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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外殼拆解的懷錶中，取出嚙咬鎖死的齒輪。

　　「你每天都這麼早起嗎？」名為百玖（もく）的少年亡靈，百無聊賴地漂浮在他身旁，打了個呵欠。

　　透過維修專用的單眼放大鏡，輪廓晃入視野，格外清晰。他輕應一聲，已成習慣，銀鑷慎重地校正發條盒。

　　天光將明未亮，渾噩的魚肚白淹過墨色，形成一條時流分界的岸。他在無數次徹夜未眠後，迎來相同的清晨。

　　二十步稱，少年的事件已在兩年前以意外結案。涉案學生的家長為國會議員，施加壓力，使調查停滯。

　　屬於逝者的時間，靜止於死亡當下，殘存的遺願、不甘、思慕……諸多情感積累，重新匯聚逸散的靈魂碎屑。

　　善者，或投胎轉生；惡者，恨由怨孳生，為禍人間。歷來，通靈者以此定奪，在他眼裡，卻難辨涇渭。

　　風聲異常急促。細眉微皺，他起身要閉闔拉門。

碰！

　　緣側的紙拉門突然向兩側彈開，一團汙濁闃影，佇立院中。細密霧粒自四面八方吹送而來，使其茁壯、清晰。

　　頭顱處，裂痕向下聳拉，如沮喪的哭顏。面部輪廓尚未勾勒成型，那團黑影便朝少年襲來，恨意張牙舞爪。

　　他以己身為盾，擋在亡靈之前。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量衝擊，壓制在地，黑霧繞上頸脖，欲扼斷呼吸的收縮。

　　「－－二十步老師、冷靜點，為什麼要這樣？！快住手！」瑟瑟發抖的少年發出哭喊，試圖推搡覆蓋他的影。

　　……

　　二十步。妻子婚前的舊姓。

　　「……澄衣？」不再恐懼失蹤的氧氣，他不敢置信地抬頭。朦朧的霧影聚攏，形成最熟悉也陌生的面容。

「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頸部的力量再次加重，女人神色猙獰的嘶吼，滴落顴骨的淚影蒸散燒灼。

　　掐握攀附的黑影，凝實成一雙冰冷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倒映的月色溶解成眼底柔波，「嗯。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是我讓妳不安，是我未盡伴侶的責任，是我沒有在妳最需要的時刻陪伴。我不配成為妳的丈夫。

　　道歉的言詞沒能減緩怒火。籠罩他的偏執變本加厲，指甲般的銳利剜開皮膚表層，鐵鏽味滲出脆弱的血管。

　　他沒有掙扎。少去鏡片遮掩，自妻子走後，他第一次清楚看見這張容貌，看見烏黑髮絲如夜空流瀉。

　　那天，久雨數日迎來晴朗。家中日用品告罄，也是時候為將滿周歲的女兒準備一升餅，願其一生無虞衣食。

　　妻子的心情比平時都要好。穿上弟弟所贈的杏色和服，他為她繫綁金木犀飾紋的腰帶，打上完美的結。

　　笑顏靦腆，美得令他移不開眼。他小心翼翼地牽緊她的手，提問沙啞：天氣很好，要一起出門嗎？

　　猶豫片刻的她搖搖頭，將他鏡片金鏈撥攏，指尖冰涼，輕輕廝磨耳鬢，說：沒關係，我等你回來。

「無論她和你們之間有何關係，但肯定都是非常重要的人，不然……她就不會笑得那麼溫柔又幸福。」

「看不見衪不是你的問題，即使如此，澄衣小姐和孩子還是一直留在你身邊，好好的守望著你。」

「想哭也沒關係的⋯⋯我們剛好都『沒看見』呢。」

　　意識漸趨渙散，腦中湧現兩道嗓音。來自燐的沉穩、遊的輕柔，同樣溫暖的目光，驅散鋪天蓋地的霾害。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笑著、她存在著。

