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鍾醫官……請……刻返回，指揮……已下令撤……中止搜索。」

　　「操，我歸軍醫局不歸你們部隊管，你要不要看一下我的直屬長官跟我現在在搜索的小隊隊長分別姓什麼再跟我說這些屁話？再讓我聽到一次這種沒營養的通知，我他媽就把對講機關了。」

　　文森特在暴風雪中第三次對著對講機大罵。

　　路瑟雷希所在的偵查小隊失聯於返回永命基地的半途上。

　　該小隊三十七小時前的最後匯報座標位於國境線外數公里，疑似遭到雷賽共和聯軍的邊境巡邏隊發現，雙方隨即展開交戰，而後便徹底斷聯。

　　彼時第九師團已立刻派遣出隊伍救援，然而維雷山區的天氣隨即轉惡；暴風雪肆虐之下，搜索成果與偵查小隊的存活機率都降至極低。

　　文森特在接到救援行動中止的軍令時並不感到意外，為了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小隊使諸多士兵暴露在暴風雪的威脅下，並不符合軍隊的利益。但他仍立刻跳下了軍車，獨自沿著邊境繼續搜索。

　　而那也是兩小時前的事了。

　　極端天氣對哨兵的折磨比其他人都高，迴盪在耳邊的風嘯聲大的驚人，零下數十度的氣溫幾乎要把血液凍結。

　　周遭的景色只有飛雪與昏暗下來的天空，若不依靠指北針的輔助，文森特知道就算是他也會迷失在大雪中。

　　他很清楚對講機另一端的通訊兵只是在履行職責，勤勤勉勉卻還被一個抗命的醫官謾罵實屬遭殃，可惜這無法阻止文森特現在想找個人嗆的暴躁心情。

　　在指揮部下令中止行動的那瞬間，偵查小隊就死去了。

　　或許今天失蹤的是另一個隊伍他也會斷然放棄，又或許換另一個人如此固執他也會覺得愚蠢，但這些都不影響他決定搜索下去的理由——他認為路希還活著。

　　只要他不回頭，路瑟雷希就還活著。

　　那是哨兵的直覺？搭檔間的感應？

　　都不是，文森特完全沒有感受到任何精神上的諭示，他完全、徹頭徹尾的，純粹基於他對那人的了解——幾乎可以說是偏執的知曉——路瑟雷希不會死在雷賽邊境或這場暴風雪裡。

　　「……？」

　　彷彿是要呼應他的這份堅持，他在獨自行動的第三個小時看見了亂雪中的搖晃人影。他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四肢在冰天雪地中發出亢奮的高溫——那道身影並非獨自一人，而有兩道、三道……不對。

　　「呼叫永命，這裡是鍾。」文森特一邊盯著面前步步走近自己的人群，一邊拿起對講機：「座標西十七、北二十四，發現鏡湖小隊蹤跡。全隊呈現嚴重失溫與神遊症狀，其中至少五名有明顯外傷，請立刻派遣人員接應。」

「……鍾醫官？抱歉，請你重複一次……座標西十七、北二十四，發現鏡湖小隊……全隊？」

　　「我說全隊！全活著！也全都快掛了！要是不想搬你戰友的屍體回去，就立刻派軍車過來！」

　　在對著對講機吼完後，文森特沒去聽另一邊炸開來的喧鬧，而是立刻把注意力放回面前的景象上。

　　在風雪中向他迎面走來的比起說是鏡湖小隊，不如說是一群殭屍。

　　這群士兵總計十三名，身上掛著輕重不一的傷勢，其中幾名的身上可以看見明顯的包紮，但全都不知寒冷與疲累般的前行著。

　　他們似乎沒有看見文森特，只是抱著槍，不停在雪地上踏出下一個很快就會被重新掩埋的足跡，朝永命基地更近一步。

　　文森特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是典型的神遊症狀——但這個瞬間他們眼裡所見必定不是地獄或戰場，相反，他們認為自己如同郊遊踏青般，正在一片鳥語花香中結伴散步。

　　這些士兵早已沒有能在這暴風雪中行軍的意志與體力，是來自嚮導的深度精神控制，令他們產生了自己還體力充沛、健步如飛的幻覺，並理所當然地將基地視為歸處前進。

　　然而，文森特不能喚醒他們；如果在這群士兵得到適當的救護之前，讓他們的大腦察覺自己的身心其實殘破不堪，他們恐怕會原地從殭屍變成真正的死屍。

　　於是文森特的視線穿過所有鏡湖小隊的成員，落到在隊伍最尾端的那個人身上——鏡湖小隊的領隊、引導著這段夢遊的嚮導、他名義上的搭檔。

　　路瑟雷希同樣望著前方，踏著盲目的步伐，飛舞的金髮上全是乾掉的血。那張平時和善溫煦的臉沒了表情，甚至該說太過陰暗，只有一雙目無焦距的青色瞳眸亮的可怕。

　　而在對上眼的瞬間，文森特感覺到四周的大氣都顫抖了起來，超過了暴風雪對耳膜施加的壓力，彷彿直接擰著他的腦袋似的。

　　他毫不退讓，咬著牙抗衡那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精神威壓，撥開轟然作響的濂幕，探詢這灘死水的成因——

