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酒液包裹少許氣泡,入座已久,液面絲毫沒有下降。
艾芭克莉森一手撐著頰,另一手托著酒杯,光芒映在杯緣及液體上,逆時針晃出燦爛的環。
為什麼不喝?無人催促。她望著不遠處的兩名客人,一方銀亮如星、一方晦暗如夜,似她與誰來回多次的棋局。
鬆垮布料起不了多少保暖效果,她撫了撫裸露的雙臂,拉緊披肩,在走向兩人時,面帶微笑。
「兩位好,今晚似乎有點冷?」
早就注意到了,彷彿有看不見的存在纏著自己,不知是否為幻覺。
吧檯邊角,如棋盤上刀刃相對、互奪領地的黑白雙王,銀與夜的主從相鄰而坐,兩道視線交匯成暗潮洶湧的盤面。
「希望你會記得今晚的話,我可不接受用酒醉搪塞過去。」
「我清醒得很,放心好了,我倒想看看『偉大的西維大人』有多少能耐?」
來者的話音恰巧介入愈發不穩的氣氛,迎著女子輕巧的笑語,西爾維斯特接起那聲招呼,唇角勾起得宜的弧度,寶石般的藍悄然將這抹意外刻進眼底。
「晚安,女士。若是您需要毛毯,我想店長會很樂意提供。」那對明亮的藍緊攫女子的身姿,試圖挖掘語句之下的真意,「或者,有這個榮幸邀請您與我們一同消磨時間?」
——啊,又來了。
黑髮的僕從在心底翻了個白眼。又來了,那虛假至極的邀請。
那杯酒被擱置於桌面,並不是沒心情喝。
走近一瞧,回應的男子眸裡是清澈的藍,不是她熟悉的蒼穹。一雙漆黑視線遭雪白髮絲吸引,輕瞇的眼摻雜笑意。
「我需要的不是毛毯,謝謝關心。」似乎有些不捨,艾芭克莉森緩緩轉動雙目,注視一旁的黑髮青年,笑靨加深少許。
玻璃杯轉動第五圈時,她留意著桌邊傳來的對話聲,並無聽清多少內容,僅是對幾個字詞產生興致。
「非常樂意,感謝您的邀請。不過,兩位先前在做什麼呢?希望沒有打擾到兩位。」
聲嗓輕盈柔軟,指尖勾繞髮梢,出於禮貌、做為試探,她遞出自己的名。「我是艾芭克莉森,請多指教。」
深邃如永夜,卻見其中晃蕩著的絲絲笑意。西爾維斯特並不急著揭開夜的面紗,僅是維持著得當的距離,掌心向上予以邀請,彷彿身旁的空位是為今夜的不期而遇所留。
「艾芭克莉森……您著實擁有與這高雅氣質相符的名,請多指教,女士。」瑩透藍湖微斂,唇邊弧度依舊,再度迎上那對黛黑時,傲然隱於水波之下,「西爾維斯特,請直稱我『西維』即可。」
細眉微挑,他並不明白銀髮青年隱去名姓的原因為何,而作為一介僕從,自然沒有介入對話的餘地,便向那對同樣的墨禮貌頷首,「奧斯華爾德,叫我奧德就好。」
「我的榮幸。」唇眼微彎,以善意為餌、以話語為籠,「請不用擔心,我們只是在進行一場無趣的『交易』而已。」
「倒是,可否冒昧一問,那杯酒不合您胃口嗎?」藍湖收攏,留意到那杯被留置的酒液。
手掌在她面前攤開,艾芭克莉森以右手覆上,與未知共舞。
「您真會稱讚人,兩位也可以喚我為克莉絲。」佔據一旁的空位,回頭瞥了那杯酒一眼。「我不曉得,畢竟還沒喝,但有比我更適合它的人。」
似乎沒那麼冷了。
「沒有造成困擾就好,兩位的衣著如此整齊,像是在談論正事的樣子,要是被我無關緊要的提問耽誤就不好了。」傾著頭,烏黑髮絲垂落於肩,凝視兩人的瞳似翻倒的墨水,蜿蜒流淌,欲書寫看見的一切。「西維和奧德是朋友嗎?」
「這麼說,那就是為其他人所點的酒?」揚起無害的弧度,蒼瞳中顯露出一絲興味,「克莉絲是一個人來到這間酒吧嗎?」
省去敬詞,以名相稱,銀狼以白犬之姿博取信任。
「正如前言,我們只是進行了一場無趣的交易……事實上,那是我們特有的相處方式。」晶眸微斂,聲調平和,噙著的笑意似乎滲入難以覺察的思緒,「當然了,我們是要好的朋友,正因為對彼此熟悉,所以才一起來到此處。」
「……」黑髮的僕從費盡力氣才嚥下了反駁,沉默地看著那隻狡黠的狼如何達成自己的目的。
「不過,在繼續閒談之前,或許克莉絲會想再點杯酒?當然,情緒請由我們來支付。」西爾維斯特輕聲補充,「這回您可以點更適合自己的調酒。」
是嗎?
