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島世理還記得當時的心情。
她的生理期一向規律,那個時候卻延遲了兩個月沒有來。她先在家裡用試紙自我檢測,又去醫院做了檢查。拿到證明後猶豫了好幾天,才下定決心去找草薙出雲。
比她年長的男朋友笑瞇瞇的迎接她,雖然還沒到酒吧的營業時間,仍然問了她想喝什麼?
淡島拒絕了。只告訴他:我有話想說。
草薙聞言皺起眉頭,接過診斷書時已經是一張嚴肅的表情。他飛快地看過一遍,又摘下墨鏡,仔仔細細的看了第二遍。
淡島一臉平靜,只有她的心臟怦怦跳著,等待對方的反應。直到草薙終於放下那幾張紙,抬頭看她。
他在笑,眼裡發光。淡島好喜歡他平常藏在墨鏡底下柔和的眼神。草薙飛快的穿過吧台來抱她,親吻像雨點般落在淡島的臉上。
淡島的心臟怦怦跳著,那些愛意將不安擠走了,把她的心填得滿滿的。她覺得好開心。
等到孕期十四週時,淡島世理提出調任的申請。那天是夏至,即使到了傍晚時分,窗外的天色依舊明亮。她將完成的文書報告及申請單一起交給了宗像禮司。
「副長,您提出申請的理由……」
「因為我懷孕了,室長。」她故作鎮定,不知道需不需要更多解釋。
宗像平靜地注視她:「……您希望我如實記錄這份人事變動理由嗎?」
「是。」淡島輕聲道,想要分享,又想保持理性的矜持,「只是我還沒準備好讓其他人知道。」
「我知道了。」宗像點點頭,並沒有為難她,「我會盡快處理的。」
由於產檢的時間快到了,淡島向長官道謝,便準備離開。
「……淡島,」宗像突然又喊住她,夕陽剛好落在他身後的窗外,使他看起來像坐在一團火焰裡。宗像在背光的陰影中柔和的瞇起眼睛,「恭喜您,要照顧好身體喔。」
調任的通知很快就下來了。Scepter 4簡單的為她舉辦了一場餞別宴,有幾個人以為淡島只是去執行某個秘密任務,悄悄問她什麼時候會再回來。
淡島笑了笑,什麼都沒說。她的身材一向苗條,訂製文書組的新制服時也刻意選擇大一碼,有些人可能注意到她換成低跟的鞋子,但不會發現她懷孕了。
習慣了Scepter 4緊湊的節奏後,總感覺文書組的步調很慢,對淡島世理而言其實是個太輕鬆的工作。不過她在孕中期偶爾發生出血的情形,雖然血量不多,但醫生仍然建議她多休養,避免劇烈的活動,所以調任還是有意義的。
然而離開Scepter 4以後,有些消息就會太晚才知道。
在一個晴朗的冬日清晨,宗像禮司自殺,送醫急救後,仍昏迷不醒的躺在加護病房──淡島世理居然是在一個禮拜後才知道。
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
是從哪裡開始出錯了呢?