起初，鏡湖小隊以游擊戰術與雷賽邊境巡邏隊交火，彼時該國邊境尚未受到暴風雪影響。

十七小時後，風雪範圍擴張，小隊以雪勢為掩護，擺脫邊境巡邏隊追擊。

兩小時後，小隊成功越過維雷利亞國境線，進入維雷山區。

一小時後，因山區天氣過於惡劣，小隊駐紮於一天然山窟，等待救援。

十四小時後，暴風雪未見止息，小隊成員身心狀態瀕臨極限。同時，依據往例，推測軍部已因天氣因素而中止搜索。

小隊生還機率趨近於零。

「……同樣希望渺茫的話，比起坐以待斃，我會選擇一賭返回基地的可能性呢。各位願意將性命交託於我嗎？」

　　雙方遭遇後約二十分鐘，文森特和持續前行的鏡湖小隊終於等到了數輛軍車的接應，十數名士兵與醫護人員很快投入救治與護送行動。

　　文森特將路希抱上了車斗，讓金髮嚮導坐在座位上，自己則跪到嚮導面前。

　　他先是巡視了一眼鏡湖小隊其他成員的救護狀態， 保暖、補水、輸血，確認該著手的行動都開始了，才開口喊道：「所有人的生命狀態都拉住了？我要把他叫回來了！」

　　音落，他一手扣住了路希的手腕，一手則攬住了後腦杓；虛弱的脈搏和極低的體溫暗示著對方瀕危的生理狀況，文森特將路希的額靠上自己的。

「——」

　　文森特睜開雙眼，如願看到自己站在川流的人群中。

　　周遭大廈老宅錯綜林立，穿著秋裝的人們在楓樹下穿梭，這無疑是維雷利亞某座都市的秋季一景，同時也是路希的精神圖景。

　　路瑟雷希的精神圖景最為奇怪的一點便是裡頭有人，而且是很多人。若向這些人搭話，他們甚至是可以正常互動的。

　　究竟該解釋成這名嚮導對人心與社會的觀察過於入微，還是他人的存在對於這名嚮導來說是組成自我的要素之一？文森特並不在乎，他現在只對於這和諧如常的精神圖景感到劇烈的違和。

　　這座秋城的主人理應正承受著極其沉重的精神壓力與思緒亂流。

　　在體力瀕臨虛脫的狀態下，他同時窺視並駕馭著包含他自己在內、足足十三人的精神。這足以讓他陷入深淵般的迷失——即使那是他迫使自己陷入的。

　　文森特有些煩燥的在城中走動起來，嘗試找出這座精神圖景中不對勁的地方。

　　他很快注意到人群的動作有那麼點不自然，但還不構成顯著的異常。他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尋找馴鹿或嚮導本人的身影，然而在走過三個街區後依舊未果。

　　而後，文森特又往馴鹿時常停留的湖畔公園走去，駐足於一顆半凋的楓樹下。

　　他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湖面上沒有映照出岸邊樹木的倒影，而他想起他方才經過的所有樓房門窗，同樣沒有映出路人的身姿。

　　他嘆了口氣，他是知道的。路希的精神圖景確實是秋城的樣子，但那並不是「唯一的樣子」。

他是鏡子、湖水、光。

　　文森特抬起腳，極其用力地朝腳下的草地踩去——喀啦！蜘蛛網般的裂痕在他腳下轟然綻放，地面如同破鏡般碎裂開來，而文森特不可抗力的自那盛開的洞口落下。

　　重力拉扯間，周遭的場景快速變換，從錦簇的城市轉為開闊的山海。文森特沒有驚慌，在空中翻過身，穩穩落地於一座碼頭邊。

　　刺骨的海風吹來，他聽見軍袍飄飛的聲響。一道裹著白色披風的身影站在碼頭的木製站板上，背對著他，專注的凝望著海面。

　　這片新的圖景實在太過眼熟，是和文森特的精神圖景幾乎毫無二致的冬日峽灣。

　　不是……好吧，操。

　　文森特想起來以前還在讀軍校時似乎很常發生這樣的事，路瑟雷希有事沒事就愛往他的圖景跑——美其名借他平復心神，實際上就是擾人清靜——所以文森特看過很多次這頭金髮在海邊飛舞的樣子，而他知道如今這座複製出來的圖景還缺了些什麼。

　　他朝著路希的方向走，白尾海鵰則比他更快；巨大的鳥影隨著響亮的鳥鳴破空，劃過哨兵與嚮導的身邊，振翅翱翔於湛藍色的海水之上。

　　文森特看見路希抬起頭了，他無疑被闖入視野的海鵰吸引了目光，而後很快轉身過來，用重歸清澈的雙眸望向他的搭檔。

　　「回去了，路瑟雷希。」文森特道。

　　「唔……呃咳、哈啊……」

　　意識共同回到現實的瞬間，路希像是溺水的人終於重新攫取到氧氣般，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他拽著文森特的手臂，「鏡湖……小隊的……我的隊員……」

　　「多虧你的找死行為和我的，全都活著，蠢材。」文森特邊罵邊從隔壁的醫療兵同袍手中接過保溫毯，替虛弱的嚮導披上。

　　「呵呵、是嗎……」路希低聲輕笑，渾然沒點後悔的樣子，「成為你的搭檔，果然是對的呢……」

　　文森特皺起眉，他最看不慣的就是這傢伙明明自損三千還一副全盤皆贏的樣子；但他還沒有幼稚到跟一個傷兵計較，將在發顫的人一把攬進懷中，「夠了，現在什麼都別想，再動腦下去小心你腦子燒掉。」

　　他可以感覺到路希的體溫慢慢從冰冷轉為異常的高溫，在風雪中待久了的身子發起高燒也是可想而見，但這樣的生理表徵總比方才的失溫要好得多。

　　「……謝謝你找到了我，文森特。」路希的低語從頸窩邊傳來。

　　「快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