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方活動》Week4

「噢、您會來書庫，是因為想看什麼書嗎？」

　　推開門、踏入酒吧的瞬間，男人便明白那份無用的懊悔再次吞沒了他。

　　這個位處於時空夾縫間的酒吧，對人來說，是一個可以主動選擇前來、逃避可怖的現實、暫時忘卻喪子之痛的地方。

　　微醺惑人的酒精、溫柔勸慰的好話，宛如甘美藏毒的蜜糖。

　　明知無法過度依賴，明知逃避現實不是辦法，卻依舊溺在其中、無法自拔。

　　可是，無論在這裡荒廢了多久的時間，太陽依舊會升起、明天依舊會到來，二十多年前的丈夫辜負了妻子，二十多年後的父親讓兒子失望，無法回應「家人」期待的愧疚感與罪惡感橫亙在心頭，近乎讓人失去了再次面對真實的力量。

　　葛書澤曾想過，就這樣以死謝罪會比較好嗎？

　　可是，沒有意義的死亡太過廉價，男人幾乎可以想見前妻唐凌的不屑一顧與前輩古敬珩的破口大罵──卻唯獨，不曉得那已經死去的孩子唐微行，如果得知父親想以死謝罪、在黃泉路上陪他，對此會有怎麼樣的看法。

　　「……真的、我真是……在想什麼啊、哈哈──」男人想嘲笑自己，笑聲中卻夾雜著泣音與哭腔。

　　湧出的淚水氤氳眼眶，而呼出的熱氣模糊了眼鏡鏡面，他連吧檯調酒師的招呼及擔憂都沒有回應，喃喃自語的男人逕自向書庫的方向走，彷彿像是怕被身後的罪惡感追上。

　　在黑髮男子的身影隨之沒入陰影之後，下一個瞬間，連接異界的酒吧門扉再次敞開，迎來了同一個世界的訪客。

　　來者將頭髮染成了鮮豔的桃粉，臉上掛著同樣迷惘而懊悔的神情──跟葛書澤一樣，是「需要」著這裡，因此被酒吧邀請而來的迷途羔羊。

　　而那雙追逐著男子離開的金色眸光因而收斂起來，在短暫地若有所思後，調酒師先生望向了那不知為何在原處佇立許久、陷入思索的客人，繼而主動開口。

「──好久不見，客人要不要先進來坐坐呢？」

※

　　「──噢、您會來書庫，是因為想看什麼書……」

　　原先爽朗招呼的書庫管理員剛從書架間探出頭，話說到一半便頓了下來，或許是察覺到眼前人的反應有異，他嚥下原先的提問，接著發話。

　　「還是說……您單純是需要一個地方，好好休息呢？」

　　而直到被人搭話，思緒混亂的葛書澤終於回過神來，他抹乾淚痕、支支吾吾地搖了搖頭，嘴唇囁嚅了半晌，才吐出了一句：「不、不用管我，沒關係……請您忙吧。」

　　聞言，銀髮紅眸的男子疑惑地撓了撓下巴，或許是為了讓來酒吧的客人可以轉換心情，他從書架上拿下了一本有些厚度的旅人故事集，遞給了眼前的男人。

　　「……這個是？」葛書澤的語氣有些遲疑，鏡片後的棕眼睛閃爍著疑惑，但不善拒絕的手卻先伸了出去，穩穩地接過了書本。

　　「就當作是給您打發時間的睡前故事吧？啊、當然，如果您還沒在阿格曼那邊……就是調酒師那兒點杯酒、等等記得過去啊！」

　　語畢，或許還有其他事情要忙的書庫管理員步履匆匆地離開了，那頭顯眼的銀髮很快便隱沒在層層疊疊的書籍之間，連帶著腳步聲也被書庫的寂靜吞沒，一切沉寂了下來，只剩下掌間書本的重量提醒著一切並非幻覺。