淡島滿腦子都是無解的問題,文書組的工作她就超前完成了,於是在得知消息的當天下午便匆匆趕往Scepter 4的室長辦公室。
熟悉的位置坐著熟悉的人,但並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伏見猿比古坐在夕陽帶來的火光之中,看到淡島時詫異得站起身。
眼前的畫面讓淡島忽然想起那個夏至的傍晚,才發現宗像和她最後的對話彷彿在告別一樣。也許早在兩個季節以前,宗像禮司就計劃好一切,只是當下沒有人察覺。
「副長,妳為什麼在這?」伏見猿比古真的太累了,甚至沒有察覺自己用了過去的稱呼。他的臉色蒼白,嘴唇因為乾裂出血,看起來反而是鮮豔的紅色,因為已經連續通宵好幾天,眼窩下有著很深的陰影,顯得十分憔悴、搖搖欲墜。
淡島突然想到初次見面的時候,當時的伏見才17歲,眼神倔強、神色冷漠。他可能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不幸,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一個青春期的小孩眼中會有那麼深層的悲傷、疼痛及恐懼。
雖然伏見現在已經29歲了,不再是Scepter 4裡最小的成員,但淡島好像看到當初不會開口求救的孩子。
「……我來幫忙。」淡島下意識的回答,在那之前她沒有想過為什麼自己著急的擔心Scepter 4,原來她比自己想像的更喜歡這裡。
伏見不贊同的皺眉,不論如何,對方已經不算Scepter 4的成員。他往淡島走了幾步,但還來不及送客,反倒被淡島緊緊抓住了手。
「你應該休息一天、或兩天。」淡島不讓他掙脫,「短期支援的申請書我可以自己寫,基本上同意得很快。」
「聽話。伏見。」淡島苦口婆心地勸他,「Scepter 4不能連續失去兩個室長。」
造成Scepter 4連日加班的是某個權外者群體,代稱為調色盤事件。一開始只是分散的個案,譬如一些難以解釋的失蹤案件,失蹤的人最後的影像都像在與人對話,受人引導般的自願走到監視器的視野死角;以及在各地被發現的白骨遺骸,但即使透過DNA檢驗查出死者,死亡時間卻和通訊時間不符合,甚至還有前一天被目擊參加酒會,隔天卻化作彷彿風化已久的白骨的案例……
案件表面毫無關聯,死者彼此也不相識,沒有犯案動機,彷彿只是為了有趣。權外者認為自己高人一等,想出了這樣的娛樂方式,他們享受這個遊戲本身,以他人的生命與痛苦為代價。唯一共同點是然現場遺留的色彩標記,初步推測三人組分工合作,這三人被代號為紅寶石、藍寶石、與琥珀。
其中已知「紅寶石」擁有高腐蝕性能力,那些難以辨認死亡時間的枯骨,可能就是直接被腐蝕導致的。消息來源為追捕過程受到重傷的秋山冰杜,他被腐蝕了半張臉,右眼的視力也受到影響,這才剛剛出院,仍帶著眼罩,便趕回Scepter 4加班。
除了那三名真正的權外者,近期也出現了一些不具備能力,但仍試圖以各種方式博取關注的模仿犯——他們潑灑噴漆、塗抹色彩標記,甚至在網路上發表聲明,製造恐慌。這些行為雖然拙劣,卻無疑增加了混亂的程度,也讓案件的判別與應對變得更加困難。
伏見猿比古在強制休息後重新接手外勤任務的指揮,雖然氣色不好,但至少有點精神。內勤的工作則由秋山與淡島支援,檢視近期的案件報告與錄影資料,將每起案件依據現場痕跡、受害者狀況、以及犯案風格做出分類,並將模仿事件歸入排除清單。
「中央地鐵站通報看到有人拿著紅色噴漆在牆上畫了一個圓……但現場沒有異常能量反應,也沒有人受傷。」
「模仿犯。」淡島簡潔地記錄下結論,「讓車站的警衛隊處理,不需要通知伏見。」
秋山感到右眼一陣刺痛,他又錯過用藥的時機點了。幸好通知警衛隊後,他可以迎來短暫的休息時間,他從制服內袋取出醫院給的眼藥水,眼罩取下後露出的眼皮浮腫發紅,周圍的灼傷彷彿皮膚潰瘍一般,原先貼著的敷料微微翹起。
「需要幫忙嗎?」淡島問。
「我自己沒問題的,副長。」秋山婉拒對方,熟練地撥開下眼瞼,讓眼藥水落在內眼瞼及鞏膜之間,帶來酸澀的疼痛,他皺了一下眉頭,停頓數秒才重新戴好眼罩。
