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氣很冷,寒風刺骨,尤其是在山上,迎面吹過來能把人的鼻子都凍紅。即便是萬象復甦的春季,維雷山脈依然故我,一板一眼地呈現雪域的嚴苛面貌,讓人想念起夏天。
我自認貼心的闔上校舍走廊上的窗,才轉身走向教室的方向,以免風雪吹進來打濕地板,如果有人摔斷腿就糟糕了,類人類士兵可是國家寶貴的資產。
尚無人煙的走道上,僅有的一名高個子同學走來,我認出了他,是能夠叫出名字的人。
「早上好,夏佐。」
來者不苟言笑,表情莊嚴肅穆的,看不出情緒,對於我熱情地主動打招呼,並沒有特意回以微笑或其他友善的態度,只短暫地停下了腳步。
「早上好。」他頓了一下。「赫爾同學。」
兩人打過招呼就沒再聊別的,各自往各自年級的方向走去。夏佐是我前陣子在宿舍裡偶然結識的新生,大概是因為當時我半開玩笑的告訴他我不喜歡有人叫我的姓氏,也不喜歡被冠上軍階,剛才他才硬生生地改口稱呼我為「赫爾同學」。看來他確實如同外貌給人的印象,是一個有禮貌的年輕人,且還很守時,現在距離第一堂其實是還有一小段時間的。
是的,距南島一役已經將近一年過去了,新學期正要開始,而我也是二年級生了。
我始終沒有機會再見到大哥一面,記憶裡他只一心一意的在一切國家事務上疲於奔命,小的時候偶爾在家中還能倉促碰上幾面,見到我時,他會笑著摸摸我的頭,稱讚我敬禮的姿勢很標準,也會帶著那張和藹的笑臉周旋於政府及官兵之間,我猜想,大概也是帶著同樣的那張笑臉,下令奪走無數性命吧。
近年來大小戰事愈趨頻繁,哥哥們都很忙碌,而我也是,學校課業比我想像的更加繁忙,令我感到很不真切。
我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只願意展現自己的笑容,像大哥那樣。這並不困難,人類的韌性遠比我所能想像的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以為我的人格都將會被我的遭受的境遇徹底擊潰、毀壞,可是並沒有,我把自己想的太弱小,也把自己想的太偉大了。學校裡的師生千人千色,其中不乏有親切的人在,而我很樂意成為其中之一。
我踏入教室,卻在跨進門檻的時候踉蹌了下,今早出門的時候比較急,可能是因為開學第一天吧,心情有點浮躁,義肢的水平沒有調整的很精準。
其實也就是身子晃了一下,馬上便能找回重心,我的身體反應力其實不差,畢竟還是個當過兵的,卻有人反應比我更快,某人在我絆住後的一秒之內,伸手過來扶了我一把。
對方拉住我的手臂,等發現我能回復平衡後就放開了,過程中沒有感受到一絲所謂的溫柔,而更像是舉手之勞隨手撿起垃圾那樣。
「謝謝你,米洛。」我笑道。
米洛斯.伏科維奇,上一個學年甫一進學校我就注意到他了,倒不是因為他是一位多麼突出的學生,相反地,米洛斯總是很安靜,不喜歡引起別人注意,在所有的集會或訓練之中,只會挑選最靠邊的位子待著。
我們之所以認識,是在遠比這更早之前。他也是一名軍二代,小時候被大人們帶到其他地區談事情的時候,我曾去過他家幾次。
第一次見面好像是七歲左右吧,對他的初印象是個親人的孩子,有一個溫柔而和善的母親,會在我們玩耍到一半的時候拿甜食點心給我們,他的母親有著如春風般舒適柔美的特質,我曾經很羨慕過。我們倆的關係就像逢年過節時才會遇到的親戚朋友家的孩子,每次隔了一陣子見到面會有些生澀,卻能很快地玩在一起,分別時又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彷彿此生再不會相見一般。現在想來,真是一段可以說得上非常美好的時光,但那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米洛斯對於我叫他兒時小名的這件事相當感冒,明顯地皺了皺眉頭,沒有回我,逕自走進教室了。太好了,至少班上現在已經有一位認識的同學了,甚至還是同年玩伴。
回憶中的米洛斯與現在給人的感覺大相逕庭,從前還挺活潑的,也很黏我,會拉著我在他家裡面跑來跑去,現在卻是沉默寡言到了極點,也從未見他和誰特別友好。
我想起最後一次找他玩時曾發生過一些小誤會,那天我無緣無故被二哥揍了一頓,很委屈,就開玩笑地對他母親說想要當她兒子,不要回去東岸了,米洛那時好像還挺慌張的。當然後來是被阿姨給軟性地拒絕了,我那時年紀小,還確實是滿傷心的,就趁米洛不注意把他那份點心也吃了。之後想過要道歉,但下一次再去他家,他和他母親卻都已經不在家裡了。據說米洛斯是提早覺醒成了哨兵。
不會是因為那個事件而有了疙瘩吧?態度才轉變了這麼多?
