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火在暗夜中劈啪作響,點亮守夜的熱度。
林間的夜空深沉無星,涼風襲來,一個身影獨自起舞,繞著柴火迴旋。
濃重的髮色溶入暗夜,面容僅在轉向火堆時部分被打亮。
抬掌、曲肘,人影寬大的衣袍在風裡磨出聲響,起舞者髮尾在每一次回身中甩動,單邊耳下略富重量的銀墜隨之擺盪。
隨著舞過的軌跡,點點光芒自虛空中緩緩亮起。星光以營火為中心向外瀰散,魔力湧動,連結營區邊界每一個隱匿的防禦咒陣。
銀白稀微閃爍,似塵似霧籠罩,飽含祈願的魔法閃耀如星。
賽西爾・哈里迪斯完成最後一次轉圈,停下腳步。
施術結束。如此一來,整個商團都可以獲得徹夜安眠,不懼無端詛咒與惡意侵擊。
他微微喘息,抬首朝向整個營區的最中心,商團主帳所在之處。
雖然,從沒有人要求他必須如此。
商業。
效益衡量,以利相易。
燃燒資源,換取成果——本質上,與魔法無異。
越是精明的商人,越有一雙善於評估利益的利眼。
予以留存者必當有其價值。
有其價值者才該被留存。
作為商團之子,賽西爾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
「哇噢。」
掌聲伴隨感嘆,在他完成施術,放下手掌的剎那響起。
為師的老者雙眉上移,在光亮盡褪後還停了會沉浸餘韻,方開口接續。
「一年不見,你操控元素的能力已經遠遠超乎我的預期,真了不起。」
賽西爾抬眼注視霍諾斯的老企鵝。企鵝師長瞇起笑眼,毫不在意望回。
「這樣吧,以防萬一,這次我會準備普通魔法學徒兩到三年的學習量。等下次你們再回到這裡,我們再來看看你的成果。」
賽西爾無言平靜地點了點頭。
「那麼,既然基礎編織咒語的方式你已經學會了,接下來有沒有特別想要鑽研的方向?」
「我想要學法陣。」
「哪種類型?」
「所有類型。」賽西爾答。「老師,哪一種我學起來會最費力?」
老者沉吟片刻。
「摒除跟法陣機制相斥的情緒煽動,和確定無法驅動的『治癒』——該是需要穩定大量同質元素的『防禦』。」
「你的魔力與多種元素都有親和力,以你的魔力調動,相異的元素們可以很好地協調在一起;但與之相對,當你想要堆疊相同元素,穩固程度便會出問題。」
「不過這點可以克服,只不過需要大量的時間跟練習。」
這時換賽西爾沉默思考了一會,再次點點頭。「好。」
「那就先學防禦。」
「我能知道原因?」老企鵝張著和藹的灰藍色眼睛。
「保護貨物、應對突襲、預防入侵……對商團而言,有個不會背叛,熟悉防禦的術師會很有幫助。」
企鵝彎起那雙和藹的灰藍眼睛。「你很重視商團。」
他沒有立刻回應。
「起來,蛇餅。」
他不記得那確切是哪一天,只記得他在沉眠中被一把抽走了棉被。
那也實在難為,畢竟幼時記憶裡,他總是一入睡便總是昏沉,一昏沉便總難清醒。
一開始倒也沒什麼人在意。畢竟,孩子嘛,睡醒玩,玩累睡,多睡才能長得快哩。
但縱是如此他也明白商團運作當以利益為核心,看似縱容只代表耗損尚在可承受的範圍內。
默許不可能、也不會無止境存續。
「哈里迪斯不養自己起床都做不到的過季蛇皮。」
他知道札希站在床邊,他沒有力氣張開眼睛。
被抽了被子也無妨,他無人叫喚便連睡兩天自然能接續睡過去,他翻個身,一臉埋進枕頭裡,突然被拉著腳踝一把抓起。
所以他想,那天,或許他終於是觸碰到了某種底線。
