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米恩!!」

狼帶著恐懼嘶吼，響徹學院挑高的穹頂，迴盪在雙日神的彩繪之眼前，
而那名金絲雀則是穿梭在因驚愕而駐足的院生們之間，來到狼人面前。

「大致檢查過，應該是過度疲勞導致的，她的身體就像是很久沒好好睡一覺過了，我會給讓她服用一些幫助休養的藥劑，但這只是暫時的。」

達米恩鮮紅的眼眸中盪漾著擔憂，他小心翼翼地為少女擦拭臉上的淚痕，為稚嫩臉上的倦容感到不捨。

「我一直都支持您的理想，馬克托。」
「只有這一次，我無法認同您的做法。」

金穗色的短髮在怒意中轉化為羽，少年壓抑著自己的野性，只剩下那雙責難的鮮紅注視著狼人。

「這已經是我所能想到得……最好的答案了。」
馬克托下意識地避開了如同罪狀烙鐵般的視線，對方如此憤怒的表現令他不安的摳弄尖銳的指爪，用視線餘光看向那個在醫療床上的身影。

「自大又愚蠢。」
達米恩撇開了頭，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而身上的羽狀物質也逐漸幻回人形。

「她醒來的話我會通知，所以請您暫時離開這裡，免得我對您做出更失禮的事。」

狼男在短暫的沉默後起身，看似野蠻的口開闔欲言又止，卻只是看了一眼床上的身影後轉身離去，他清楚，自己確實也還有更棘手的事需要處理，
那些散落在宅邸中的流言蜚語、時不時投來的目光，最終都會落到瓦倫．洛威爾的掌握之中，所以他必須獨自前行，去那黑狼審視的目光之前。

『從我父親把妳帶回來的那天，妳就只能困在我的身邊，所以才會有那樣的錯覺。』

少爺否定了我的感情，我在他眼裡終究只是個奴隸。

『我不會離開妳身邊，直到一切都好起來。』
『西爾維斯•羅歪而！』

但是馬克托及孩子們接納了我，並同時也愛著我。

『妳，如果太累的話，就休息一陣子，我會讓其他人來處理這些瑣事。』

我就連奴隸都做不好，那我還有什麼資格站在那個人身邊？
馬克托就不會對她說這些話，他是如此的溫柔，如此的……

『我知道妳一定會保護好的……』
『我相信妳。』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馬克托！！」

女孩是在尖叫聲之中嚇醒的——馬克托及孩子們消散的樣子歷歷在目，然而當她把手伸出手時，卻只抓到了一片虛無。

她的眼眶充滿淚水，因呼吸不到新鮮空氣而不斷喘著，她明明已經從那個夢裡醒來了才對，然而面前陌生的環境卻讓她抱著飄渺又破碎的希望——或許，她又再次回到了夢裡……

狼男來訪後已過了整整一日，達米恩始終堅守在旁保持著對少女的關注，鵝毛筆的揮動從未間斷，他書寫者關於詛咒的研究、抄錄從古至今的軼事，哪怕是一絲線索都被視作希望。

注入魔力而開啟的光源熄滅又亮，窗外已是逼近墨的深，三更的學院僅剩下金絲雀和他守護的小羊，然而雀仍舊不是夜的生物，隨著星空流轉，他也在不覺中陷入沉眠——


「馬克托！！」

少女的驚呼令達米恩猛的從書桌上抬起身，險些因為驚嚇而將檯面上的雜物掃落，他眨了眨紅色的眼，看向了發出聲音的人，卻見到少女的面容上，出現了令他最爲難受的表情。

「桑……。」
「做了很難受的夢嗎？」
他試圖對妳擠出一個自然的微笑，然而那個略微稚嫩的臉上，依然有著難以言喻的憂傷。

「！！」
在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後，桑德拉將頭轉向了來源，她看見你臉上依舊掛著平時的微笑，但似乎多了一些她鮮少見過的憂傷。

「小達……」
很快的她注意到自己臉上似乎還掛著兩條不斷流淌的淚水，她趕緊用袖子將其抹去。然而她還沒做好回答你問題的心理準備，再加上在那之前她還有要確認的事情，於是她猶豫了一下後才再次開口：

「那個、為何我們會在這裡？發生了什麼……還有……」

「您是…真實的嗎？還是這裡又是我的另外一個夢……？」

她隱約記得自己從那個夢醒了過來，但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到馬克托，於是她又陷入到另外一個夢境——穿插著現實、與馬克托及孩子們的，如夢似幻的場景，這讓她有些迷失在夢與現實的交界處。

見少女擦拭著淚水，達米恩遞上了乾淨的手帕，草藥的清香瀰漫在診療室之中，他對妳的提問愣了一瞬後又開口。

「我就在這裡喔，您一定是因為睡了很長的時間所以感到困惑了吧。」
達米恩握住了少女白皙的手，表示自己確實存在，而以他的視角來說，女孩已經睡了整整一天，期間也不時的發出夢中的呢喃，所以會有這樣的反應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馬克托把妳抱來這裡的時候，表現的可是相當的緊張呢，大吼的聲音還讓學者們嚇到連文件都散了。」
回想起早晨發生的事，他不禁無奈的笑了，馬克托臉上的神情，他一輩子都可能無法忘記。

——那是將要失去重要之物時的恐懼、悲傷和絕望。

「您因為過度疲勞而倒下了，所以我讓您在這裡好好休息直到復原為止，目前身體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在你握上桑德拉的手的那刻，她能感受到傳遞來的溫度以及力道是如此真實，這才讓她確認了你所說的話是真實的——她確實已經醒來了，而這裡就是她的“現實”。

