聞的廢墟,回到曾經渡過無數年月的教堂舊址。

──也許在那裡,失了根的金絲雀,可以尋見他一直追求,卻始終無法觸及的某種事物。
等到再次醒來之後,你發現自己身在教堂中,忘卻了那些荒唐、害怕與難過的事情,卻發現大家都不見了,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
熟悉的教堂無人再來禮拜,變得破敗老舊,無論等待了多久,始終沒能看見任何認得出來的面孔。
大家,都去了哪裡呢?你是,被丟下了嗎?
每當想到這裡,你總會忍不住啜泣,懷著對重視人們的思念,孤身一人徘徊在古舊的廢墟中。
……但是,你從來都沒有發現,自己始終無法踏出這裡一步。
走不出回憶的你,被人留在原處,就彷彿是要等著與誰重逢。
太陽快要下山了。
倒塌的木門完全無法阻擋過客的造訪,響起的腳步躂躂,來者跨過雜草叢生的庭院,沿著石磚向前,不知不覺便循著回憶中的路線,來到了鬧鬼的教堂。
夕色的斜陽穿過了被人打碎的彩繪玻璃,在一排排的木頭長椅上投射出斑斕又橙紅的光,拉長了殷玉軒踏入教堂的身影。
他抬頭,看見失去頭顱的大理石雕像雙手合十、聳立在前方高臺的十字架前,毫無用處而看似悲憫地迎接著故人的回訪。
那雙琥珀色的雙眸輕撫過眼前殘破的空蕩,灰塵挾帶的霉味使人鼻子發癢,讓他走得越發遲疑,到最後甚至完全停下了步伐。
──殷玉軒聽見了哭聲。
委屈而哽咽的,對曾經的他來說無比熟悉的哭聲。
意識到有人在哭的那瞬間,在那失去頭臚的神像前,青年竟瞧見了在夕陽下顯得半透明的人影。
啜泣著的透明少年背對著他跪在神像前,但是哪怕只能看到背影,殷玉軒也知道那就是他一直以來想要找的、想要見到的人。
……那是「倪侒」。
那是將他視為兄長、視為家人、視為朋友,將他稱為「殷殷」,給予了他無數不求回報的愛意、教會了他何謂純粹又盲目的良善,最後卻銷聲匿跡的「安安」。
他無意識地往前踏了一步。
與此同時,啜泣著的少年像是有所察覺一般倏然回頭,與之對上了視線。
殷玉軒張了張嘴,想要試圖開口,然而他害怕驚醒眼前的所見、害怕那道半透明的身影只是一場天黑之前的夢,哽住的聲音被諸多的啞口無言堵在喉間。
那個孩子滿臉茫然而困惑地望向他,眨了眨眼,含著眼淚的焦糖色眼睛讓淚水沿著臉頰滾落,不知道已經哭了多久。
而後,殷玉軒聽見了倪侒怯生生地說:「……你是誰呀?」
他還來不及回答,就又聽見人問:
「你是,我一直在等的『神明大人』……或是『天使大人』嗎?」
聞言,站在原地的殷玉軒忍不住笑了,他搖了搖頭,接著問:「為什麼會這樣覺得呢?」
在他的注視中,倪侒歪起頭,隨後語氣疑惑又理所當然地回應道:「因為……你長得好好看呀。」
「好看的人就是『神明』或『天使』嗎?」
「……唔?不是嗎?」
「當然不是呀,這個世界上……沒有那些東西存在哦。」
「這樣呀……那、你來這裡做什麼呢?」倪侒聽得似懂非懂,下意識地朝與之對話的人靠近了幾步,「我……我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了……你知道嗎?」
在那雙純粹而信任的目光注視下,殷玉軒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該說,闊別了十年之後的重逢,在生與死的距離下,似乎變得過於沉重。
青年意識到了,眼前的孩子是真的被人殺害了,而後忘記一切的靈魂,孤身一人變成了教堂的地縛靈,就這樣被困在這裡十年之久。
殷玉軒想,他應該為此道歉嗎?
如果不是因為他揭穿了天堂聖諭會的真相,也許今天倪侒就不會死去了。
他想道歉、想說出事實,想要告解自己做過的「錯事」。
可是面對失憶的純白靈魂,該說些什麼話才不會讓祂受傷呢?
事到如今,他諷刺地意識到,現在的自己就彷彿是想對「聖子」懺悔的「邪教教主」,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殷玉軒下意識地抓緊了胸口的布料,不明白這份從心臟傳來的悶痛是從何而來。明明已經睡了一天,充份休息過的身體本不該產生心悸,然而揪緊的心臟高鳴著發疼的存在感,痛得令人無措。
皮箱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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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哭了嗎?」倪侒問。
他哭了嗎?殷玉軒一無所察。
「你、你不要哭呀。」那個總是溫柔的孩子語帶慌張地走上前,用那雙半透明的雙手抱住了他的腰,一下又一下地溫聲拍撫著殷玉軒的背部,「不要怕呀……不要哭。」
祂總是這樣,明明自己也同樣害怕、同樣難過,但是一旦發現身邊有誰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就會將自身的心情擺到最後,率先選擇安撫眼前的人,最後便忘了該怎麼對自己好。
是一個很笨很笨的,想起來就會惹人發笑的,柔和的、淺淡的、白紙一般的,是這樣一個又善良又傻的人啊……
思及此,青年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來,舉起雙臂環抱住眼前沒有實體的身影,啞著聲音喚出了對方的名字:「──安安。」
「唔……?你認識我嗎?你是誰呢?」
「是啊、我認識你哦,我是為了你來的。」
「為了我嗎?為什麼呢?」
殷玉軒刻意迴避了某個問題,也感覺到身前的祂在自己懷裡提起了頭。
教堂內的光線逐漸隱沒在遠方的山巒背後,他看不見倪侒那雙焦糖色的眼睛,卻能猜到──現在的祂,肯定露出了驚訝又好奇的眸光。
所以,他再次開口,沒有打過草稿的謊言自口中流瀉而出:「……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要、跟你回家嗎?」從來不知道懷疑別人的孩子,好像聽不懂這個人在說些什麼,試探地繼續問道:「是『大家』都在的地方嗎?」
殷玉軒沒有開口。
太陽下了山,成為廢墟的故地被完全的黑夜吞沒。他知道自己應該講些什麼,然而倪侒所問的那句「大家」,卻令人頓時說不出口。
天堂聖諭會已經消失了。
他的母親殷如夢失去心靈支柱、因此瘋了,並在某次短暫的清醒中,為了不拖累他選擇了自殺。
倪侒的母親變得蒼老而寡言,為了對親生兒子懺悔,將邪教往事對一位編劇和盤托出,最終拍成了一部與真實完全無關的文藝片。
就連殷玉軒自己,也為了活下去成為了別人飼養的金絲雀,不再是以前的「殷殷」了。
──「大家」都還好嗎?「大家」都在哪裡呢?
這是倪侒最關心的問題與最想知道的事情,一直如此,從未變過。
他真的想道歉、想說出事實,想要告解自己做過的「錯事」。
可是面對失憶的純白靈魂,該說些什麼話才不會讓祂受傷呢?
彷彿凍結思緒、即將使人窒息的沉默裡,殷玉軒聽見祂又問了一次,話音間飽含著相同的關切,相同的不安及相同的困惑。
所以,這次的他不再遲疑,不願讓人難過的心情占了上風,擅長甜言蜜語的雙唇自然而然地編織出了善意的謊話,傾吐著一場過分美好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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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殷也好、他的媽媽也好,還有你的母親──
「你所重視的人們都在那裡,大家都在等你哦。
「『我們』都在等你,所以,跟我一起回家吧。」
殷玉軒沒有選擇告解與懺悔。
而聽他這麼說的倪侒,像是發自內心感到愉快一般,開心地笑了起來,語氣滿是喜悅。

