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來的那天晚上,風吹得很強,家裡的燈開始閃爍,我媽說「有可能會停電喔。」我想「嗯,確實有可能。」但停電這件事對我家來說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當下我也只想,停電就停吧,反正以前也不是沒停過。
大概22:00左右,風開始變得更強,可以聽到窗戶被風吹得顫抖的聲音,喀噠喀噠,彷彿下一秒它就會被某個吹進陽台的什麼東西砸碎似的,這時我注意到窗溝開始積水,雨水透過窗縫被強風吹進窗溝,居然匯聚成了一條小河。
我隨手拿起旁邊的毛巾將窗溝堵住,我以為這樣就安全了。
我真的以為那是最糟的情況了。
忘了說,其實在我拿毛巾把窗溝堵起來前就已經停電了,我真的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停電,但我很確定我查看家裡狀況時都是開著手電筒看的。
又經過30分鐘左右,我在工作群組看到同事們把自己家中因颱風產生的慘況傳在群組上,有些人窗戶破了、有些人也停電了、有些人屋頂被吹壞了,正當我想去偷窺一下陽台狀況是不是也一樣糟糕、把腳踏下床時,我感覺我踩到了一灘水。
我沒有馬上反應過來,因為這間房間自我住進後約20年以來從來沒有淹水、滲水、漏水過。
我甚至以為那是我不小心將水打翻在地上,或是水從窗溝噴進來了,後來我才意識到是淹水,三樓的陽台淹水了,於是水流進了我三樓的房間裡。
我趕忙去提醒我媽,我把她叫醒,說我的房間淹水了,她很有警覺性地直接去四樓檢查,果不其然四樓也淹水了,且情況更嚴重。
檢查完後,我家總共有三間房間+廚房淹水,淹水的房間和廚房剛好都是向著雨水打過來的方向的房間,而我哥的房間(現在沒人)也在同一面,等於四層樓都淹水了,只是程度差異不同。
一樓的廚房本來就是淹水重災區,但可能這次發現得及時,在門縫開始噴水時,我們就拿抹布什麼的把它堵好了;二樓陽台有很多掛式盆栽,可能因此阻擋了些許風雨(當然也有些盆栽壯烈犧牲了)窗縫噴進來的水相較三樓輕微,但還是有些許積水,萬幸二樓陽台並沒有淹水導致洗衣機壞掉;三樓——也就是我房間——陽台沒有遮蔽物,到是有許多洗衣用的雜物,當時我不知道為什麼積水會嚴重到從陽台漫進房間,幾乎半個房間都淹水了;四樓不知為何最為嚴重,整個房間都是水,甚至快要蔓延至走廊,如果沒有及時處理,導致積水越來越多,順著樓梯一路下流,那麼後果會更不堪設想。
後來我們發現陽台之所以積水的原因是陽台的排水孔被堵住了。
我在一片漆黑中拿著倒下來的不知道什麼棒狀雜物,可能是曬衣架,我猜。我想,只要把排水孔周遭的阻擋物清除就沒事了,卻沒想到我居然摸到了本不該在地板的東西。
陽台的遮陽板。
陽台的遮陽板被風吹得碎裂,變成數塊碎片,堵住了排水孔;當然,其他雜物應該要趁著颱風來前趕緊收拾的,這部分確實是我們的疏失。
總之,我在風雨中將排水孔周遭的碎片都清除、在房間撲滿吸水的腳踏墊後,又趕忙上樓幫忙清理積水最嚴重的四樓。
那間房間平時是我媽當作她的工作房使用,因為她有拼布的興趣,所以房間到處充滿了布,想當然那些布都泡了水,我不知道該先救我媽心愛的布,還是該先把積水清掉,或許那個當下,我媽也只能將不讓房子完全淹水視作第一優先,我們開始不斷重複拖地、吸水、倒水、拖地、吸水、倒水的過程。
好不容易將積水清除大半,感嘆雖然沒電,但起碼還有水的我們正要沖一下澡先休息時,發現沒有水了。
家裡用的是電熱水器,所以沒有電當然也不會有熱水,這點我是有心裡準備的,只是我沒想到連水都沒了。
貌似是水管被颱風吹斷了,還是什麼我不懂的其他原因,總之,這下連水都沒了。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情況不對。
沒有水,沒有電,我們該怎麼維持基本的生活?