於是她拿起你遞上的手帕開始擦拭著臉頰上的淚水，一邊靜靜的聽著你所說的話。

「少爺他……」
她沒想到居然會是那個人發現暈倒的自己並送了過來，但同時她也疑惑著，為何會表現的緊張？難道是因為如果失去一個好用的奴隸的話，會造成他生活上的困擾嗎…？

… 「可能如您所說，真的是睡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再加上這段期間是您一直陪在我身邊的吧？所以現在感覺好很多了。」

「謝謝您，小達。」她緊緊回握著你的手，想讓你知道她現在確實如她所說，身體已經好很多了。

「這是我的職責喔，尤其對象是桑的話，一定會保證您完全的康復才可以……所以。」
在桑德拉表明自己的身體已經恢復時，達米恩仍然稍微檢視了一會，確實無論是脈搏和體溫等回到了往常的狀態，唯獨那雙金色的眼眸，依然蒙上了一層陰影。

「桑，能和我說是什麼原因，導致您的身體疲倦到這個地步嗎，這已經超出了常理的負荷，即使是長期失眠也不至於……。」
他握著妳的動作依舊輕柔，卻有些輕顫，等待著妳的回答。

事實上，在桑德拉剪去長髮的那日，達米恩就已經從對方的口中得知了主僕之間產生的矛盾，然而更加詳細的內容他卻始終不敢多問，只怕自己過度的介入會令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所以這段期間他一直在繁忙的學院生活中，找到幾絲空隙觀察、守著重要的家人，只是他根本沒預料到，少女會因此而倒下。

「真是的…所以我才會這麼喜歡您。」見你又仔仔細細的檢查自己一番，桑德拉感到心裡暖暖的，無比慶幸陪在身邊的人是你，而這讓她臉上的陰霾因此散去了一些。

只是當你問起是什麼原因導致身體疲憊時，她的表情明顯的被一層悲傷攏上，握著你的手也因此慢慢的放了開來。

“美好的東西必定都伴隨著代價。”

她早就知道了，那個琥珀所蘊藏的魔力除了給她帶來那些美好的夢境之外，同時也在吸收著她的精力，然而她卻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斷以自身為代價，只為了再見上他們一面…

她緊張的將雙手交握，隨即開始跟你講述了自從她收到哥哥所送的琥珀後每晚所夢到的場景——她巧妙地避開了與馬克托之間淫靡的床事，只跟你訴說在夢中她是如何與馬克托之間相戀，而孩子們是如何的懂事聽話，一家四口是如何的幸福美滿…

「……但就在第九天，也就是昨天，夢裡出現了與琥珀一樣的裂痕，所到之處都化為粉末，所以我們四個人只能一路跑向洛威爾家的堡壘，然而卻依然無法阻擋空間繼續破滅……」講到這時她的手開始顫抖，眼眶再次泛著淚水。「……馬克托對我說了『沒事的』，並說了『相信我一定會保護好……我們不會被拆散』，但是、」

「……他跟孩子們就在我的面前化成灰了。那個溫柔回應著我的感情、說了不會離開我身邊的馬克托……就這麼徹底的離開我了。」

她用你剛剛給她的手帕摀住自己的臉，無法止住的淚水讓她說的每字每句都帶著哭腔。

「您一定……覺得我很愚蠢……但對我而言，他們是如此的真實……我愛著他們，但我卻……永遠的失去了他們……嗚……」

『夢境反映著人們最深刻的慾望』

達米恩還記得，他曾經在幾本被評為無用之書的文獻中看過這樣的研究。

少年靜靜的聽著妳所言，神情也隨著夢境的進行而變得嚴肅，而當他發現時，淚水已經從妳的臉頰滑落。

「不是那樣的。」
在妳用帶著哭腔的話語做出結論時，他幾乎是立刻反駁了那樣的臆測，他很清楚，正是因為對這樣的夢投入如此龐大的情感，才驗證了眼前的人對這一切的渴望有多深刻，而他也比誰都清楚，妳對那位少爺的想法。

「您也說了，那都是琥珀、是那顆礦物上的魔力所導致的結果，所以請不要，被那樣的魔法給影響。」
他繼續說著，表情再也無法維持往日的餘裕，纖細的手指緊抓著身上的披風，將紅潤的肌膚擠壓出白。

「桑……您的真實，並不在那裏。」
最後他低著頭，幾乎是用擠才說出這幾個字，他並不想破壞妳的夢，卻更不希望妳深陷其中。

『然而夢境，也可能是未來的投影』

達米恩深深地呼吸，穩住了自己似乎要隨著妳一同潰散的情緒，他回憶起文獻的後半，鮮紅的眼神再次閃過一絲光澤，像是獲得線索般的露出微笑，欣喜的和妳分享了自己的答案。

「這些事，您讓馬克托知道了嗎，我相信他也會和我有同樣的想法，即使現在的情勢還不適合妳們像夢裡那樣的結合，但等到戰爭結束的話……」

在你說出她的真實並不在那裡時，這讓她緊緊抓著身下的棉被，為什麼……小達會說出那樣的話？明明那裡真實到不像一場夢，那麼美好……

但或許…

在她內心深處早已明白你所說的這個道理，但體內理智的那個她以及深愛著馬克托的那個她在彼此撕扯著，她感到內心痛苦萬分，遲遲無法言語。

所以面對你後半句的話語，她只是將身體縮成一團，並搖了搖頭。

「……在那個夜晚，我跟少爺透露過了……“我渴望著您”……然而隔天他很明白的回答了我——『這些都是妳的錯覺，妳並不是渴求著我，而是必須仰賴我的決定才能存活下去……」

「……少爺的話讓我清醒了……我只是奴隸，而他是洛威爾的繼承人，所以少爺擁有跟您同樣的想法什麼的，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啊——」說到後來她直接將摀著臉的手帕挪開，悲傷的看著你。