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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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必要再繼續睡下去。你該開始學些能派上用場的東西。」
札希腥紅的眼在視野中倒立。
「——還是你想躺在派皮上進烤箱?」
賽西爾抬手,讓銀白的光亮上竄。
細膩無比的星光在他的掌中旋繞,好一陣子,他才捏起掌淡聲開口。
「……我只是需要更有能力。」
他是需要有能力。
在哈里迪斯商團裡,每一個人,乃至每一樣物品,都有其價值與功能。
帳篷為他們遮風避雨,馬匹為他們駝物代行。
傭兵看顧他們的財產,炊事人員為他們止飢。
管家曲提西照顧處理商團長對內對外事宜,僕役歐索魯護衛商團長安危。
還有,讓一切得以成立,以之為核心運行的商團長本人——札希・哈里迪斯。
是以,被無償養育、受盡保護不該單被視為幸運,不該純粹安然享受。
視乎消耗的資源、被賦予的遠超他應得的權利,他當然必須要有功能。
這樣才能平衡,所有事情才會變得合理。
而在他總算學成,能夠順暢支配上天垂憐的豐沛魔力,以魔法道具為商團帶來些許利益,商團營地裡遍布了他加以改造改良的各項器具,確確實實有了功能——
他也終於,得到了得以佐證他功能的證明。
「哈里迪斯有為成鳥配戴飾品的傳統。」
「——小少爺,恭喜您今日成年。」
銀質的墜星在他眼前顯現。
「這是家主為您準備的耳飾。」
那一瞬間,他幾乎有點恍神。
「請收下吧。」
他抬首,札希將手指撐在頰邊,以無波動的紅綠睨視來,一旁歐索魯欣慰點頭,企鵝管家得體半垂視線。
——但那又怎麼可能。
若有什麼是熟悉札希・哈里迪斯的人共同的認知,便是那個人並不是擅長記憶生日之類支微小事的類型;身為忙碌的商團長,更不會有那種悠悠替人挑選、設身處地思考他人喜好的餘裕與閒情。
所以這份禮物該是老企鵝的貼心。
作為管家,在正確的時機,替代家主,為哈里迪斯如常運行著功能。
他不禁再看了一眼札希的面無表情。下唇一抿,他垂眸從精緻的木盒中取下了純銀的星。
無所謂。
耳墜實際是誰挑的都沒關係。
他們說這是哈里迪斯的賦予,那便是哈里迪斯的賦予。
現實細節不需要去在意,他會接受這份心知肚明。
什麼該說,該怎麼說,他明白旁人問起該怎麼回應。
耳墜彰顯身份,堅硬的彎鉤刺在掌心,在他手裡的軟肉印下痕跡。
他珍重地進一步緊緊握起。
但他並不是真的配得上這個身分。
配飾證實功能,身分意味責任。
他被稱作哈里迪斯,商團裡的人並非真的會以哪種刺探真實的目光掃落。
他們包容,憐愛,促狹。
全仰賴商團成員本身的友好,而非他做對了什麼。
他已經足夠幸運。
交到他手上的耳墜不像路邊市集能輕易買到的墜飾,它不僅是個飾品,同時也是能擴大魔法效果的增幅性武器。
彌補他缺乏攻擊力的先天劣勢,與他的魔力完全相合,完美得如同長期看著他施術、明白他所有習性的人,替他量身打造的設計。
因此,配戴著哈里迪斯的象徵,陷入戰鬥時還無法讓所有魔法如願實現,全是他自己缺乏能力。
他該自知。
他不是鳥,他不會飛。
他無羽、無喙、無爪、無翼。
他是哈里迪斯的幼子。
也只是個藏身鷹羽之下的騙子。
他無權代表哈里迪斯,他的言行又代表了哈里迪斯。
一旦掛上了名,所作所為,所有代價都由他人擔負。
他不該站在前方。
他不能受傷,不能被俘,不能是負累。
他們都說他是被歐索魯撿回的一顆蛋。
而他卻獲得了哈里迪斯之名。
所以那該是筆高瞻遠矚的投資,該是筆絕不虧損的交易。
