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色的長髮因側躺而流瀉於床舖，無視季節的素白無袖長裙幾乎與床單相融，更突顯其上的斑駁赤痕。儼然守望著重要的弟弟終於甦醒，勾起的半邊嘴角滿含溫柔的寵溺，輕輕牽起的臉頰有著稚童軟嫩豐滿的輪廓，倘若她血肉模糊的大半張臉是完好的話，女孩肯定如天使般可愛又討人歡喜。

　　「早安，█。」

　　大腦破損的檔案和殘留在記憶裡的碎片拼湊出她的聲音和朝氣，但被他刻意忽略了與現今的名字同音的稱呼，在以前的話是一個無上的祝福，但現在則是悠長地延續著遊魂的詛咒而已。

　　他撐起身子坐起來，下意識的低頭躲避能窺見皮肉的溫柔目光，橘金的髮絲散落在單薄的白色襯衫上。這兩天自己不常在家，又很想念燐，所以擅自拿了他的襯衫穿著，想藉鐘愛的氣味來安定心神，看來這在此刻已經完全行不通。

　　「早安，Lei……」

　　他沒精打彩的回應，不，更接近於不得不回應的生硬窘局，他清楚感覺到醒來的這一刻、「今天」到底與平時有何不同。她跟著坐起來，將臉湊近至他垂下的視線裡，黏在她身上的血肉氣息撲鼻而來。

　　「怎麼了嗎？為什麼不看我？」

　　但那股氣味或是她破爛不堪的臉孔都不是自己躲閃的原因，他也知道那句話不是明知故問，她是真心感到疑惑和好奇的，因為以前的自己肯定每天都想在醒來的瞬間就見到她的身影，但現在的他不是。他忍不住以大動作翻開被子，迅速的將雙腳貼在地板上，在自動調節溫度系統的控制下，一切事物碰觸起來都是溫暖的——至少他壞掉的感官是如此告訴他的。

　　他逃跑般快步打開房門，屬於伴侶的寬鬆衣裾在光裸的大腿下輕揚，瞥了一眼飄浮在客廳裡的「記得吃早餐，留給你了。」的訊息視窗後，就直接走進洗手間裡開始盥洗。她也以輕盈的身影站在他旁邊，純白的長裙飄蕩著愉悅的弧度，小巧的身體背著雙手靠在洗手檯上。

　　「█……為什麼？」

　　親愛的她又一次不死心的詢問，鮮少充滿疲憊且空虛的雙眼，形如死去已久的動物直盯著反射出自己面容的鏡子。

　　「因為……」良久，他放下塞在嘴裡的牙刷，拿起水杯漱口，吐出因為過度用力而混進白泡的些許血絲，「妳是我的『愧疚感』。」

　　——鏡裡只映出他一人的影子。

　　「愧疚感？」殘破裂開的頭顱稍作傾斜，純粹且天真的疑惑直刺進他胸口深處，「█還在後悔我救你的事嗎？還是在後悔昨天在實驗室裡的事？」

　　女童的稚嫩嗓音帶上幾分輕鬆的笑意，混雜在他用力洗臉的水聲裡，形成一種詭秘又寂寥的反差。

　　「我完全沒後悔救了█喔！而且█不是一直想著自己該怎麼做嗎？」

　　「是這樣沒錯……」

　　比任何時候都要僵硬的喉嚨擠出低語，他睜開濡濕的雙眼，只感受到水滑過眼球表面的細緻流動，一如既往的沒有絲毫痛楚。他確實時時刻刻都在反覆銘記自己該做些什麼、待在研究組織中他應該要怎麼做、怎樣活動會更有利於他之後對人體實驗的全面改革，但在那之前他必須先取得所有人的信任，再一口氣背叛全部人，就跟他們如何在一開始推翻自己所有希望一樣。

　　無論如何，他都得將刻意為之的、「必然」的失敗率也記入復仇計劃裡，他必須——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得犧牲誰才行，而且那個人不是向你道謝了嗎？」

