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0

掏出鑰匙，抵入鎖孔，海生俐落轉動匙柄，古銅色的重鎖應聲彈開。

他輕推開門，隨著壁障撤去，外界的光線洩入室內，在地上畫出他的影子。


一步、一步，他沿著光踏入不屬於他的居處。

泡在水裡的筆刷、顏料抹得半勻的調色板、散落地面的畫布……光亮所及，畫具散了一地，混亂得不該是誰賴以為生的工具。

海生望著宛如某種案發現場的場面，轉了轉眸，優雅在裝了水的陶杯間穿行，來到覆著桌布的工作桌前，沒碰響任何一根筆、一塊調色板、一張畫布。


「看來不在啊……」拉長了語尾，他在桌前站定。


猝不及防單手揭開垂在眼前的桌布。

布巾後方空無一人。


幾根不知道被主人遺忘多久的畫筆躺著，乾透的刷毛黏成一塊，短毛地毯的灰塵有被什麼抹過的痕跡。

……猜錯了？還是被聽到了。


不然以那位的習性，應該要在這。

他眨眨眼，左手食指曲起抵著下顎。



貓科聽覺敏銳，下次腳步得更輕。



他緩緩直起身，轉動頸部，對著屋內的另一個方向豎起蛇瞳——

1418

繪畫。


無法替人遮風避雨，無法替人飽腹充飢，消耗大量勞動力，卻無實務價值的藝術產業。

有意成為藝術工匠的孩子們在孩童時期加入畫師工坊，拜入一位畫師門下學習，經歷幾年打掃衛生、準備畫布、配置顏料、清洗刷子的打雜後，才有機會學習繪畫線條。

畫師助手協助大畫師完成畫作，混合顏料、鋪影調色，繪製牆壁、織物、背景，讓畫師可以在提筆時，專注於畫面中最重要的部分。


助手一面輔助著畫師，一面精進著自身的技術，直到有一天得到教廷、貴族或富商賞識，給予金錢，成為成熟的獨立畫師。

也有人始終無法得到指導畫師與客戶的認可。



終其一生，都只是個助手。

「哇——媽媽，這是什麼？這個！這個！」


孩童的驚呼劃穿紛雜人聲的展廳，在近處綻放。


「這是雙生神哦，你看，這個是姐姐普露登緹亞，旁邊則是她的弟弟波頓斯。後面的湖是不是好漂亮？那是我們的聖湖喔。」

「嗯！像鏡子一樣。但是為什麼？聖湖不是藍色的嗎？為什麼這裡要塗白……」

海生在畫前後退兩步，讓出正面的位置給身旁也在觀畫的母子。錯身時習慣性半低下頭，微微頷首，才徹底從人的肩側走過。


後方的人流馬上補上了挪出的空洞。

日光畫師行會的藝展向全國人民開放，即使藝術並非庶民能夠理解的娛樂，藝展主畫前排隊的觀眾仍樂此不疲，等著長長的人龍也要擠到畫前，看個幾眼，在心裡打個勾：到此一遊，有看過。