沒問出口,僅是輕笑。「看來兩位的感情相當好。沒錯,我是一個人來的,不過……。」
喀啦。
再次回首,酒杯仍在那裡,液面不自然地晃動,如同方才詭異的聲響。
就像有誰拿起酒杯,卻不想被發現。
「有位看不見的客人想認識我。」
平時,她會立即婉拒讓他人請客,這次也不例外,但在遲疑過後,艾芭克莉森問道。「若是讓您支付情緒,我來這裡的意義就喪失了。更何況,您說了『我們』,這也是西維跟奧德之間的默契嗎?」
循聲抬眸,他自然也察覺了闖入對話的異狀,白銀的狼不動聲色地轉移視線,靜觀其變。
身為被賦予魔法的晶石,西爾維斯特能感應到遠處有某種異常的能量正隱隱凝化,不偏不倚,正是酒杯所在之處。
「真是有趣,想來您肯定很受歡迎。」暫時擱下對未知存在的探查,話鋒輕轉,「克莉絲對於那位看不見的客人有任何頭緒嗎?容我失禮,畢竟,您看起來像是刻意將酒杯留在那裡的。」
「這只是對於您這樣氣質高雅的女士,一個小小的邀請而已。」輕笑一聲,似乎對於那道問題感到興味盎然,「您真敏銳呢。是的,作為『要好的朋友』,我們總有些不須言明的默契……」
語尾不自然地停頓,接收到對方的暗示,奧斯華爾德板著張臉接下了銀白的謊言:「……就是這樣。」
——當然不是。
「……克莉絲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的?」像是為了讓謊言更為真實,來自夜的問句被謹慎拋出。
他注意到那道艷麗的藍投了過來,並未接下,離開那杯酒。
艾芭克莉森斂下視線,雙唇輕抿曖昧的笑。
「這麼說或許有點奇怪,我的確很受歡迎。」纖細的指將髮攏至耳後,環上寶石透著記憶中的色彩。「我不知道他是誰,但酒確實是我刻意留的。」
本就輕飄飄的語調放得更柔軟。「我知道有一個人,非常喜歡這種酒。」
「有這樣的默契真好,令人羨慕。」即使看見奧斯華爾德的表情,她仍肯定了這段關係,目光迎上夜的色澤,隨後移開。
「為了忘卻與生俱來的枷鎖。」披肩掩住手臂,似乎又變冷了。「兩位來到這裡的理由,也有同樣的默契嗎?」
蒼藍捕捉著語尾的曖昧含糊,像是相互交錯的試探,而對象是他?或是他?
「您說不知道對方是誰,卻知道有人喜歡這種酒——」輕巧交疊雙手,試圖於幽深的墨中探尋著真意,「我可否大膽猜測,那位『看不見的客人』就是您的熟人呢?」
探查他人底細並非得當的禮儀。
可對於主動送上的邀請,西爾維斯特從不怯戰。
「克莉絲說得真好。在這裡,每個人都是『自由之身』,不受身分、貴賤、語言束縛。」銀接下了夜的舞台,暗潮隱動,「我們來到這裡的理由,或許跟您有些相似……事實上,我是寶石商人之子,而您戒指上的寶石色澤純淨剔透,極為上品,教人移不開目光呢。」
虛假的戲碼仍在上演。
真有意思。
相隔不算遠的距離,無形的舞、無形的棋局、無形的勝負,怎樣都好。艾芭克莉森瞇起沒有星子的夜空,在其中燃起火焰,包圍『對手』的倒影。
「不愧是瞭解寶石之人,西維的洞察力相當優秀。」手指箝住環狀金屬,無法將戒指取下,遂抬起手,端詳寶石的光澤。「我無法確認那位客人的身份,若他還在這裡,您不妨直接詢問他?」
她想像那位客人也戴著同樣的戒指。
「謝謝稱讚。不過,像這樣的寶石,西維應該見過不少?」將雙手置於膝上,改變重心。「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奧德也戴著藍色的飾品。」
透藍輕巧落進虛空,依然不見其形跡,那隱蔽的能量卻依然繚繞不散。
未知的夜彷彿已窺見他藏於話中的真實,銀曜毫不避諱,微抿笑意,輕聲遞上邀請,「若不直視對方的雙眼說話,那就有失禮儀了。不過,我想那位客人終究會回答這個問題的。」
「確實如此。像這般品質上等的至寶,其價值可觀,比起商業用途,更常用於彰顯地位與榮耀——」語句停頓,如同蜇伏於暗中窺視著敵情,「例如,所謂王室寶物。」
若問奧斯華爾德此刻的心情,那絕對是想立刻遠離隔空交火的兩人,以免麻煩上身。因此當話題被拋至自己面前,他愣了愣,這才延續銀的謊言:「這是……西維送的禮物。」
「是的,那是我們友誼的證明。」西爾維斯特回望著那對無光之夜,「克莉絲又是為了什麼戴上那枚戒指的呢?或者說,為了證明什麼?」
你會回答嗎?