　　他愕然的轉過頭，從額頭上沿著五官線條和重力往下滑落的水滴沾濕了乾淨的衣襟，在浸滿自己與對方的濕潤中，他看著被強行接合修復造成的輕盈上揚。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喔。」

　　他愣愣的拿起毛巾往自己臉上粗魯的磨蹭，陷在柔軟中用力的磨擦出一道道不必要的紅痕，緊接又完全消失，如此反覆了好幾分鐘。

　　「妳是我的幻覺、腦裡最美好的幻想、也是最為內疚與失望的幻象……妳只會說出我想聽的、我認為妳會說的那些話而已……今天妳出現了，就代表我狀態很不好……我知道、我知道……」

　　僵硬且乾燥的喉間不受自控的顫抖，在理性與瘋狂之間搖曳，即使感受到放在自己頭頂上的溫度，但他很清晰的明瞭，現在這裡、由始至終都只有自己一個。

　　只是短短的十分鐘，他卻感覺異常的疲憊，自從進入酒吧後他似乎就沒再出現過這種疲累感，怎麼想他都只能歸咎於昨天發生的事，他眼睜睜的親手將信任自己的人——

　　當他坐在飯廳拿出被保溫存放的早餐時，才注意到悄然無聲地坐在對面注視自己的、山茶花色的寂靜眼眸，外貌幾乎跟自己如出一轍的女人。尚未開始進食的胃部突然一陣不適，混亂又不快的記憶化成巨浪洶湧而上，將他狠狠捙倒在地，但他還是選擇坐在桌前，和往常一樣承受著那熟悉又極度厭惡的冷漠。然而狀況沒有他預想的好，拿著叉子挑來揀去，將溫熱的食物放到嘴邊又因為胃裡的異樣感而放下，最後只是吃了幾口炒蛋後，就忍不住將之放著並站起來，椅子受力而重重的往後一倒，呯的悶響迴盪在廳房中。

　　已經受不了了。

　　他頂著陰沉的臉色又走進房間裡，看著被擱在書桌上的手錶終端嚴肅且沉重的思考了幾秒，終是放棄去聯絡身在要職的戀人。這幾天燐都因為工作早出晚歸，早上應該也叫過自己起床，只是自己沒醒來，如果現在去找他的話，肯定會馬上放下工作回到自己身邊，殘存的理智讓他拒絕了這件事。更直接的解決方法是——

　　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好幾種被拉高劑量的藥丸和著殘留的水份吞下，被唾液融化的苦味擴散在舌頭上反倒讓他有了幾分還活在現實中的實感。雖然還沒起效但他還是長嘆了一口氣，眼角餘光瞥見不知何時和藥物袋一起瑟縮在角落的金幣，它映射著純白聚酯纖維窗簾過濾後的柔和光線，幽靜的微微閃爍，像一個自遠處而來的、極輕的呼喚。

　　鬼使神差般，纖白的兩指從抽屜中撿起通往緊急出口的硬幣，失去焦點的淺玫紅反射著如燭火輕細跳動的光時，他感受到一個輕巧的重量壓在他肩上。

　　愧疚感的幽靈將雙手交疊在他左肩，用夾帶柔軟笑意的聲音支持他的選擇：「你又要去那裡對吧？去就好了呢，痛苦的感覺一下子就能消失了。」

　　不知不覺間出現在他右方的黑髮男子則是輕推了一下反射光線的眼鏡，用冷酷的微笑與略帶嘲諷的語氣道：「你又要逃跑了嗎？你明明是我們的『最高傑作』呢。」

　　逃跑？

　　略微搖晃的目光落在右側的男女身上，象徵著惡夢的開始和憎惡的終結，他忍不住垂下眉頭揚起狂氣的笑靨之形，用其枯槁的聲音回應，並緊緊握住那枚金幣，指甲用力的陷進掌心。

　　「只要能從你們身邊逃掉的話，無論去哪裡都可以。」

　　　　　　　　　　　　　他伸出手——


喀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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