嘴角依舊帶著笑意，一如蛇的吻部天然上揚而與本身的欣喜無涉，海生逆著人群行走，快步走離主要展廳。

這樣就漂亮？真的？

扁平的陰影，俗套的用色，無聊的構圖。

四平八穩，沒半點驚喜。

跟真正的賽卡達相去甚遠。



原本還以為靠近一點可以多看出一些什麼。

跨出主展場，長長的走廊連接各間展間，他一路屏息，直到沿著走道轉過了彎，才靠著牆壁深深吁出一口氣。

……但差不多吧。即使把大陸上所有的畫全數拿來挑去，能夠展出的作品大概也就這樣。

鵝卵石反射的白黃，陰天雲底的灰綠，晚霞橘紅帶的藍紫，他眼前的世界，從沒有人能重現在畫布上，這是當然。



走道的熾黃不如燈火嚴格管控的展出室，他抬頭，舉起掌蓋住了光的來向，橘中的綠紫穿透指縫，刺得他瞇起眼睛。

——畢竟，就算「能看見」，也畫不出來。

他迎著光看著自己的指掌，指腹，指節，中指側緣麻了感官的薄繭。


這隻掌平靜地接受他平靜的盯視。

他突然想動動手指。


指頭立刻順應他的願望，服從地跟著動了動。

他無趣地放下了掌。

他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第一次見到了那幅畫。


在他不預期低頭時，在他不經意移轉視線時，在他只是閃躲著膽敢在藝廊奔跑的無知孩童時，向壁掛上的圖，多踏近了兩步。

與已有盛名的大型畫作不同，由於空間規劃，此次較小件的作品被一應懸在走道壁上。

霓光在他的眼角披灑，在一堆山山湖湖、花花水水之間，任性妄為地抓住了他的目光。

那幅畫。



那幅一如真實世界的，美麗的、璀璨的，熠熠生輝的畫。

為底的沙土層疊褐和綠和白，草枝交錯的陰影黑中帶著靛藍，薄殼泛著奶黃與……

他幾乎忘了止息。


灰白覆在蛋殼表面，是淡淡透著幾乎透明的橘紅。

一幅繪著一窩雙生新巢的畫。



一幅不出自他的手，卻如同與他用著相同的眼望著斑斕世界的，美麗的畫。

他疾步走回櫃台，一反常態雙掌拍上櫃面，震得助理河狸雙肩一抖。


「喔是海生啊你做什麼突然那麼大聲嚇我一——」

「那幅畫的畫師在哪？」


話聲帶著蛇瞳收豎，脫出掌控的細鱗自眼下浮起，大面積攀開。

他逼近河狸，壓在桌面的指掌不受控制發顫，唇面抵到了利刺。

「我要見他……讓我見他！」

1420

木棍鋪天而來，直逼占據整個視野。四周驟亮，床架縫隙中的灰貓被棍子無情撈出。


肚子朝上，背紋朝下，覆毛的四肢彎在空中，貓咪顛倒的金瞳一時間與海生面面相覷。

「……喵？」貓咪試圖歪頭。



「不是『喵』，而是『我馬上完成』。」海生嘆氣，把撈貓的棍子連同小貓身上的灰塵拍了拍，一下子，灰毛成了灰白相間的貓。

「應該不需要我提醒，溫斯頓伯爵夫人的肖像畫這周末就要到交期？」

他伸出兩手，托住貓咪肩胛，一口氣把鑽到床板中活生生把自己鑽髒了的小灰貓翻了過來。

「逃不掉的，您鑽到這種地方不是自討苦吃嗎。」

「不管嘛，海生——」



灰，更正，白貓畫師化回人形，維持著同樣的姿勢，正面朝下，全身貼著地面，一點也沒有要掙扎。


「畫肖像就很無聊，很無聊，很無聊嘛——」

悶悶的聲音貼著地板傳上來。

「臉要瘦一點，皮膚要白一點，那個項鍊畫大一點，一點都不好玩。我不畫，對，我才不畫，就跟河狸說我不畫了叫他交給別人——」

「不行哦，上個月是您親口答應的，為了接下來三個月可以不限主題地畫。」

「都快到時限了，現在臨時也找不到人代替您完成，別為難河狸了？」


海生一邊說，拖著癱在地上的流體回到工作室，將人在座位上安頓好。

他拿了塊乾淨的布幫畫師抹了抹臉，迅速將工作桌附近的畫材簡單分類收拾定位。

「我不想畫嘛——」畫師還在咪咪貓貓。

他嘆了口氣，拉上最溫和的笑容。


他站到畫師身側，反手在自己身後綁上了繪畫圍裙的結。

「……所以，我不是來幫您了嗎。」

1418

「真的？」


那幅畫的畫師在他眼前挑高了下頷，一雙金黃的眼底明亮晃著光，將他的倒影在瞳底眨下，又眨了下。


除了豎瞳之外，看不出獸化的特徵，推測不出物種。

很年輕，看上去比他還小。

「你喜歡那幅畫？」


畫師抱起胸，而海生半躬上身。

「是的，不好意思叨擾您。我是行會的畫師助手海生，上次藝展有幸親眼見證您的作品，讓我大受震撼，所以——」

「……但那只是為了藝展交差用的練習畫啊。」

畫師雙挑起眉，不客氣咧開嘴角。

「你喜歡？有多喜歡？」

只是練習畫。

「……相當喜歡。」平穩的語調回應，海生還彎著身，在身側的陰影中，指節一寸一寸收攏。

要捏住才能阻止手指發顫，平抑的語氣才不會被聽出情緒。心跳的聲音變大，彎著腰、低著頭，才不會——

才不會被看見臉上熱度告知的紅暈。

他差點伸手只為擋住自己的表情。

「天啊，海生。」他聽到畫師語氣裡的惋惜與憐憫，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給你看點更好玩的吧。」