她往一旁瞥去,臆測有誰正站在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如果他是我所想的那位,我不認為他會回答您。」
於是,艾芭克莉森擅自答覆。「我的熟人也戴著戒指,款式相同,寶石可能有些破損。」
「西維相當注重禮儀,他或許跟您很合得來?」待話語告一段落,她才將西爾維斯特的胸針映入荒蕪的黑。「奧德也有贈送禮物給西維嗎?」
別緻的造型與精美的設計,以寶石象徵情誼並不稀奇,可做為朋友之間的禮物,又顯得貴重。
為了證明什麼?盡是些在這裡毫無用處的東西。
「真是厲害,這枚戒指的價值確實能媲美寶物。」指尖沿著底座裝飾移動,避免接觸寶石,始終沒有連成完整的圓。「證明我跟某個人是夫妻,除此之外沒有意義。」
精準且富含細節的描述,無一顯示出隱於話語之下的真意,像是鑿開岩層便能窺得晶石的璀璨,他認為那些交互來往的劍尖終將會為他帶來真相。
「以同樣的戒指相繫,約束彼此的一生,確實相當適合『夫妻』這層關係所代表的重量。」輕語,藍湖投向遠方的虛空,「我認為夫妻是以彼此的性命作為『籌碼』的賭注,先生是否也這麼認為呢?」
劍尖移轉,是否會得到相應的答覆?
「這……倒是沒有。」夜眸別開,不擅於編織謊言只得如實應答,「我想他應該不需要我的禮物。」
「因為有些事物背後的意義,是無法以物質衡量的。我確實不需要奧德的禮物,這份『友誼』之後有更重要的意義。」留心到艾芭克莉森的視線,西爾維斯特放低語氣,於腦中模擬隱於空中的那枚、破損寶石,「我實在有些好奇您選擇這種寶石的原因,您的丈夫也配戴著同樣的藍色寶石嗎?」
兩輪深淵緩緩抬起,直視西爾維斯特的雙目,面上笑意不減,相比剛才銳利不少。
「為何這麼認為?對您來說,婚姻是一場交易,而非愛情結出的果實?」
隨著鋒芒望去,暖黃燈光照亮視野,尋不得碎裂的藍。她卻聽見細微的碰撞與拖曳聲響,敲在西爾維斯特前方桌面。
「我想,他同意您說的。」她也同意。
這可不像一般的友誼。
艾芭克莉森點了不含酒精的飲料,灼亮如火,也似混濁的詛咒。「這樣啊。奧德對於西維贈送的禮物,有什麼想法?」
需要嗎?眼神代替言語。待碎冰融化一些,她才喝下第一口。
「我選擇的寶石不是這個,丈夫希望我們能戴著藍色的寶石。」笑得輕盈,憶起的卻是深愛的翠綠。「或許是因為他的眼睛跟這種寶石很像。」
以鋒芒相對,便會尋得表象之下的秘密——那向來是他回應邀請的準則。
「是的,我想任何的關係皆是一場『交易』,而我更喜歡稱之為——各取所需。」無形的存在以聲響應答,他讚賞似地微彎唇角,「畢竟,婚姻足以干涉人的一生,結髮便等同於將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對方手上。」
如血凝成的飲品,顯得有些刺目,夜眸總試著閃躲四周紛飛的箭矢,於是將目光落在不見一物的虛空之中。