「與其、再次像那樣被少爺拒絕、否定，我寧可、寧可繼續擁抱著那個美夢……至少在馬克托眼裡……我不是奴隸……他願意接受我的心意……」

「……馬克托，說了那種話?」
少年眼中的喜悅在聽見那句話後瞬間轉為錯愕，露出了幾乎不敢置信的神情，凝視著眼前如同羔羊般蜷縮的身影。

——為什麼？我很確定……他也一樣對妳。

伴隨著那位少爺成長的他，打從最初就看見了閉塞的白狼男孩，是用什麼樣的眼神注視著那個被買下的女孩。

她的每一個笑容都能奪去他的心神、每一個舉止都牽動著他的目光。
所以當知曉了這些如玷汙般的話語竟出自那人的口中，達米恩只感到難以理解。

碰

金絲雀的羽刺自達米恩的皮膚上竄出，他的憤怒顯而易見，那雙彎成禽類的手無處宣洩，猛然一擊砸向書桌，黑色墨汁順著桌面滑落，沾染了剛書寫好的文件。

「那個蠢貨、自以為是的白癡，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這種腦袋。」
半獸形態下，他低語著憤恨。達米恩無法理解，相識多年的朋友怎麼會以這種方式傷害他最珍惜的純粹，
直到，瓦倫・洛威爾那如同凜冬的眼神在他的腦海中閃過。

如果是因為那個男人……這就是你那愚笨的狼腦，所能得出的答案嗎，馬克托。

達米恩收起失控的情緒，沉默了片刻，最後看向了妳，聲音沉穩，彷彿早已預備多時。

「桑，您會希望，就此離開洛威爾、 離開馬克托的身邊嗎?」

稍早

少爺不顧後果將奴隸帶去休養的那個早晨，他在金絲雀的怒意中走出了學院華而不實的大門，直面自己的父親。


「我很意外你會主動來找我，孩子。」

「我很清楚，你會為了懲罰我而刻意出現在她面前，父親。」

「你總是把自己的父親想得過於嚴厲，馬克托。」
洛威爾的頭狼，瓦倫的語調低穩，彷彿隨時在低鳴著不容質疑的身份，在那頭白狼踏進廳房的同時，他下令讓周遭的駐軍離開，為父子二人的談話留出空間。

彷彿在模仿著霍諾斯的傲慢，洛威爾的領主擁有白石砌成的廳房，挑高的天頂垂掛神與王的旗幟、宣示著忠誠。

「但事實上，你和僕從之間的事確實對宅邸造成了不好的影響，士兵們也開始質疑你是否適任，即使你在戰場上有所作為——戰斧舞蹈家，是嗎。」
瓦倫繼續說道，而當提及那個荒唐的名號時他不禁揚起了嘴角，那並非嘲諷，反倒帶著一絲單純的愉快。

「那只是詩人們的誤傳，我並沒有。」

「你一直都握著那把象徵家族的劍，我很驕傲。」

「接下來，想怎麼做，懇請我不去過問那奴隸的事?」
同為萊姆色的雙眼在黑狼歷經風霜的臉龐上格外銳利，他在巨石之以上俯瞰著來訪的子嗣，等待著有趣的答案。

「我知道你是怎麼看待『投降』，這並不是示弱，而是交涉。」
馬克托難掩對父親的仇視，只是訴求的重要使他依然維持著最完美的禮節，單膝跪地，向自己的領主提出交涉條件。

「我把你教的很好。」
而瓦倫則是玩味的看著眼前的兒子，宛如在看著剛學會站立的嬰兒，眼神中充滿了慈愛。

…… 「父親，我承諾，將來會全權聽從您的安排，不再做任何抵抗，即便是拋棄這身野獸的姿態也行，只要您保證將來不會因為那些傳聞而懲罰、質疑她們的能力。」

白狼的提議迴盪在純白的空間，黑狼則是眯起了眼，打量這隻不帶猶豫的幼崽，他從座椅上緩緩起身，鐵靴踏在石階上發出帶有節奏的聲響，每一步都深沉如巨獸，漆黑而偌大的身軀就這樣來到白狼之前。

黑狼聳立在低著頭的馬克托之前，收起了自見到兒子親自來訪時就展露的笑容，嚴峻的面容凝視那提出交涉的白狼，連每一個呼吸都帶著壓迫。

「……你應該清楚，這意味著接下來的人生、每一個決定，乃至婚姻，都必須符合『洛威爾』的期望。」


「你想用自由，換取她們的安寧?」

——時間回到現在。

當你的羽刺自皮膚上竄出、並用手砸向書桌時，還在哭泣的女孩被你這行為著實的嚇了一跳。這是她認識你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見你這麼憤怒的樣子——她記憶中的你總是帶著淡淡的微笑，儘管有時也會看到你生氣的模樣，但從來都不曾像是這樣，對著某個物品發洩怒氣的樣子，這讓她幾乎忘卻了自己還在傷心的心情，想上前去安撫著這樣的你。

然而當她聽見你沉默過後所說得話時，她幾乎睜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看著你。

『離開洛威爾…離開少爺的身邊……？』

她訝異這句話居然會出自於你的口中，畢竟在她心中你跟少爺之間是那麼的要好，認識的時間甚至比跟自己還要長，這樣的你為什麼……？

她回想著，雖然曾經下了“就只要單純當少爺的奴隸就好，其他什麼感情都不要了”的決定，然而當她只能遠遠看著少爺、卻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去觸碰、關心他，說實話，這遠比她當初所想像的還要痛苦及困難。

但就在這時，她與夢中的馬克托與孩子們相遇了，儘管明白那只是她所做的美夢，儘管她內心知道你說的是正確的，但不能否認的是，因為有了與馬克托相愛的時光，所以她才能撐過在現實中與少爺相處的每一刻每一秒。