「這樣呀、真的嗎?大家都在嗎?」
「我可以回家了……我、不用留在這裡了嗎?」
「那、那好呀……我跟你回家,一起回去呀。」
漆黑的夜色吞沒了教堂,卻無法吞噬從那個孩子身上散發出來的幽幽燐光。
半透明的軀體逐漸從腿部開始消散,而祂從他的懷中抬起頭,露出了含著淚光的放鬆笑臉。
最後,在完全消失之前,那個孩子說:「謝謝你,來帶我回家。」
後來,殷玉軒回去後便告訴黃家彥,他在那座鬧鬼的教堂見到了一直都想找的人。
儘管黃家彥最初似乎有什麼想問的事情,但是在張了幾次嘴之後,他只是說了聲「算了、也行吧,找到就好」便不再追究。
從那之後,化為廢墟的教堂再也沒有傳出有人哭泣的傳言。
曾經被困在那裡的靈魂,在長久的等待之後,終於遇見了與之重逢的對象,真正地獲得永恆的安息了。
そんな些細なもので 從這些細微的事情上 あなたは戻れなくなってしまう 我知道你已再也不會回來
優しくて 優しくて 臆病なひと 如此溫柔的 溫柔的 怯懦的人 そう、あなた、どうか傷つかず 是啊,願你不再受到傷害 あなた、ああ、ねえ、もういいよ 你呀……啊啊、吶,這樣就好
【塔羅對應】 偉特系塔羅/倒吊人正位→逆位: 正位時,指奉獻、反思、等待、心甘情願、委曲求全、慈悲及為人付出;而逆位時,代表局勢翻轉、解套脫困與逃離束縛。
它的出現,暗示著當事人正處於人生的暫停階段,或者需要放慢腳步,重新評估方向和策略。

特別銘謝:

劇情插圖感謝 Plurk@/ZM19 繪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