「……我覺得那只是我們的代價。」似抵住彼此喉頭的利刃、似飲下的劇毒,他聽見來自銀的輕笑,不知對方是否同意,「克莉絲的丈夫……呃、請問大名是?為什麼會是『看不見』的狀態?」
「有著藍眼之人,真想親眼見識。」西爾維斯特望向艾芭克莉森唇畔的笑意,「想必是和克莉絲同樣高雅之人,方便請問兩人是怎麼結識的嗎?」
「各取所需,非常透徹的解釋。」
眼前兩人似乎並非尋常朋友,她和他也不是尋常夫妻。交易也好、各取所需也罷,簡單的詞彙顯得籠統,卻又難以脫身。
艾芭克莉森並不喜歡這種飲品,放下半杯鮮紅,抿著微笑。「我們之間的對話,也是各取所需嗎?」
在她身後,被拋棄的酒又一次被誰拿起,損壞的藍寶石沾有深紅血漬。
「阿法萊伊……我的丈夫,四年前為了保護我而死。」沒有回頭,畢竟看不見。「我們從小就認識,經常一起下棋、一起看書、一起做許多事。根據我對他的理解,他不想被我看見,卻又不斷引起我的注意。」
浮在空中的酒杯顫了一下。
真是個有趣的問題。
「那就取決於克莉絲是想獲得什麼了。」至於他呢?
樂於應下邀請之人必定有其緣由,而來到酒吧的靈魂也必有其念想——於他們是如此,於那對生死相隔的夫妻亦是?
「深表遺憾。」晶藍的視線落在那只漂浮酒杯,晃動的酒面閃爍著點點燈光,卻映照不出持杯人的面容,「阿法萊伊先生是個勇敢而忠心的丈夫,想必他對於克莉絲有著深厚的感情,才會捨身保護了您。」
真是如此嗎?亦或是在這場賭注中將己身作為了籌碼?
聽聞真相的黑眸則愣怔了數秒,「那麼……克莉絲是怎麼想的,您難道不想與阿法萊伊先生重逢?」
只是想打發時間、和看不見的客人玩玩而已。
「獲得什麼都沒關係,不要失去任何事物就好。」
也沒有失去後會感到空虛的事物了。她想像杯中液體流淌於地,是溫熱的深紅。
空中酒杯靜止不動,如同他的時間、命運、未能明說的感情,都停在那片晴空之下。
艾芭克莉森不懂得欣賞眼前飲品,也不太理解被世人讚頌的佳話——與西爾維斯特的結論相似的那些。
「謝謝您對他的稱讚,但,那份深厚的感情是愛嗎?」
越過三個座位,她終於望向那杯酒。「光是知道他在這裡,我就很開心了,這已經算是跟他重逢了吧?」
前傾上身,眸裡的黑彷彿沸騰熱水、彷彿冒著氣泡,掩飾不了躁動。「為何這麼問?莫非奧德有辦法讓我跟阿法萊伊相見?」
不求得,只求無失。這般態度於他而言顯得過於消極,但也足以說明對方向他們搭話的理由。
「有趣的人生哲理。」直率無飾的稱讚,予以那位出其不意的陌生訪客。
是愛嗎?若非出自於愛,又是為了什麼獻上自己的性命?
「克莉絲認為呢?您認為阿法萊伊先生對您抱持著何種情感?」視線隨之移轉,落於那靜止的酒杯上,「當然,我也很期待阿法萊伊先生親自回答。」
魔法。
夜與深淵的距離,僅僅一個簡單卻隱含重量的答案。
「……在我們的世界裡,有人能夠使用復活魔法,據說能夠復活死者。」徒勞的謊言,映著漫地斑駁,夜眸悄悄拉開與深淵的距離,「……我只是好奇,克莉絲會想要復活阿法萊伊先生嗎?因為、你們現在看起來不像能對話……?」
現實與虛空,究竟隔著多遙遠的距離?