只是，現在的她已經失去了那一切的美好，這讓她一時之間無法確定……之後能否能再繼續以“奴隸”的身份繼續待在少爺身邊……如果就這樣繼續下去，再過一段時間，她會眼睜睜看著對方與某個貴族的大小姐聯姻，彼此之前相愛後生下愛的結晶，

而自己，永遠就只會是那個低賤又卑微的奴隸。

……

她的身體在顫抖著，在那一瞬間，她的內心幾乎是立刻就下了決定：她想逃離這一切，想要找回那如夢似幻的夢境，然而當她看向你那關心自己的臉時，她猛然想起了——

好幾年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那時哥哥曾堅持要帶她逃離這裡，儘管當時她因此跟哥哥大吵一架，但最後還是答應了對方，並試圖逃脫好幾次。

但突然有一天，哥哥不再像之前那樣堅持要逃走，反而像是洩了氣的氣球似的對她說了：『桑……我無法再帶妳逃走了……但我發誓，我一定會在這裡保護好妳。』說完便抱緊了她。儘管那時的她知道哥哥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但無論她怎麼追問哥哥就是不肯說，而這件事就這麼一直被她放在了心底。

若要逃離這裡，會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
「……如果會因此賭上您的安危，我不會想要離開洛威爾……離開少爺的身邊的。」
她的話語依舊有著哭腔，淚痕依舊掛在臉頰上，但你能夠聽出，唯有在這件事情上她不願做出妥協。

「不會的……我。」
達米恩少見的急躁起來，他開了口，卻怎麼樣都無法說出連自己都難以信服的話語。

「我不能保證，這個計畫能萬無一失，不如說……弄不好的話，連馬克托的未來都會賠上。」

那是他在聽聞奴隸成功逃離時，突然想到的方法，

身為洛威爾的家御用的煉金術士，他一直都藉由自己的身份和那渺小又脆弱的身軀蒐集著情報，當然，連同阿道弗斯所承受的痛苦懲罰一起，都傳到了金色的小腦袋中。

所以他一直在思考著，自己能為你們做到什麼，那些長年習得的解剖和醫學，是否能偽造你們的死亡——

然而這樣的妄想，都在妳堅定的眼神下瓦解，變成了天方夜譚。

「但是，我不希望您像這樣痛苦下去，您和馬克托，全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因為你們的純粹，我才覺得這個國家沒有那麼糟，就算，您是這樣被不公平的帶到我的身邊。」

他說著，鮮紅的眼眸泛起寶石般的光澤，那是盈滿了的淚水反射微光，並順著少年倔強的臉上滑落。

「就算研究的再多，我還是無法解開您的詛咒，到頭來，我一事無成，卻還裝的像是什麼都懂似的，丟臉死了。」
他像個孩子那樣用手抹去無法停下的淚水，但身體彷彿是想起了要怎麼哭泣，淚水不斷的湧出，讓這個少年終於有了符合年紀的表情——無助、愧疚，又同時控訴著處境。

「……既然連您都不能保證計畫是萬無一失的，那我就更不可能讓您去冒險了。」
她用手帕拭去了淚水，隨著與你之間的交談，悲傷的心情也逐漸趨緩。

無論是你的安全，抑或是少爺的未來，如果這些就是所謂的“代價”的話，那她寧可封閉對少爺的感情，就這麼一輩子以洛威爾家奴隸的身份活下去。

「小達……」

＂家人。＂

是啊，她怎麼就這麼忘記了呢？儘管被少爺拒絕了埋藏多年的感情讓她傷心至極，儘管夢境裡的馬克托及孩子們那麼美好，

但這裡，還有你、以及哥哥在，而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最最重要的羈絆。

『我知道妳一定會保護好的。』

『我相信妳。』

馬克托說的這句話迴響在她的腦海裡，她無法保護夢境裡的他們，但至少，如果是你們的話——

她用手帕擦去你流下的淚水，用那嬌小的身軀緊緊抱住了你。

「才沒有一事無成呢。小達……您也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喔。」她輕輕拍了拍你的頭後繼續說著：「儘管哥哥是我最親近的人，但有許多無法跟他說的事您都願意靜下來傾聽……並且站在我的立場為我著想。」

「唯有與您……以及與少爺相遇這點，是我被賣到這裡唯二最為感激的事了，所以……請別再哭泣了。」

「您可是我最驕傲的朋友、以及家人呢。」說完後她用手指抹去你眼角的淚水，露出了溫暖的笑容。

偶爾，達米恩會忘了自己才是年紀最小的那一個，
他忙於擔憂著身邊的人、關注著那個令他執著的身影，為了處理好每一件事而埋頭研究，又在隔日的清晨，細數著自己的失誤。

所以當桑德拉摸摸他的頭，告訴他自己的存在是她的驕傲時，他更加無法停下早已潰堤的淚水，只能在嬌小身軀的懷抱中宣洩著自己的幼稚。

「抱歉……我實在太失態了。」
當終於穩住情緒，那雙眼睛也變得紅腫，達米恩狼狽的抽出新手帕擦拭掉那些過了頭的情緒，在哽咽中吸著夜半涼爽的空氣，慢慢奪回了往日的平靜。

「就算計畫行不通，我還是希望您可以不用活在痛苦中……我認為，馬克托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埋藏多年的秘密，作為朋友和家人都無法透露的訊息，然而事到如今，他認為需再隱瞞下去，即使已經無法挽回，他也難以忍受馬克托的情感被誤會至此。