哈里迪斯鷹家名,金銀鋪就三國境。吟遊詩人的誇大吹噓並非全是妄言,他們的商團長確實具有一雙善於評估利益、頂級獵食者的眼睛。
他不該失敗,他不該羸弱。他不能羞辱那雙眼睛。
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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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像是世界的運轉有其原則,錯誤終有天會被一應修正。
他本非鷹,不會有爪翼。
他被喚為哈里迪斯卻不能是真的哈里迪斯。
他被賜予鳥爪徽印也終究會離手失去。
由此可知當他每次看著札希,所感受到的無道理聯繫、本能上信任、下意識親近,全都沒有合理的原因。
應只是歲月堆積的習慣導致的判斷失誤,家主與奴僕相似面容導致的移情錯置。
所以他也就小心翼翼地、賭氣地,從未開口一聲父親。
反正歸根結柢他也沒有勇氣探詢。
探詢札希失去的半邊羽翼,探詢一卵雙生的兩鷹為何一個為主人,一個成僕役。
只要閉上嘴,不追問,不去看。自欺欺人,一家三口胡亂的鬧劇,就能這麼繼續演下去。
強風襲來,他將雙臂抵在臉前,髮尾被氣流扯得後捲。
防護法陣由空中構築,符文在他的臂前旋轉,立刻發出震天轟然,在攻擊中一擊碎裂。
強力的魔力衝擊讓他向後飛去,背部應聲撞上林木樹幹,痛得他後脊一麻,一時脫力跌坐在地。
竊取了土系魔法元素的劍尖指在他的頸前。
「哦,我還以為練了這麼多天你該有點長進。」
「這把刀少說親了你五百次,也沒見你成功扛下,他說他都要親膩了。」
陽光在天頂照映,逆著光,陰影遮蔽札希・哈里迪斯俯視的神情。
賽西爾仰望,由下而上看著頂端的紅綠,緊抿起唇,又咬牙開口無數次重複的要求。
「少爺,之前的蛋孵出來了。」
「喔,所以那蛋是哪種鳥?」
「不是鳥,少爺。歐索魯帶來的蛋,是一隻蛇。」
札希・哈里迪斯望著蓆草與樹枝堆織而成的巢,巢的中央,初生的幼蛇盤著身體,腦袋垂在一旁,尚未張開雙眼。
好短。又細又軟的蛇身脆弱得兩指一捏就能送命。
「怎麼還在睡?看來我們迎來了一條懶蛇。」
「雛子不習慣殼外的光線與溫度,尚未睜眼也屬常見,應該很快就會張眼了。」
從未為人父親、迎接過生命的人沉默片刻,尚無動靜的小東西令人莫名焦躁。
札希掏出袖口裡繡著鳥爪圖樣的帕巾,蓋在小小幼蛇之上。
半晌,又毫無耐性地捏著布巾掀起一角,蹲下身向內確認。
鳥爪遮蔭中,哈里迪斯的幼子睜開了眼。
以尚且模糊的視野,記錄了、記住了、印下了降生於世所見的第一張臉。
儘管時光匆匆流逝二十年,有些事打從最一開始就不會改變。
比如哈里迪斯的幼子非鳥是蛇,比如當代最小的家族成員配飾是了不起的家主洋溢才華親自設計。
比如雙方唇槍舌劍不會止歇的互搏,還要有人以慈祥的蠢臉在旁注視。
比如,透過魔法學習治好了魔力外溢,卻還是堅強地憑自我意願每日昏睡到午後的死小鬼。
「總算醒了?」
札希望著拉開帳篷踏進來,一臉惺忪顯然前幾刻才剛脫離睡眠的賽西爾,無表情抬起下顎指向桌面。
「舊的不是丟了?拿去。」
桌上靜靜擺著一個嶄新的、燒烙著精緻鳥爪圖樣的小牛皮錢包。
「下次再弄丟,材料費跟工本費就從你的合約抽成裡扣。」
他說他叫賽西爾。是的,不提及姓氏,無權代表哈里迪斯。
(補充等結企後吧我要衝衝衝跟吟遊詩人當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