雖然我也沒有資格對他人的轉變指手畫腳就是了,畢竟我連身體的一部分都沒了,變化也不算小。至少他還是對我伸出援手,我願意相信他仍然是一個溫柔的人,就同他母親一樣。
我坐到一個稍微靠前的位子,離門口近點,行動起來才方便。黑板上用粉筆寫著「願燃燒的靈魂重生」,我知道它的下一句是什麼:願燃燒的靈魂重生,為了維雷利亞。用這句話來歡迎新學期的到來,確實非常合適。我看著黑板發楞,此時也開始有同學陸陸續續進來,上課鈴聲敲響,像教堂的和平鐘,使人恍惚。
我想,我過得很好。即使這樣的好,時常讓我在深夜被罪惡感所反噬。
幻肢痛的毛病是在我剛入學時的某一堂近身格鬥課堂上初次發作,不經常有,不過一旦發作還是挺難受的,我會覺得我消失的右腳仍有痛覺,有點像被某種帶刺的鉸鏈纏繞擠壓的痛感。
不過我有定期在校內做心理諮商,還修了情緒管理的課程,止痛藥、抗憂鬱的藥、抗癲癇的藥,現在都有好好的在吃了,不過有嗜睡藥性的那些我就只在白天吃,因為我仍然無法忍受每次陷入永恆般的深眠後再次醒來的早晨,過於孤獨了。在那樣的早上,我會很期望我真的長眠不醒,而這種感受顯然對我的心理健康有害,我寧願上課時補點眠。
我就那樣任由同樣的噩夢不斷地在深夜時分到來,一天都不肯放過我。
情緒管理課的小林老師說,除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我還有一點自我毀滅傾向,我不置可否。但我確實積極參與任何帶有危險性的實業課程,我想既然少了半截腿暫且能夠苟活,那麼再少一兩條胳膊、或是幾根手指,應該也不成問題吧。
作為一個失敗的士兵,不害怕自我犧牲,難道不能算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格嗎?我想。
「PTSD加自毀型人格喔……應該會自己好起來啦。好不起來也沒差,在學校看老師表演就好,上戰場死了我也沒辦法。」
小林老師是這麼說的,並表示她還有向學校申請添購彼拉提斯的器械,屆時可以去找她上復健課,但我想這還是先算了。
說起來,上述描述的師生形象可能都與親切友好有段距離,不過於我來說,仍覺得十分足夠了。
「下一位,1145202——0140。」
聞聲,我掛起微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即使是軍人培訓學校,也像所有的普通高中一樣,該走的流程還是會有,新分的班級裡同學們勢必是得互相熟絡一下的。
「我叫赫爾,薩爾特維克,可以叫我赫爾就好,老家在首都。赫爾這個名字來自北歐神話中的死亡女神,我的母親在剛懷我的時候好像一直想要一個女兒的樣子。我也和死亡女神一樣,上頭有兩個哥哥,分別是殘酷的魔狼芬里爾,以及邪惡的巨蛇耶蒙嘉德。」
這不是在開玩笑,哥哥們確實彷彿魔物轉世,毫無慈悲可言。
我邊說,邊將教室內所有同學的臉孔都環視一邊,加深自己對他們的記憶。
傳說中,冥神赫爾掌管著冥界赫爾海姆,據說那裡寒冷漆黑、永無天日,是亡者們的歸宿。眼前的同學們一旦戰死之後,我們都會在那裡相見吧?