「因為我總是看著妳們，所以我很確定，那隻蠢狼看著妳的眼神，絕對不是主人該有的……。」

「桑，他很重視妳，只是不懂得要怎麼在不傷害妳的前提下，實現自己的願望。」

淚水洗滌後的紅色雙瞳如同礦石那般，達米恩望著眼前的少女，毫不遲疑的說道。

「你想用自由，換取她們的安寧?」

純白中迴盪著瓦倫的質問，那聲音嚴厲、緊迫，龐大的身形成的陰影遮掩了白狼，令那堅毅的眼神也隨之黯淡。

「出生的那一刻你就註定繼承洛威爾的榮耀，為了家族站到前線、以劍砥固聖戰的基石，你早已屬於『我們』。」

「所以你的籌碼並不成立，馬克托。」

白狼的低下頭，不願讓頭狼看見自己的動搖，他微微開口，卻想不到半句反駁，因他自小就，在這樣理所當然的壓迫下成長。

「況且，你的母親也不允許我這麼做。」

「你一直都比較像她——溫柔、天真卻比誰都渴望正義，而她不希望你和我同樣，終其一生都被名譽的詛咒束縛。」
瓦倫蹲下了身子，和自己的兒子對視，那雙同樣帶有萊姆色澤的雙眼，直到這一刻才被看清。

「……您。」

「也許你還沒發現，我比你所想的還要重視自己的孩子。」

「馬克托·洛威爾，一個仁慈的主人，在戰場上以實力令異己者噤聲，是其父瓦倫·洛威爾的驕傲。」

「這是接下來在霍諾斯國境內該有的傳聞，而要如何達成這一願景取決與你的表現，我親愛的孩子。」
瓦倫輕拍那顆被震懾在原地的白色毛茸茸腦袋，起身後看著自己的孩子，露出愉快的笑容。

「就算是我，也會利用特權寵溺孩子，雖還比不上你的叛逆。」
他不禁發出的哼笑宏亮而隱晦，一轉過身，漆黑的毛皮大衣則隨之飄盪，如同一隻巨大而又優雅的野獸，用沉穩的步伐輕踏著大理石磚，隨後那渾厚的嗓音再次響起，他側過頭，容貌被半長的劉海遮掩，卻能一瞥那帶著笑意的嘴角。

「對了，你知道除了討厭投降之外，我最喜歡怎麼樣的作為嗎?」

「那就是如同洛威爾的先祖那樣，依靠著力量與智慧，昇華了階級的那份膽識，

「而這也正是我所崇尚的階級。」

——時間回到了現在。

女孩看著你在自己懷裡哭泣的樣子，這讓她回憶起了與你認識的點點滴滴，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見你哭成這樣——不管是早前的憤怒，抑或是現在的情緒宣洩，儘管你平時看上去是如何的睿智及冷靜，但你骨子裡還是個只有16歲的孩子，這讓她看向你的眼神充滿著慈悲，並不斷拍拍你的後背安慰著你。

「別這麼說，我喜歡看見您在我面前脫下偽裝的樣子。」看見你逐漸恢復了平常的冷靜，她只是摸了摸你的頭後便往後退開。

「謝謝您，小達。您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她看著自己放在腿上的雙手，她不再哭泣，不再哽咽，心中逐漸湧上一股微妙的釋懷。

「但已經沒關係了。無論是少爺的苦衷、還是我自作主張的愛戀……只要我跟他還是主人及奴隸的一天，這些情感根本就毫無意義……」

「至少我還有哥哥，還有您，還結識了希維亞……能夠在失去一切後得到這些，我已經很幸福，不該再去做多餘的奢求了。」

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看來和撒嬌沒有兩樣，達米恩清了清嗓子，讓自己離開了妳的溫暖和安慰，然而對於妳所給予的評價，他卻無法苟同。

「我才不像您說的那樣……。」
他清楚，自己很自私、狡猾又對不感興趣的事物極度冷漠，所以那所謂的溫柔，也只是在你們面前才會表現出來。

所以他才如此的珍惜著妳，還有那個比起溫柔，用愚蠢來形容會更適當的狼。


然而妳緊接而來的釋然，在達米恩的眼中卻更令人難受，他無奈的看著妳接受了自己的處境、決心與那頭狼劃清界線，而此時此刻的他也沒有立場再多說什麼。

「桑……。」
理性制止了他繼續為兩人辯駁，他暫時接受了現狀，考慮著再過幾日，等一切都平靜下來，還能再為你們多做點什麼。

「……嗯，我也是，只要有你們在，就足夠幸福了。」

「您應該還想再多休息一會吧，我這就把燈給……

門口，一個陰影閃過。

達米恩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了那個細微的變化，天生靈敏的直覺令他看向了不遠處的門縫，

幾根捲曲的白色毛髮字縫中徘徊，更如同它的主人那樣，躑躅不前。

喀啦
門把轉動，達米恩將房門猛的打開，而眼前的身影正如他所想——是那頭笨拙的狼。

「你聽到多少？」

「不、我只是想看看情況，但聽到有人在談話的聲音，所以才……但我發誓，並沒有去聽談話內容。」
狼男擺擺手，慌張的解釋自己的行為，活像是被抓到的現行犯那樣垂著耳朵，而當他的視線越過比自己矮小的金絲雀時，就注意到了已經恢復精神的少女。

「看你那副德性，大概是真的什麼都沒聽到吧。」
達米恩嘆了口氣，隨即冷不妨的一拳打向了狼的手臂，然而小鳥的一擊對狼來說毫無感覺，只是在困惑中，聽見了金絲雀的細語。

「這次最好真誠的和她談，你並不是什麼英雄，少自以為是了。」

「那麼，我還有些瑣事要處理，就先告辭了。」
他轉身對著床上的桑德拉說道，並頭也不回的和門口的少爺擦身而過。


在這狹小的空間中，僅剩下主僕二人。

「啊、我還不累——」
正當她想拉著你，請你再多陪她一會的時候，她同時也注意到了門口那白色的毛髮，這讓她下意識的把身體坐直，眼睛直直看著你將房門打開、馬克托出現在門的另一邊的場景。