她不記得自己思考過這個問題,或許有,卻不曾在乎。
艾芭克莉森斂下雙眸,寶石的觸感由指尖捎來,是當年燃起的炙熱。
「我認為他恨我。」輕飄飄地說著,彷彿此事與自己無關。「就算不恨,也從來沒有愛過我。」
她不再移動裝有鮮紅的玻璃杯,被皮肉包覆的赤色是詛咒,不如魔法一詞浪漫夢幻。
「能復活死者的魔法可真令人好奇。我所認知的魔法需要付出代價,在奧德的世界裡,使用魔法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無聲無息地,那杯酒落在她手邊,布料依然輕薄,卻不覺得冷。
「若阿法萊伊恨我,他或許不想跟我說話,更不用說是復活了。」
素色披肩摺疊成方型,放於膝上。艾芭克莉森將腰桿挺直,稍微提高音量。「人家都這麼好奇了,你不回應嗎?」
墨色身影後方的空間還容得下一個人。
在她眼中,局部景象收縮扭曲,凝聚成記憶中的樣貌。淺色的髮下是陰鬱蒼藍,緩緩現身的男子後退一步,看向陌生的兩人。
「……你很開心嗎?艾芭克莉森。」
妻子以燦爛笑容回應他咒罵似的言語。
恨意。落於夫妻之間顯得過於沉重的詞彙,足以碾碎寶石的輝芒。
既然沒有愛情,甚至存有恨意,又為何願意捨身保護對方?
是終究產生了連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情愫,抑或是以性命為代價,將己身奉獻給了名為罪惡感的魔法?
「那就端看使用的魔法為何了。」接過艾芭克莉森的疑問,銀狼笑得一派輕鬆,「若是復活死者,那勢必得以另一個人的性命為代價。在克莉絲的世界裡也是如此嗎?」
扭曲、凝化,顯現而出的形貌不再虛幻,而是宛若生者一般的容貌。西爾維斯特的視線悄挪,看見那枚相似卻破損的戒,損毀的究竟是何者?
「想必您就是阿法萊伊先生,初次見面。」致以禮貌的笑意,藍湖中的探查依舊,「克莉絲向我們分享了您的英勇故事,著實令人敬佩,但我仍是相當好奇您的說法。」
被流傳的佳話,被塑造的英雄,其真心為何?
深色血液流入裂痕,無法填補空缺。
那是他向妻子提議買下的寶石,鑲於款式相同的底座,直到鮮血飛濺的那天,他都戴著。
在方才的對話中,阿法萊伊已記住陌生人的名,遵循禮儀示意後,迎向那雙深淺不同的藍。
「沒錯,我就是阿法萊伊,能否稱呼您為西維?」許久未與他人對話,舉止及語調卻落落大方,毫不緊張退縮。「謬讚了,我只是想保護女王而已,畢竟薩德林弗不能沒有她。」
他沒看見,艾芭克莉森忍著不笑出聲。
「我們的世界——薩德林弗有一部份的人能以血下咒,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代價。」直到幾乎看不見冰塊,她再度啜飲紅色液體。「西維所說的魔法,在薩德林弗是另一種概念,無所不能,卻也難以掌握,血的詛咒倒是相當普遍。」
「以復活死者來說,前者極為困難,後者則可能丟失性命,敢拿血下咒的,通常都是知曉死期之人。」
杯裡的紅被吞下些許,艾芭克莉森微微傾首,將髮絲攏至耳後,凝視丈夫眼中色彩。「謝謝你保護我,阿法萊伊。」
他們終於將對方的身影放入眼中,阿法萊伊沒有回應。
染上陰鬱的藍,像是置身於深淵與幽空,與死亡為伍的色澤。
「當然,請讓我也稱呼您為阿法萊伊。」透藍與湛藍相對,致以相應的距離與善意,卻晃入一抹微訝,「您的勇氣著實令人讚嘆——只是,沒想到克莉絲原來是位高權重的女王,實在是失敬了,這也難怪您的氣質如此出眾。」
單手覆胸,微微欠身,抬起的藍湖中晃盪著別樣的興致。
王權之上,婚姻便是予以雙方的枷鎖,魔法與咒,又盡是以未來編織的謊言。
「真是有趣的知識碰撞,以血下咒,這在我們的世界裡是屬於禁忌的黑魔法。」輕巧交疊雙手,狼的目光於女王與幽魂之間游移,最終落於那杯艷紅,「我相當好奇,所謂血的詛咒,是否有使用上的限制?畢竟,那聽來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
他咀嚼著流於兩人的沉默,笑意盈盈,「兩位也曾使用過血的詛咒嗎?」
那日天氣晴朗,陽光比平時明亮,猩紅的詛咒於路面流淌。
他們的緣份理應在那天結束。
「詛咒的內容越強烈,付出的代價就越高,但似乎沒有一定的標準。也就是說,用血詛咒是一場賭注。」
指尖在杯緣劃出弧度,玻璃杯與食指一來一往,像是在共舞般地改變重心。對於身份曝光一事,艾芭克莉森並不在意,僅是輕輕笑著。「我已經不是女王了。至於詛咒,我沒有使用過。」
他曾見過潔白如雪的髮,她深愛的蝶翼也是此種色澤。
阿法萊伊將西爾維斯特的一舉一動映入眼底,心搏早已停歇,卻仍感到不自在。
「我用過。」無法自然地撒謊,選擇說出事實,察覺到艾芭克莉森轉頭看向自己。「比起詛咒,更像是命令。我曾用血詛咒一名僕人,將他趕出房間,代價只是發燒兩天而已。」
「為什麼不用說的就好?僕人敢不聽你的話?」
對於這番疑問,阿法萊伊再次沉默。
以鮮血刻畫,無法預測代價的咒語,是否終有一日,將會被其反噬?