開玩笑的。
「平常的興趣是看閒書,應該看的出來?畢竟我是眼鏡角色。最近在讀的是特朗斯特羅姆的《沉石與火舌》,裡面有一段我覺得寫得很好,分享給大家——」
我開始唸詩。見我大聊神話故事和現代詩集,有的同學莫名其妙,也有人覺得還算有趣的樣子。
「——『我們上升。低低飛過夏天。如此多我喜歡的東西,它們有重量嗎?』就這樣,是首好詩吧?」
「夏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也喜歡大海!雖然這裡都沒有就是了。如各位所見,我只有一隻腳,可能很多地方需要大家幫忙,還請多擔待。」
「啊、不過僅限於在校內喔,如果是在戰場上的話,請不要介意,直接丟下我沒有關係!不然我會不好意思的。」
「我也喜歡交朋友,歡迎來找我玩!畢竟人生很短,隨時誰死了都不奇怪,雖然還是希望同學們都長命百歲,一起等到和平來臨的那一天吧?」
沒有人回話,但我看見米洛斯眉頭又悄悄地皺了起來。或許我也該困惑,連我自己都無法分清我說真話和開玩笑之間的區別是什麼。
「那麼,今後還請多多指教!以上。」
語畢,坐下,我看見有人露出了「這人話真多」的表情,滿意地笑了。
這樣就好了。
一切都留在這裡吧,自說自話的、笑臉迎人的冥界統治者赫爾,只要留在這裡那就足夠了。
睡不著的幾個晚上,我會爬起來讀書,其中不乏文學、神學、社會學、還有哲學等等。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一書中提到過一個很有名的理論。他說,死和亡,是兩種不同的概念,亡是亡故,是消亡,是一個人在物理意義上真正的停擺、毀滅、消失殆盡;而死是指一個過程,好比我們每一個人,從出生起便在往著死的邊緣前進,我們度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個頃刻之間,都在通往死去的路上,人的存在意義,就是走向死的過程。
所以說,死,是先於亡的一種形式,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能夠強烈地感受到自我的存在,與身處向死的旅途中的在場感。因此,向死的過程對於我們,會比亡故的此一結果更加真實、更加貼近。
死亡這個事實存在於宇宙中的意義,便是生的到數計時,這是海德格爾給出的答案。我們會因著這個倒數計時,而感受到堅定的對於生的慾望。願意去提高生命中每分每秒的質量、效度與密度,好發揮在有限生命中的無限價值。
此謂「向死而生」。
開學的第一天啊,真是個充滿希望的開始呢。
過去曾有沉石與火舌沉澱,而生命本質上就是存在與時間,我此刻,則聽到了尾聲與序幕被敲響。
未來,可能我還會在校園裡結識其他人,更多人,同班同學也好,不同年級也罷,也許還會有師長。我們會一起聊身上的傷疤,一起在無眠的長夜看電影打發時間,或者執行一些有的沒的實戰任務。有的人會起身搏鬥,有人會逃走,也有人會被背叛。我們會成為彼此最堅實的支柱,抑或是敵人。在嚐盡世間的苦痛之後,在肉體毀滅、靈魂消亡之前,不斷不斷地,向世界及彼此彰顯著自我的存在。
因為我們是人。我們不是士兵。
我們都將向著死而生,這便是我們的宿命。對嗎?弗麗嘉。
我仍然會在夕陽西下之後,躲進精神圖景之中,對著那只存在於我的幻想裡頭的天空提出叩問。也仍然保持著每天計算日期的習慣,一天都沒有落下。
今天,是二年級開學的第一天。
也是我離開家鄉的第兩百七一天。
是在醫院睜開眼睛後的第兩百八十五天。
是從孤島獲救的第兩百九十九天。
是失去了右腳的第兩百九十九天。
是弗麗嘉、齊格菲、維克多、斯文、馬可,他們死去的第兩百九十九天。
從島上醒來的,第四百三十五天。
……
…………距離畢業,並以上兵軍銜投身進入以太地區的偵查現場,則還有一千零一十四天。
距離為了在沙場上營救一個搭檔,連左腳也失去了,還有一千七百四十二天。
距離已經半身不遂卻沒有選擇回到首度,而是在退役後待在了邊陲的難民營,為非營利組織擔任孩童們的講師,代為實現了維克多的夢想,還有兩千九百五十天。
而距離難民營遭戰火波及,以太地區徹底淪陷,迫使被重新徵召入伍,並一路升上指揮官,還有六千八百二十三天。
然後,距離赫爾薩爾特維克,在維雷利亞終於全面取勝當晚,拿起兩瓶屬於勝利的慶功酒,一瓶獨自飲盡,一瓶則盡數灑上沙灘,於無人注意的狂歡中,踩著一對機械義肢,一步一步遠離營火,走向南方的深海裡,就此死去——
——尚餘_______天。
感謝
j920919 與
mask0624 出借老師同學,也有稍微帶到一些有交流過跟牽了關係的朋友,沒有提及名字就不標註打擾了。謝謝!愛你們!
將BGM放在最後,因為覺得讀完再聽會更合適。
大概是這樣子,謝謝辛苦的官方,謝謝一起聊天還有默默看著我突然起屍發瘋一陣洗河道的玩家們。(怎突然結企感言?)
最後玩了十天很開心!感謝赫幫助我梳理了許多對於戰爭的想法!生命無可奈何,世界也很殘酷,赫很痛苦,但中之現在因為身處相對和平的角落而覺得滿足與珍惜。希望同學們都可以幸福!
由於現生忙碌,這邊先提早結企了,大家掰掰!交流會持續回到七月底,沒有回完也沒關係!總而言之,就這樣!
我終於在最後三天牽到米洛斯的童年關係了!!謝謝赫中嗚嗚嗚
在最後才可以聊到真的好可惜TT沒有想過居然小林也會被放進去,但是最後怎麼會是走到海裡面去啊啊啊,我要哭著去把這孩子給撈起來
mask0624: 謝謝米中最後陪我極限聊天讓我有機會借走您家的兩位寶寶!兩個人都好好我忍不住都偷走

赫寶(赫寶)最後的結局已經定下了但中之自己也捨不得押下日期,所以就……對……(比手畫腳)
請米洛不論之後身在何處都要回來參加青梅竹馬的葬禮噢……(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