「……！」
她緊緊握著被單，當她注意到少爺看向自己的方向時，她趕緊別開視線，將注意力放在了緊抓著被單的手。直到她聽見達米恩要離開這裡時，幾乎是立刻對你拋出了求救的眼神。

只可惜，她的眼神就這麼被你甩在了身後。


「……」

「……」
「………那個、」
「請問……這麼晚了，少爺來這裡……有什麼事呢……？」
儘管她好不容易將心裡的疑問擠了出口，但由於過於緊張，讓她完全不敢往你的方向看去。

「……我只是，想確定，妳身體的狀況如何了。」
狼男身後的門被離開的達米恩一下子關上，在原本就不大的空間中，他龐大的身軀顯得更加侷促，甚至是有些緊貼著身後的門扉。

「達米恩和我說過，妳是因為過度疲勞才倒下。」
即使是那一瞬間的擦身，他還是注意到了達米恩那雙微紅著的眼，即使妳別開臉，擅長夜晚的狼依然能察覺妳的異樣。

而他很清楚，妳並不是因為工作的緣故，才會變得如此。

「那一晚，我不該隨意扭曲妳的意思，我該對此向妳道歉。」
狼突然低著頭，緩緩地說到，他本以為自己的決定能夠保護妳遠離那些無情的規則、能防止妳被這個虛偽的世界所騙，誤判了自己真正的情感——

然而，他卻忘了要尊重妳的想法。

她沒有預料到會聽見那句話。

那聲低沉的道歉像重錘一樣落入心頭，震得她一瞬間說不出話來。她愣愣地看著你低頭的身姿，腦中一片空白，彷彿整個人都被困在這句話的餘音裡動彈不得。

少爺……在道歉？明明……那晚已經把一切都推開了，不是嗎？

她緊握著被單的手悄然收緊，胸口像是被什麼壓著般悶得發疼。她張了張嘴，卻遲遲沒有發出聲音。直到沉默快要凝結成無法承受的壓力時，她才終於開口：

「……不，請不要這麼說……少爺。」

「那晚……是我太過失態，不該讓自己的情緒凌駕於職責之上……真的，很抱歉。」她深深一鞠躬，沉默了一會後才繼續說道： 「……小達跟我說了，您有您的苦衷，而我也明白您也有身為繼承人的職責在，所以……請不用太擔心我，我會盡快養好身體，不會再給您添麻煩的。」

還在生我的氣嗎……。
在兩人沈默的那刻，狼頹喪著尾巴和耳朵，不敢抬起頭看妳，愚蠢的他沒想到，自己的決定會讓妳消沉到如此，畢竟他是那樣不符合人們的期望。

『洛威爾之子，不懂魔法的莽夫，愧對了那身毛色。』

賓客的閒語猶言在耳，那是他第一次隨著父親宴客的日子，然而在之後發生的事，已記不清。

狼男預期著妳會責難自己，把這段時間受到的委屈都發洩出來，也許這樣，他反而會好受一些。

然而妳的回答卻依舊是那樣的消沉、帶著疏遠，這讓他抬起了頭，注視著自我責備的妳。

「妳一點都沒錯，也從沒帶給我麻煩。」

「……正如我不該扭曲妳的感受，我也是……我在那晚對妳所說的，每一句都是真實。」

「說我想要妳，只是，我不該這樣自私的困住妳。」

她睜大了眼睛，像是被什麼擊中似的怔住。你最後的那句話在她腦中盤旋不去，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原以為那晚你所說的『我想要妳』只是醉後的胡言，是自己太過愚蠢才會相信那樣的語句、才會妄想自己是“特別的”。但現在，你卻親口說了——那是真的。

她的心開始不受控地跳動起來，胸口彷彿有什麼東西正緩緩融化，那些曾經封在心底的情感、否定過的希望，此刻全都悄悄抬起了頭。

而她，也再一次想起了達米恩所說的話：

『他很重視妳，只是不懂得要怎麼在不傷害妳的前提下，實現自己的願望。』

她低下頭，想讓自己冷靜一些，卻忍不住用雙手交握，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她鼓起勇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若……若是那一晚的話語……並不是出於醉意……」她停頓了幾秒，彷彿在給你一個轉圜的餘地，也是在給自己一點空間好繼續說下去。

「那麼……我是否……可以理解為……」她抬起眼睛看向你，紅潤的雙眼裡盛滿了遲疑與小心翼翼。

「即使……我只是個奴隸，在您眼中……也曾經，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

她不敢過於直白的去詢問你的真心，她將那個問題藏進了最卑微的請求中，只求從你眼裡、聲音裡，得到一絲、哪怕一絲，不是苦衷，而是出自你真實的情感回應。

妳每一個謹慎都令他難受，也時刻提醒著他的自大對妳造成的影響，以及那晚，藉著酒力吐露真言後的代價。

「我從不將妳視作奴隸，桑德拉，只是，我需要這麼做，不然我父親他……。」
他走近了些，房內的礦石燈被遮住大半，狼人的身軀幾乎占滿金絲雀的小研究室，他眯起眼睛，看著那掛在自己面前的光源。