　　即使接過了書本，男子仍然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猶豫著該不該翻開。

　　就算想將書放回書架上，也擔心隨意放置會造成管理員的困擾，而他已經忘了這本書是從哪層架子上拿下來的了。

　　於是，他默默垂下頭，手上的故事集以暗紅純色的書皮包裹，封面與封底沒有任何書名及文字介紹，除了書皮邊框處勾勒的金色花紋外，毫無起眼之處。

　　沒來由地，葛書澤想起了過去曾出版過的那些書籍。

　　同樣樸素簡單的封面、簡潔易懂的書名、平易近人的簡介與樸實無華的文筆。

　　作家出的書、編劇寫的劇本──他寫的所有作品，就跟這本無名的書一樣，乍看之下並不特別。

所以，肯定是因為這樣，

才會讓他被其迷惑了吧？

當翻開書籍時的暈眩，與試飲酒精時的迷糊重疊。

當眼前所見的景致，再次脫離了現實、展開畫卷。

當刺眼陽光紮痛雙眼，而他穿著不合時宜的衣裝。

當彼此語言無法互通，無法確定指引會通往何方。

到了最後，哪怕順利抵達了旅館，與老闆娘交涉之時……

其他客人意有所指的嘆息及目光，

也宛如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令人無比恐慌。

──宛如無法醒來的

噩

夢

一

場

※

　　「──客人、客人！客人快醒醒，您還好嗎？」

　　再次睜開雙眼之時，不自覺發出夢囈男人全身沁滿了冷汗，揪著胸口布料的手能感覺到胸腔震盪的心跳，映入眼簾的並非熟悉的房間天花板，而是昏暗的書庫，以及管理員面露焦急與擔心的模樣。

　　他的思緒還深陷在方才的夢魘裡，儘管只是一個過於荒誕的夢境，過於逼真的景致及體驗，攫住了那顆易受驚嚇的心臟，讓懦弱的他完全無法注意到旁人的關切，連說些什麼都沒辦法。

　　見狀，管理員先生決定將不知何時倒在地上的人扶到最近的沙發上休息，而後他動作輕柔卻堅定地抽走了那本最初遞來的書籍，等待著眼前人的目光逐漸聚焦後，才輕聲開口。

　　「真抱歉，看來您是嚇著了吧……」作為抽走書籍的替代，銀髮的他微蹲下身，將一張紙條放進了客人的手心。

　　同時，葛書澤縮了縮手指，酒精與書籍帶來的不適體驗令人下意識想要抗拒，但是面對面時始終做不到強硬拒絕的人，只是抿了抿嘴，將忐忑的目光遞向了對方。

　　「就當是一份讓您心神不寧的賠禮吧，這是一張附有魔法的紙條。」管理員語帶歉意，一雙玫紅色的眼睛，與鏡片後面那雙怯懦的棕眼對上目光，「如果您在現實中再次像這樣感到不適，只要撕掉它就能暫停時間、並讓魔法帶您回房休息。」

　　「……就、就像……那枚您給我的『紀念幣』──沒有其他副作用，對嗎？」

　　找回聲音的葛書澤躊躇著問，這樣太過優渥的賠禮讓人不自覺握緊掌心，深怕一個冒失就會遺落這樣美好的逃避選項。

　　而正如無法承擔任何責任、只能用拼命逃離來保護內心的編劇所想，與調酒師一樣溫柔的書庫管理員，給予了他萬分肯定的回答。

※

　　你看、「逃避」也是可以被人所允許的吧？

　　這間位處夾縫之間的酒吧與書庫，不就是一個為了讓人喘息、讓人逃離，才會存在的地方嗎？

「──謝謝你的好意啊店長！

「但是呢……這麼方便的東西，我可不能收下哈！」

　　明明是這樣，可是為什麼，當懦弱的編劇踏出書庫，想要前往酒吧補點一杯調酒時，卻聽見了只有一面之緣的「偵探」，拒絕了百利而無一害的「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