這時我迎來第一次精神上的崩潰,因為在我告知打工的地方的店長「家裡停電又淹水」時,他居然還在問我「隔天放颱風假,能不能去支援」
望著因停電半開著口的冷氣,我流著汗聽著窗外的雨聲,躺在床上燥熱難眠,想到沒水沒電又更焦慮了,就這樣躺了一整晚,直到早上,我不斷地按著冷氣遙控器開關,安慰自己或許下一秒電就來了;或許災情很嚴重,店裡根本無法營業;或許家裡淹水的人很多,大家都不能去上班——等,我試圖透過這些想像自我安慰,告訴自己情況沒那麼糟糕。
網路訊號斷斷續續,但比起其他鄰居,我家訊號已經算好了,除了沒有電WiFi 無法作用以外,訊號只是差了點,大多數時候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應該說,比起斷水斷電,對我來說斷網根本不算什麼。
起初我們都以為電很快就會來了,沒有離開家(頂多去了距離50公尺內的阿公家)、沒有電視的我們,也不會知道斷電是因為電線桿倒塌,只以為是普通的停電。
下午連了網路看了新聞,才知道原來電線桿被吹倒了好幾支,我不確定這份新聞稿是否是被允許的,但我在下午14:00左右看到一則新聞,標題寫「黃偉哲:18:00前全數復電」我當時想,那麼只要忍耐一下就好,只要有電就好,水可以用買的,忍耐一下就好。
殊不知16:00後,我就找不到那則新聞了。
現在想來確實好笑,電線桿倒了那麼多支,18:00前怎麼可能修得好?
但當時的我們沒有警覺心,對「沒電」這件事代表的意義認知不足。過了幾小時,水來了,於是我爸媽開始把水儲起來,預備了很多乾淨的水,可是那不代表什麼。因為沒有電,就代表即使有水,抽水馬達也無法運作,水無法進到浴室;抽水馬達無法運作,就代表使用抽水馬達沖水的馬桶形同虛設。
我非常不喜歡在我家一樓的浴室洗澡。因為一樓浴室將馬桶配置在浴缸與蓮蓬頭旁邊,又因為樓梯的關係,一樓的浴室十分狹窄,所以我也習慣在三樓寬敞的浴室洗澡,要我在一樓的浴室洗澡,對我來說就像在糞坑旁邊吃飯一樣,令我難受不已。
也因此即使有水,只要三樓的浴室沒有水,對我來說也像是幾乎沒有一樣。
我不得不開始忍受在一樓我不習慣的浴室洗冷水澡、用水瓢舀水、在無法沖水的馬桶上廁所後,再用水瓢將水沖入馬桶。
那瞬間,我突然感覺自己就像囚犯一樣,用水瓢舀水洗著冷水澡、在上廁所的位置洗澡。『水房』我不禁在心裡這麼想著。
但沒電這件事的影響遠遠不只如此。
洗澡雖然讓我感覺恐懼,但最初開始也只是小事,我是可以接受擦澡的,擦擦身體倒也不會太不舒服。
冰箱才是沒電最大的問題。
也是造就我這次災難結束後仍心有餘悸的重大要因。
本就有嚴重囤物癖的我們,冰箱隨時堆著滿滿的食物。乳製品、水果、打開的罐頭、飲料、冰淇淋等。
阿公家甚至有許多生鮮食品,魚類、肉類,各種熟食剩菜等。
想當然耳,這些東西在沒電的冰箱中不可能存活太久,停電第二天時,我們還抱著微薄的希望,覺得或許馬上就有電了,不想浪費那些食物;可到了第三天,我發覺那是不行的。
當我打開冷藏,我發現它幾乎退回了常溫,牛奶已經完全沒有冷度,肯定壞了;水果開始散發腐臭,打開冰箱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酸味。
我想,大概真的別無他法了。
我開始丟棄那些食物,牛奶通通澆了花、水果都拿去施肥,可即使如此,總感覺還是有股酸味縈繞在冰箱內,或許是心理作用吧,我告訴我自己。
比起那股味道,更讓我在意的是將食物丟棄的罪惡感。
我的腦中閃過無數個「早知道」。
早知道在停電時趕快把食物吃掉就好了;早知道會這樣,就不該囤那麼多東西在冰箱;早知道颱風會這麼嚴重,為什麼電線桿不能加強防護?
早知道,停電時,就該去查看阿公的冰箱,把他那些食物拿走。
我家的馬桶是用抽水馬達沖水的,但阿公家的不是。
他家的馬桶沖水系統是自來水直接沖進來的,也因此,阿公家的馬桶可以直接沖水。
所以當我想上廁所時,因為不想使用不能沖水的馬桶,我會走路到阿公家上廁所。
其實,當我去上廁所時,我就應該發現的。
阿公家的狀況明顯比我家嚴重得多。
因為屋頂瓦片被吹飛,一旦下雨就開始漏水,阿公固執地不願意用水桶接水,就讓那些屋漏雨滴直接落在家中各處,地板、家具,甚至是床墊上,都形成大大小小、帶著鐵鏽味的水漬。
但是當時的我,光是不要崩潰就拚盡全力了。沒有心力再去理會阿公家的慘況,又怎麼可能再去注意到他冰箱內的狀況呢?