「賭注嗎?我想當中意這個說法。追求莫大的力量,也勢必得為此付出相應的代價。」晶石般的藍偏移,看著玻璃杯中自己的倒影,恍惚朦朧,彷彿下一秒便會被豔紅所噬,「我認為能坐上王座之人,必定得擁有堅不可摧的實力與膽識,相信克莉絲正是雙雙具備,才能獲得女王的冠冕的。」
至於他呢?答案似乎仍隱於藍湖之底。
阿法萊伊的沉默令疑問蔓延,萬人之上的王夫,又何須動用詛咒使喚僕人?
「我也很好奇,有什麼必須使用詛咒的理由嗎?」對上那雙沉鬱的藍,既非王權者,亦非權貴,作為一介平民的奧斯華爾德於沉默的空檔發問,「以及,薩德林弗是怎麼樣的地方?」
異世界的法則神秘而新穎,卻不似尋常人類世界的規矩。
堅韌、果斷、才智,以及無情。
自從披上女王這層外衣,她聽過無數次類似的讚賞,包裹於其中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僅有少數人知曉。
「在您的世界,魔法似乎也是種賭注。西維剛才提到的黑魔法,是否會付出比一般魔法更大的代價?」
膽怯的王以珠寶換取壽命,魔法不似想像中浪漫夢幻,失效後留下一地殘骸。
見蔚藍寶石注視著玻璃杯,她便不再碰觸,玄黑深淵望向奧斯華爾德。「薩德林弗少有陽光,人們也陰暗扭曲,各個種族之間的關係並不好。來到這間酒吧後,看見不少客人持有手機,那是薩德林弗沒有的東西。奧德的世界有手機嗎?」
深呼吸對幽靈來說是毫無意義的行為。
阿法萊伊接下黑夜般的視線,蘊含光亮,不是他恐懼的深淵,無需逃避。
「……僕人怎麼會聽我的話?」繫於婚姻上的身份脆弱不堪,即使是寶石也會碎裂。阿法萊伊以指腹撫過裂痕。「那位僕人過於熱情,執意要整理房間,若只用溝通的方式請他離開,下次還會再進來的。」
「所以你詛咒他多久不能進你房間?半年?」
「三個月而已。」
「是的,在我們的世界,代價是由施法者決定的,因此可說是種單方面的賭注呢。」
被放置於天秤彼端的,是名為信任的寶石,而持秤之人,非得是他,「黑魔法屬於禁忌魔法,據傳其索取的代價甚大,若是復活一人,勢必得獻上至少三人的性命。在克莉絲的世界裡,魔法是怎麼樣的存在,又是何者人能夠得到『神靈的祝福』?」
流連酒吧的次數多了,他自然也聽聞過不少異世界的構成,陰暗、扭曲、爭鬥,像極了來自幽深暗影的世界。
「聽起來像所謂的地獄或魔王生活的地方……呃,抱歉。」禮儀盡失的字句隨著低喃流淌,黑眸染上歉意,連忙應下話題,「不,我們的世界也沒有那東西,聽其他客人說是來自未來的產品,可用來通訊……對於還用書信往來的我們而言真難想像啊。」
阿法萊伊的話語隱含深意,王權之位上,竟連僕役也無法喝令?沙塵之影無法理解,「忤逆先生難道不會遭受懲罰?」
「有時,命令的重量並非是出自地位,而是出自於何人之口。」
輕抿笑意,嗅到相似的氣味,西爾維斯特緩頰似地予以解釋。
那是無所不能的、僅存在於夢中的幻象。
「曾經有一群擅長使用魔法的人,長久以來都為薩德林弗奉獻,詢問他們為何擁有這般力量,只得到『龍給予恩賜』這個說法。至於神靈的祝福——」
龍未曾現身,餘下的僅有焦黑與灰燼。