妳教過他好幾次怎麼填充吸取了魔法的礦石，
而他刻意佯裝遺忘，只能藉由這樣的卑鄙，
來爭取與妳相處的合理性。

「我稍早和他談過，他承諾只要我能繼續在戰場上立功，堵上那些閒人的嘴，就不會過問我們之間的傳聞。」

「但我知道……我們已經無法像從前那樣。」
狼淡然的說著，他知道兩人真正的期望，只是，造成妳現狀的是自己，也是將妳買回來的洛威爾，他怎麼有那種臉皮去接受這份情感。

你從不將她視為奴隸的話語讓她心中原本築起的高牆出現一道裂縫。那道溫柔卻小心翼翼的聲音，在她心中迴盪著，久久無法散去。

而當你提到“父親”時，她的心微微一顫——她沒想到你居然會為了那個傳聞而特地去找你的父親…找那位大人去談。

原來那所謂的『苦衷』承載著如此巨大的意義。

你的影子籠罩在礦石燈微光下，而她正坐在這光與影之間的床上，無聲地望著你。

是啊，她怎麼就忘了呢？過去你不僅從來就沒有把她當成奴隸來對待過，甚至將她當成了一般的人平等的對待著。她早該察覺了，那些不經意觸碰的小動作以及手指間接觸的溫度代表著什麼。

但她卻被被你拒絕的悲傷及自卑蒙蔽了雙眼，拒絕去回想起與你之間那些親密及快樂的時光，甚至還因此尋求夢境裡馬克托的安慰藉以逃避著現實。

真的是差勁透了，桑德拉奈特。

「少爺，我……」

「……我從來就沒有覺得，從前服侍您的那些時光是被您“所困住”。相反的……」

「正是因為在您身邊，我才有活著的感覺……是您，讓我可以在洛威爾奴隸的這個身分中獲得生而為人的實感……」

「……您從來就不是自私的人，您是馬克托•洛威爾，是溫柔的、善良的……」

「也是我……最重要的少爺……」

「所以……無法回到像從前那樣也沒關係，只要能待在您身邊繼續服侍著您，我就很滿足了。」

聽妳親口說出的話語，他又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巨狼再次朝妳走近了些，那雙良久未被修整的利爪來到了妳的臉頰旁，隨即化作覆著薄繭的五指、化作與那醉酒之夜相同——人類男性的模樣。

然後他小心翼翼的，觸碰著髮絲被剪去的斷面，他知道，自己也該為此負責。

「我並不希望妳以這樣的身份度過餘生。」

「達米恩說的沒錯，我自大又狂妄，擅自插手他人的人生，但也如 妳曾經說過 的，這是我與生俱來的『特權』。」
男人的表情逐漸從沒落轉為堅韌，即使不再是巨狼的模樣他的身形依然高大，也許比妳記憶中的，更加壯碩了些。

「桑，我將繼續在前線效忠，讓父親看到我的貢獻，然後……要求他赦免你們的奴隸身份，成為家中的侍從。」

「即使暫時不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但至少，妳可以去認識更多的人，和更多人相處，然後……。」

他停頓了幾秒，想起當妳和他描述遇到了來自席爾瓦的新朋友、並和她產生了聯繫時的表情，那樣純粹的笑容，是他能從妳身上看過，最迷人的表情之一。

所以他一直希望妳總有一天可以走的更遠，可以為了自己而活，而不是將這個享盡一切優勢的貴族，視為生命的意義。

只是，他仍舊懷抱希望，如果兩人之間的情感與權力毫無交集，那麼，他就更有資格去佔有妳。

「然後，如果妳的想法依然不變，我依然會在洛威爾的城牆內，依然會是這裡的繼承者。」

她聽見你的腳步聲走近，那沉穩而沉重的氣息彷彿又回到了過去——過去每個清晨她替你整頓儀容時，那熟悉的距離。

但這一次，是你主動靠近了她。

她看著你的利爪在她眼前逐漸褪去獸形，化作帶著微繭卻溫熱的人類五指——與那一夜、她誤以為是醉意的溫度如出一轍。而當你的手指輕觸著她頭髮剪去的斷面時，她感到心跳倏地加快，連耳根都紅透了。她沒想到你會用這樣的方式觸碰她——如此直接、如此柔軟、如此……帶著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的、愧疚與珍惜。那溫度幾乎要讓她溶化，讓她幾乎要沉溺在這不可置信的氛圍裡。

直到她聽到你接下來說的話之後，她的眼睛瞬間睜大——她從來沒想過，眼前這個男人竟會為了她與哥哥做到這樣的地步…這意義太過重大，如果他們不再是奴隸的話，那某方面而言，他們就得到了一條真正可以選擇的道路。

她忍不住顫抖地抬起眼，看著你仍溫柔覆在自己頭上的那隻手，彷彿怕再不開口，這一切就會從夢中醒來——不對，這裡不再是夢境了，而是確切的現實…那句『我相信妳』此時環繞在她腦海裡，儘管那裡的一切都是虛幻的，但唯有這句話是她與馬克托之間的真實。

「我的想法不會變的……！」儘管她的聲音還有些輕顫，但她卻不再猶豫，像是終於決堤的河流，一發不可收拾。

「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著您了。這份心情，從來都不是您所說的錯覺……所以…」她說到這裡已經哽咽，眼眶雖然泛紅但眼淚卻沒有落下，只因她不想再像過去一樣只會哭泣、只會逃避。

「…請讓我跟隨您一起上前線。我不能讓您孤身一人去面對這些…以及主人，我希望能一直在您身邊。」然後，她輕輕抬起頭，將自己的額心靠上你那仍停留在自己頭髮上的手，將自己的體溫悄悄傳遞過去——她想讓你知道，這張滾燙的臉頰，這顫抖卻主動的碰觸，都是最真實的證明。