阿公討厭浪費食物的狀態,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
阿嬤還在的時候,曾經有一次老鼠在阿公家吃掉了半截香蕉。據阿嬤轉述,阿公當時想著,把老鼠咬過的地方切除,剩下的香蕉就可以繼續吃了。是阿嬤阻止了阿公,才沒讓他吃下那截香蕉。
我應該要記得這件事的。
應該說,我應該要謹記這件事的。
我怎麼會忘記這件事呢?
阿公家的冰箱裡有那麼多生食,他是怎麼處理的?我以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那些食物在常溫放置那麼久,不可能再食用了。
試圖把老鼠咬過的香蕉吃下去的阿公,怎麼可能把食物白白丟棄呢?
於是他的做法是,把那些食物都煮熟,然後繼續放置在「冰箱」,打算繼續將那些食物吃掉。
在我家復電的隔天,阿公家依然沒有電,我爸雖然覺得不能再讓我阿公吃那些腐敗的食物,但又拗不過阿公的「沒有臭就沒壞」理論,讓阿公把食物打包好拿來冰我家的冰箱。
其實他們父子倆都忘了,或許他們因為鼻炎手術,都聞不到味道了這件事。
於是,那些在常溫中放置多日的食物,就這樣被擺到我家冷凍庫。在我打開冰箱的那一刻,食物腐敗的味道迎面襲來,我沒有像媽媽那樣,直接噁心反胃,可是也覺得相當不適。
我以為我爸把食物拿來我家冰箱只是緩兵之計,那些食物遲早要丟棄的,只是先放在我家冰箱,讓阿公不去想那些食物而已。
不知我爸是真的也無法分辨那些食物有沒有腐壞,還是真的拗不過阿公,他居然要求我們挑出聞起來比較沒那麼糟糕的食物給阿公。
我當下很震撼,原來我爸的嗅覺糟糕到這個程度了嗎?
那麼明顯的食物腐敗氣味,他居然無法察覺?就算無法察覺,他也應該有「常溫無法保存食物」的常識才對,或許也是真的有這個常識,才會讓聞得到味道的我與我媽來處理阿公的食物。
我當下聽了,只跟他說那些食物不可能再吃了,光是在冰箱就有一股濃濃的臭酸味,絕對不能吃了。
他當時跟我套好說詞,說打算告訴我阿公,是「我」打開冰箱覺得食物臭酸了,於是直接丟了。他覺得阿公比較不會為難孫輩,也或許比較不會生我的氣,於是,他真的這麼告訴阿公了。
過了幾分鐘後,我爸火急火燎地趕回來,說「妳們來幫我聞到底有沒有還可以吃的,阿公聽到那些食物被丟了,居然快要哭出來地說『虧我處理了那麼久』。」
可是真的沒辦法,當我們打開包裝好的食物,我媽直接乾嘔了起來,我只覺得嗅覺疲乏了,一開始聞真的很酸很臭,可是聞到後來,我已經不知道臭酸味的標準是什麼了。
我爸又只好再次到阿公家,讓他知道那些食物真的不可能再吃了。
我在廚房將那些食物解凍、裝袋、丟棄,然後我一邊想著我爸轉述的情況。
我唯一一次見到阿公哭,是在阿嬤快要過世前。
我在那之前都沒見過阿公哭,在那之後也不曾見過阿公哭。
但是他居然因為這件事而快要哭出來,只因為把他腐敗的食物丟掉。
這些事對我的打擊很大。
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阿公將那些確定腐敗的食物吃下肚,可我也不想傷害他。
我本就不喜歡浪費食物,說到底,對食物有病態執著的應該不只我阿公,這是一脈相承的家族傳統。
我也是,我也是那種,如果可以,我不想丟棄任何食物;如果可以,我會把剩菜打包並試著吃完;如果可以,我會希望停電後,冰箱能持續保冷直到電來的那種人。
我很難受,光是丟棄食物的罪惡感就讓我難以自拔,聽見我爸說我阿公快哭出來,我又感覺自己似乎傷害了阿公,可是我怎可能在知道的情況下讓他吃下腐敗的食物?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了PTSD,我好害怕停電,就像現在,我也在思索我家的冰箱足以保冷至電來嗎?我是不是該立刻下去將能吃的食物都吃掉?
我是不是應該立刻前往阿公家,幫他放置水桶水盆接那些屋漏雨滴?
我是不是應該在我洗好的床墊上鋪一層塑膠袋,才不至於讓雨水又打溼床墊?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為什麼又停電了?為什麼又下雨了?為什麼屋頂壞了?
好多個為什麼,好多個崩潰的時刻。
我好累。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床墊也好,阿公也好,屋頂也好,那些食物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