那是理想、是夢想,也是妄想。艾芭克莉森斂下看不見底的淵,吸氣聲響輕微,阿法萊伊卻提高警覺。
「沒有那種東西。」
溫婉輕柔,卻相當銳利。面上笑容不減,她回答。「沒有神靈,也不會有人因魔法而得到祝福。」
薩德林弗確實是地獄,而這女人是魔王。
阿法萊伊想暫時避開話題,拿起菜單點了布丁,將一切扔給妻子解釋。
「未來嗎……真難以想像,但這間酒吧連結許多世界,奧德與西維的未來,也不一定是其他客人所認知的模樣吧。」
看著丈夫面前的布丁,艾芭克莉森傾著頭部與視線,並未打擾,只是注視。
「西維對魔法很瞭解,莫非您就是能使用魔法的人?」交疊的雙手置在桌面上,指尖不再碰觸戒指。「或許那位僕人只是熱心了點,並非要與阿法萊伊作對。兩位要不要也點些什麼?」
彷彿一切皆被絕望與沉淵所噬,由艾芭克莉森所述的薩德林弗不似民間故事一般美好,不見奇蹟、不見祝福、更無神靈,浸染其中的彷若僅存煙硝與鐵鏽味。
而立於其中的前任王者,又是踏足多少屍骸,才得以掌控這般煉獄?
「克莉絲似乎相當不信任魔法?既然您說『曾經』,那麼那些擅長使用魔法之人,現在已不再為薩德林弗奉獻了嗎?」
察覺到氣氛的變化,浸於影中的瑞士藍依舊沉穩,面對那直率的問句,他沉吟數秒,選擇揭開假面。
「是的,誠如克莉絲所猜測,我能夠驅使礦物內所蘊含的能量,施展『礦石魔法』。」詞語盡帶傲然,綻放銀輝的晶揚起笑意,「在我們的世界裡,如我這般具有魔法天賦的人們,被視為『受神靈祝福之人』。」
至於未來?碎裂的晶、飛散的沙,他們許是見不到與其他客人相仿的未來,冀望朦朧不定的道路並非他的準則。
輕應一聲作為對艾芭克莉森話語的附和,奧斯華爾德瞥見那甜膩的金黃,幾番思忖後替那侃侃而談的銀點了份提拉米蘇。
「原來就算死掉了也能進食……?吃下去的食物會跑到哪裡去啊?」將暗潮洶湧移轉給更適合的人,夜選擇更為輕鬆的閒話家常,「是說阿法萊伊先生喜歡布丁這種甜食啊。」
「那些信仰龍的人,於百年前被視為叛徒,成為了薩德林弗的養份。某方面來說,他們奉獻了所有事物。」
經歷火的熾熱,撒入土壤。
那不是她熟悉的藍,如同晶石一般璀璨,映著銀白光輝。西爾維斯特談及的魔法與她的認知截然不同,深淵中不見方才的嫌惡。
「原來如此,是我見識淺薄,很抱歉說了沒有神靈這種話。」再次抬起指上的湛藍。「礦石蘊含的能量……也就是說,像這樣的寶石,西維也能從中取用能量?這股力量有耗盡的一天嗎?」
他不明白妻子為何厭惡魔法,從未告訴她,他曾獨自練習魔法卻失敗的事。
由上而下,布丁被慢慢消耗,阿法萊伊放下湯匙,回應夜的話語。
「我也不明白原理,在這裡發生的事就像夢一樣,當成夢會比較好理解。」那份提拉米蘇似乎不屬於點餐的人,他又問。「今天剛好想吃布丁。要說喜歡的話,我更喜歡內餡會流出來的甜點。你呢?不點些什麼給自己嗎?」
「必要的犧牲能夠滋潤王座前的地土,這會為薩德林弗帶來嶄新的氣象。」
敗者將會自歷史被抹去痕跡。了然昔日王者的話中之意,他想像著這位從容優雅的女性,身後堆疊的無數血肉。
那是否也包含了那位伴於王之身側的幽靈?