「我才剛畫完。」畫師領著他穿過地面的筆刷、跳過未裝釘的畫布，繞過還在風乾的畫架。

畫面鋪開，展開平面的人魚群島，他在畫師的默許中湊上前看。

海水泛著黃、藍與綠，清澈的水裡透著他能看見的紅光。

岩岸無盡綿延，陰影凹凸錯落。是殼、是蟹、是殘陽，是偏綠的影子。

貝類反射細膩的白，所以，沒錯，必須有藍與紫。



這些都不是最令人矚目的部分。

誰都知道人魚群島的特色是清澈的海水與珊瑚礁。

那麼，在構圖時，還有誰會把畫面大面積取景在不沾水的乾岸。


什麼樣的詞彙才能形容這種——明明知道顧客想看什麼，偏不依樣照畫，卻能畫得超出所有人預期的畫師？

違逆願望，相信自己，以自身的意願繪製到底。

「您的陰影是用紅、褐、藍、綠直接……在畫布上混色？」直接在畫布上混色抓不穩比例與延展性，他沒這麼做過。

「嗯哼。我喜歡混不均勻的區域，沒那麼死板。」


恣意。

「還……混了草汁對嗎。草汁乾燥後容易褪色，您打算怎麼保存？」

「褪就褪，這個顏色才最正確啊。留不下來，該困擾的是當初堅持要我『畫下最真實的海岸線』的人，不是我吧。」


胡來。

他轉首朝向畫師。紮攏的側髮穩穩別在腦後，畫師進入他的視野中。


「為什麼是用這個角度構圖？」

擁有天賦的，有本事恣意妄為的，胡來而超脫規則的，隨心所欲，不講道理的——

那個畫師歪過頭。

「嗯……理由？」


「你不覺得比較好看嗎。」

天才。

違背構圖慣例，違背色彩理論，違背保存原則。

但將一切協調得如此該當。



潮濕、腐敗、透明、閃爍。

張起了鱗，他幾乎能感覺到海風的高鹽與鹹腥。

那都不是「這樣畫才是對的」，而是「只有他會這樣畫的」。

自由地、強悍地，以畫筆發言。



透過這個人的手，畫在說：這個世界應當如此，與我不同的才是錯的。

任性而過分。


而熠熠生輝。

他忍不住抬手。

差一寸就要觸碰畫布的光澤，一道影子擋下來，畫師沒阻攔他要造次的手，手指抵在他的臉上，抵在他眼下張開的鱗上。


一個混蛋。



「……我要看你的調色盤。」他咬牙。

「噓，海生。這個要求就有點過頭了。」

以輕柔的語調，畫師說。指尖沿著他的顴骨輕輕拂過。



「你不是我的學徒，也不是我的助手。」

他沒動。

「這是我的技術。你說你想要知道？」

笑意收斂，指節出力，他緩緩將他的臉扳過來正對。


豎瞳，在他眼裡，在他眼中倒映的他自己眼裡。

他沒有猶豫。「對。」

空氣停止。沉默在窄瞳中來回。

畫師就這麼看著他。



眼眶之下，畫師的顴骨也浮起了白——白色的、白色的軟毛。

細毛，無鱗。

不是海蛇。


他們沒有相同的眼睛。

所以他是真正的天才。

不需要這副眼睛，不必定遵守規則。


一切行動只為了繪畫本身而服務，其他的都可以放在一旁暫且不顧。

他們不同。

「噗哧。」

天才畫師自己先笑了出來。「……啊，不行啊，繃不住，好，好。」

「其實我聽過你，海生。那個能複製畫師作品的助手。」


「你現在跟著老頭子喬凡尼，對嗎？」

「我改變主意了。」



「別管他了。你來當我的助手。」

「你想知道的，我告訴你。」

畫師金黃的眼底明亮晃著光，他朝他伸出手。

𓆓

誰知道兩年過去，當初的少年畫師會變成如今這副懶貓樣。

天才仍是一樣天才，初時沒點端倪的怠惰，倒是日復一日加劇。