傍晚六點。冬天的夜晚來得很早,又開始下雪了。Scepter 4辦公室只剩微弱的燈光,淡島世理坐在螢幕前,播放著一段監控畫面,那是一座大樓的天台,看起來完全正常,空無一人,只有傍晚的雲彩隨著落日逐漸加深色彩,然後星星在夜空中浮現出來。
「雖然畫面裡什麼都沒有,但那段時間應該有個人從天台上跳下去。」秋山冰杜站在她身後,手中拿著最新的報告紀錄,「明明監視器完好,角度沒問題,光線也足夠,卻連死者的影子都沒留下。」
「目擊者供詞是:死者好像被引導走向欄杆邊緣,一直在對著『某個東西』說話。」
「一個幻覺型能力者。」淡島推測。
「應該是。」秋山點頭,「這類能力通常只對人類有效,不會影響監視器,有可能是一次只能在單人身上操作,也可能是目擊者僥倖沒有被干擾到。」
「還有這段監控畫面,也不對勁。」
淡島語氣冷靜,迅速切換到另一起類似的案件:那是公寓內發生密室殺人案,畫面裡卻沒有死者以外的人出現。而鏡頭內的死者忽然掙扎起來,很快就變成碳化般的黑色焦屍。
但現場人員調查時,房間內卻無火源痕跡,地板上連一絲燒痕都沒有,卻有刺鼻的濃烈氣味;法醫報告也顯示雖然屍體全身焦黑,但骨骼表面呈現溶蝕邊緣,有起泡狀態,牙齒部分也幾乎全部解構,這不是高溫焚燒會出現的現象。這代表根本不是火,而是強酸。
「這起是腐蝕型能力者。」秋山說,他感覺還沒癒合的傷口又傳來灼傷般的疼痛,「紅寶石。」
「 此外,這兩個案件的共同點是監控畫面的異常。但不是硬體問題。這些監視器當時都經過定期保養,事後也沒壞。」
淡島點開兩起案件的現場影像。第一件,牆上留下綠色噴漆圖案;第二件,則是紫色塗鴉殘留在大樓電梯門口。
「我們之前推測調色盤事件是三人組的權外者,那麼根據於犯案現場所遺留不同的原色或混色,也許就表示是由其中一人,或數人聯手犯下。」
淡島快速記錄:「綠色是藍與黃,紫色是紅與藍。這樣看來,除了已知紅寶石的腐蝕能力,琥珀螢光是造成幻覺,讓受害者誤判現實;藍寶石則可以干擾系統,刪除監控紀錄。」
他們又點開另一段資料。街區監視畫面中,橘色的圓形塗鴉被漆在一整面牆上。數十名群眾原本在街區廣場上活動正常,但不到三分鐘,一切變了。
有人開始掩耳尖叫,有人蹲在地上狂抓自己手臂, 甚至是攻擊旁人…… 就像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怪物。
「集體幻覺。」秋山說,「 倖存者在事後分別表示看到大量的蟲子、不明的生物,或者是幻聽慫恿他們互相攻擊。」
「但橘色是紅加黃。」淡島說,「那紅寶石的能力呢?」
秋山打開後續醫療報告:「現場所有人都有程度不一的腐蝕性皮膚反應,懷疑吸入了化學氣體,但採樣結果沒有殘留物。」
從報告夾帶的檢傷照片來看,一個小女孩露出的手臂皮膚紅腫起泡,像是被燙過一樣。另一名青年後頸浮起大片紅疹,有人眼球發紅角膜受損。
「腐蝕氣體……」淡島語氣低沉,「他可能將腐蝕性能力氣體化,在現場引爆極微量的濃霧,足以造成身體反應,但不會留下可分析的物質。」
「然後琥珀用幻覺掩蓋這一切,讓人們以為是自己被『怪物』攻擊。」
辦公室陷入短暫的沉默。兩人正準備進一步比對資料時,秋山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我的眼科回診,被取消了。」他低頭看了眼,眉頭皺了起來,「而且是主動登出預約系統。不是醫院出問題。」
淡島愣了一下,也拿出手機查詢行程,她的產檢也被取消了。
「藍寶石。」她低聲道。
「他知道我們在查他。」秋山眼神冰冷。
「而且太自信了,這是一個挑釁的信號。」淡島握緊手機,「他想告訴我們,這不是我們的調查,是他的遊戲。」
「我們不能用主系統聯絡伏見,會被藍寶石看到。」秋山說,手指輕點桌上的筆電。
淡島沒說話,她思考了一下。毫不客氣的走向室長辦公桌,從抽屜裡拿出一台外型像是舊型手機的掌上設備,接上資料線。
「這是最簡單的LocalNet系統。」她簡短解釋,「這不會走我們的網路。順利的話,伏見帶著另一台。」
螢幕上只出現簡單的通訊窗口。
>【訊號代碼 014|主系統遭入侵|啟動臨時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