這不是任性、不是依賴，也不是服從——
是她作為『桑德拉』，毫不動搖地愛著眼前男人的證明。

「……我真不喜歡妳稱他為主人。」
他開口，用著妳幾乎不曾聽過的不悅，那並非憤怒，而是近乎於幼稚的埋怨。

「也一直都抵觸，那人要求妳和阿道弗斯隨同參戰的命令，然而我卻對此毫無辦法。」

馬克托輕撫著妳獻上的，沉醉於溫熱的體溫和輕顫，在他的眼中，現在的妳如同毫無防備的羔羊，信任著殘暴的狼。

『從來都不是您所說的錯覺。』

他開始學會將信任妳置於自己的臆測之前，妳的回應固然令狼感到由衷的雀躍，卻也伴隨著更深的擔憂與無奈，

——阿道弗斯曾經考慮過叛逃

而鴞所受到的懲罰如同鑲進骨髓的傷疤，提醒著少爺自己的職責，他不敢想像，桑德拉如果受到同樣的罰則，自己的心靈是否還能癒合。

「我也沒能幫妳脫離詛咒，然而妳卻還是像這樣，一再肯定我的價值。」
只是身為妳們的擁有者，那樣的『職責』，他到底盡到了多少，除了自由，又還能為你們做些什麼。

「……桑德拉，我現在……該怎麼做，妳從不該為奴，而我也無法脫離父親監守的規矩。」
這位少爺再怎麼轉動自己愚笨的腦袋，也無法想到更好的方法來將尊嚴回歸於妳，他無奈的坐到了妳的床邊，即使現在身為人形，看起來仍像隻落水的狗。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你用那樣的語氣埋怨，這讓她怔了一下，然後彷彿有什麼在心底輕輕化開。除了些微的驚訝，更多的是難以壓抑的喜悅。

原來少爺…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感受著你仍覆在她頭上的手掌，如果她是毫無防備的羔羊，那也她是心甘情願任自己暴露在狼的面前的。

至於你內心所想，關於她哥哥因叛逃而受到嚴重懲罰的那段過去，當時阿道弗斯並沒有將這件事讓除了馬克托及達米恩以外的人知道，因此直到現在桑德拉依舊毫不知情。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還能繼續保有某種程度的天真吧。

她就這麼靜靜的聽你把話說完，神色逐漸暗沉了下去，其實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對她而言，未來的道路仍然籠罩著迷霧，而她伸手不見五指。

但此刻的她卻不再感到徬徨，只因為她再也不是獨自一人了。


「……其實，我也不太明白，該怎麼做，才能真正脫離這樣的處境。」

「不過……」

「我記得母親大人曾經對我說過——『人生有許多路，都不會一開始就清楚地寫著方向。只有走的人，才能讓它變成自己的路。』」

她輕輕笑了，那笑容不再像過去那樣帶著自卑與退讓，而是帶著些許的堅定。

「所以我想……只要是與您一同走的路，我就會繼續往前走。就算途中會迷路、會受傷……但至少，那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

她語調輕柔卻堅決，帶著從你那裡得到回應後的信心與力量。

「現在的我……已經知道您真正的心意…」她的指尖緩緩握住你剛剛撫摸她的手，將額頭再次輕輕靠上。「……所以我不會再害怕、也不會再退縮了。請少爺往您堅信的道路繼續走下去，我會…一直留在您身邊的。」

因妳的接近，他不再對於「主動碰觸妳」這件事感到遲疑，那雙手意猶未盡的移向了妳稚嫩的臉頰，拇指撫向潮紅的肌膚，動作輕柔的，好像稍微使力就會弄傷妳似的。

「那位母親……，一定是個相當偉大的人吧。」
當妳提及那樣的存在，馬克托也不禁在回憶的碎塊中挖掘母親的身影，他已經記不清對方的聲音和面容，卻能依舊鮮明的感受到，那種令人安穩的心境。

「我一直都相信，會有更多關於妳們父母的線索藏在陸上某處，也許在戰爭和緩下來的那一天，我們能試著遠行。」
帶著歉意，他其實始終不清楚瓦倫是怎麼買下這對兄妹，但他也清楚自己父親的底線——他不是會去強奪的人。

所以奈特兄妹會成為「商品」，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在那之前，必須脫離我父親的管轄之下。」
他緩緩收回撫摸著妳的手，並站起身，看向了透過窗簾而朦朧的晨曦，嘆了口氣。

「我現在能做的事雖然不多，但有妳們在的話，一定能像妳母親所說的那樣，開闢屬於我們的路。」
語畢，他換回那隻熟悉而野蠻的半狼身軀後俯瞰著妳，眼神卻十分柔和。

「再休息一會，然後回到我的身邊，桑德拉。」
狼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胡鬧般的，他「命令」著妳要繼續伴隨在他的左右，直到你們能想到突破囹圄的方法。

你的話讓她怔了一下，不是因為震驚，而是有什麼東西在胸口靜靜地浮起，一點一點化開，像晨光一樣溫暖地灑進來。

她從未想過會有人像這樣形容母親大人，而當你說起戰爭後可以用遠行的方式來尋找關於父母的線索時，這讓她驚訝的看著你——她本以為被拋棄之後內心只剩下對他們的失望、以及憎恨，但經過了這次與少爺之間的事情後她才發現，或許……事情並非她及哥哥所想的那樣、也說不定。

你的話讓她重新燃起了想再次見到父母們的渴望，她想尋找他們的線索，然後面對面的問他們：

為什麼當年要拋棄她與哥哥？

為什麼……不再愛他們了？

她抬起頭，看向你站著的方向。即使你已經變回了半狼的模樣，但此刻你的身影似乎與夢中的馬克托重疊了起來——她終於明白了，你那些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展示的溫柔代表著什麼，也明白了你那些話語的每一句，都是在慢慢回應她最深的渴望。

… 「……是，少爺。」
她同時明白了你帶著笑意的命令代表著什麼，也知道那不只是想逗她的話，而是你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你願意讓她繼續陪你一起走下去。

無論那條路通往哪裡，只要有你在，少女便不會再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