不想做的工作還接，接了還要逃避。學會了完全動物化藏在工作室各個角落躲自己的助手，卻沒學會把工作進程排得牢妥。



難怪之前一個助手都沒有。

「海生，你是不是在偷罵我。」

「怎麼會呢。」海生沒停下筆，無動於衷地沾取顏料，筆刷快速在畫布上來回。「您坐著，醒醒腦，這部分我快畫完了。」


「那裡，右上角，窗簾的反光那，對，你用手捏碎一點乾掉的顏料，直接抹上去。」

「……是。」

為什麼要這麼做？

磁石、木料、銅礦，並非繪畫媒材的材料總會突如其來，被要求著加入畫中。



就……直覺？我知道加了這個材料之後顏色就會對。你感覺不到？

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他來之前白貓一直是獨自作畫，沒有學徒，也分明不需要助手。



我缺一個人幫我洗調色盤。洗板子很無聊。

如此看來或許他也須背負同等責任。

免去釘布、收集媒材、洗筆洗盤子等雜務，白貓確實過得更自由了，也更任性了。


任性得可以揮霍更多的時間創作他真正的創作，任性得可以整日整日投入自我滿足的練習，任性得可以畫出更多、更多、更多令他屏息的，令他閉嘴的，熠熠生輝的畫作。

但是，好啦，我得承認。


有時候，白貓又會這麼說。


我沒想過會被一眼看出來加了草汁。這可是我的秘密啊，嚇死我了。

海生。


白貓這麼喚他，看著他，把手搭上他的臉，拇指前端沿著他的眼下，在帶痣的肌膚表面摩動。

你這副眼睛，真的很有趣。


——是。

有你在很方便。


——謝謝賞識。

所以無趣的部分別叫我畫嘛——

白貓向後倒，翻過身，化形為貓高速奔走。


無數次留下他在原地，懸著腕，嘆著氣，坐在他的位置，為他而畫。

最終他沒有離開喬凡尼。老畫師儘管平庸，卻無過錯。教了他握取，教了他下筆，仍無可置疑，是給予他恩惠的人。

再後來，他也不只是他們兩位的助手。在需要救急或協助的時候，行會裡總有一些畫師願意拉下臉求助。


海生。那些畫師會聽到這個名字。調光好，鋪色快，又不抱怨的助手。

因為他有一雙與普通人都不同的，好用的，海蛇的眼睛。

久而久之，他陪伴過的畫師越來越多。

也察覺了所謂的天才，其實也那麼得多。


他並非其一，僅此而已。

啊。

這個世界熠熠生輝，那麼美麗。


他無法繪出，但可以協助。

既然如此，他必須完整貢獻這份作用。



以他的感知，以他的眼，以他的鱗片，以他的手。

留在離天才們最近之處。

永遠地，作為一名最稱職的畫師助手。

光線從畫中的窗戶灑進，照亮貴氣婦人的臉頰與衣領。一幅肖像畫幾近完成，海生放下筆。

白貓托著頰，懶懶伸出手。接過筆，畫師接續完成肌膚的紋理、珍珠項鍊表面的光澤，婦人眼中威嚴而慈愛的反射。


還有，灑落的光線中，灰、藍、紅、紫偏折的紅霓。

「真是不能沒有你啊，海生。」白貓嘆氣，放下筆，隨手插進身邊任何一個還有水的陶杯。「要是你不在這了我之後該怎麼辦。」

「請不要說這種話。」



「不會嗎。以你的能力你早就能夠——」

海生起身，將那枝筆拾起，擦乾尖端，小心地沾取了一些顏料。


「不要說這種話。」

他雙手將畫筆奉上。

「請您簽名吧。」

（一樣剩下的改天我快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