　　友人的關切言猶在耳，那並非單純的安慰之語，而是清楚確切的陳述。她仍與記憶中如出一轍。

　　失神的黑眸於焉聚焦，他嘗試扯開頸上箝制，那雙手散成虛無飄渺的黑霧，泣訴怨懟的容顏晃過驚詫。

　　「……我不曉得你是誰，但是……」

　　「請不要用澄衣的模樣做這種事。」

　　扭曲的怨魂再度欺身襲擊，嘶啞的嗓音擠出嘆息。思慕幾經錯置，他別開臉，不再去看虛偽的仿冒品。

『一謂慾壑，自困矣。』

　　鈴響清脆破空。他朝聲音的方向看去，一抹雪白從庭院邁入屋內的混亂，是少年亡靈找來的身影。

　　『二謂侜張，自誑矣。』左耳少去金羽綴飾，鋒芒寄存羽扇豆的眼。万凜目光清冷，神樂鈴持握掄轉。

　　『三謂怨恚，自累矣。』向來清亮的嗓肅穆低沉，伴隨鈴響步步進逼，荒川感覺到身上的壓迫正在減輕。

　　『四謂眚災，自咎矣。』鈴音堆疊，一室迴盪。

　　黑霧潰散，失去竊取的容貌，顯露真面目－－年輕的少年咬牙切齒，大半皮膚皆是火吻過的灼燒。

　　『之死靡它，道違則殃；因果方休，還魂其所。』

　　最後一語釋然落下。雙眼閉闔，燦金的鈴化為利刃揮斬，眼前執念被一分為二，還歸平靜與安然。

　　「……這是怎麼回事？」

　　伸手拉起榻榻米上的荒川，二十步將神樂鈴靠在肩上，「另一起縱火案的死者。他是誰，百玖可清楚了。」

　　少年幽靈故作若無其事，隱身壁櫥；倍感頭疼的荒川忍不住按壓太陽穴，「但他變成澄衣的樣子……」

　　「偽裝成重要的親屬，是怨靈獵捕的慣用手法。善良的亡靈，跟你這種靈力充沛的生靈，最美味了。」

　　「真的嗎？」荒川抬起頭，半信半疑。

　　万凜忽然笑了，「不然呢？姊姊的亡靈，被壞心眼的怨靈吃掉了，所以祂特地來報復你、說祂恨你？」

　　「你明明知道，就算她被吸收，變成怨靈的一部份，她也沒辦法開口。所以你才沒有拜託燐跟她對話。」

「因為自殺的人，靈魂永遠無法說話。」

　　七、五、三。數目各層殊異的鈴，搖曳作響。他閉眸嘆息，想起初見她時，是祭典上跳神樂舞的身姿。

　　「如果你認為這是正解，為什麼還需要我來找答案？你可以和侑馬一樣歸咎於我，這是不爭的事實。」

　　「我們都有不夠好的地方。」二十步偏頭輕笑，「把責任推卸給同樣受傷的人，只是種軟弱的行為。」

　　紫眸予以凝視，「你不也同樣需要前進的理由？」

　　見他沉默不語，白髮青年聳聳肩，掌心輕輕拍撫他的肩頭數下，便從拉門敞開的緣側離去，留下鈴音婉轉。

　　「……別躲了，出來。」回頭睨視壁櫥，「解釋清楚，你怎麼知道可以找他來幫忙？你們一直有互動？」

　　「不是！」似乎怕被誤會會沒點心吃，百玖立刻竄出，「一開始確實是他叫我來，但剛剛你有危險……」

　　「……是老師帶我去找他的。」

　　「－－！她還在嗎？在哪裡？」

　　他睜大雙眸追問。少年支支吾吾地不回答，他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的亂竄，渾然忘記自己根本看不到她。

　　佛壇前，丹桂口味的生菓子少了一塊。

　　急切的腳步一時停頓。他緩緩蹲下身，掩面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