「克莉絲無須介意,在夾縫酒吧中,眾人出身各異,在此談及身分、信仰,與階層都是無意義的。」輕抿笑意,瑞士藍托帕的視線落於那顆藍寶石,「是的,在我的世界法則中,礦物寶石皆富含自然能量,而能量多寡則取決於寶石的品質與大小。當能量被魔法耗盡,僅需曝曬於日月光下便能重新蓄積能量。」
撒著焦土的甜點被推至眼前,西爾維斯特接下了夜的好意,以銀匙刨挖著雪的碎塊。
「克莉絲剛才說自己已經不是女王,想必薩德林弗的王另有其人?您是如何選擇接班人的呢?」
雪白崩落,便是銀的加冕儀式。
「說的也是。」輕輕附和著阿法萊伊的話,奧斯華爾德或許從未想像過自己會和一位幽靈在酒吧閒談,「像是酒心巧克力之類的?」
作為一粒碎沙,不習慣與晶和王權者同桌而食。但他沒忘記銀狼偽裝的身分,便道出另一個同樣真誠的答案,「我不太喜歡甜點。」
說著,他便向店長點了那份由酒精構成的苦甜小食,並在送上桌時將盤子遞給了阿法萊伊,作為友好的邀請。
什麼才算得上必要的犧牲?
龍的骨骸融入地面之下,土壤並未因此肥沃;貪婪火舌吞噬血與肉,留下貧瘠灰燼,滋養不出她最喜愛的花。
什麼樣的犧牲是必要的?遭砂礫埋葬的屍首無法回答。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對我來說,寶石只是美麗的裝飾品,沒想到在某個世界,礦物蘊藏著這般潛力。」
環上艷麗藍彩折射燈光。如同西爾維斯特所說,她不信任、甚至憎恨魔法,望著陪伴二十年的藍,她卻想知道更多。「即使經過人工打磨,從礦物蛻變為寶石,仍擁有自然的能量嗎?由礦物引出的魔法,能辦到多少事呢?」
銀匙如同鐵鏟,翻攪亡骸安眠的土,那裡什麼都沒有。
「我們的兒子,史洛德接下了王位,即是目前的王。」指尖不經意地撫上鎖骨,並無任何珠寶配飾。「巢中雛鳥彼此競爭,僅有一隻雛鳥得以存活。孩子們決定了彼此的未來,並非是我所選擇。」
他或許早已知曉。艾芭克莉森瞥了丈夫一眼,似在確認不明確的勝負。
他所想的並不是酒心巧克力,當包裹酒液的甜點上桌時,愣了一瞬。
「……謝謝。」懷著些許彆扭,阿法萊伊收下了邀請,猶豫著該從何處切開巧克力。「你只幫朋友點餐嗎?艾芭克莉森很喜歡這裡的鹹食,可以嘗試看看。」
她喜歡的東西,通常不會差到哪裡去。
……她喜歡的東西?
思忖至此,他避開妻子的視線。
於他的世界裡,形彩各異的上天饋贈對他人亦只是賞心悅目的飾物,唯有身淌銀血之人,那是受神靈青睞的證明。
於他而言,那是生存所需的食糧,而他終將被其所噬。
「打磨並不影響礦物本身的力量,那是由於在我們的世界法則中,其本質依然不變。」至於人造的寶石呢?他向艾芭克莉森攤開掌心,「魔法能實現的範疇依據施法者的資質而定,以我為例,便是無所不能。」
傲然驕矜,這是維持銀輝閃耀的魔法。
雪已殘,染上汙穢的褐土,由苦澀取代甜意。
「『競爭』嗎?這是琢磨原石的最佳途徑,史洛德先生必是具有斬除一切阻礙的決心,才得以接下王座的權杖……克莉絲有屬意的繼承人人選嗎?」
幽靈之言隱隱透著兩人不言自明的熟悉度,奧斯華爾德拄著頰思索了一會,最後點了盤金黃薯條。
「克莉絲點的是哪種酒?」不便介入一旁的對話,他向阿法萊伊詢問,比起食物,他還是更偏好酒水。
「確實,即使經過切割與打磨,外表煥然一新,礦物仍是同樣的礦物。」
她仍記得指上寶石在鑲入底座前是什麼模樣,削去稜角、磨除粗糙、塑造成合適的形狀,只為綻放閃耀光芒。
「寶石固然美麗,但對我來說,未經打磨的礦物更有生命力。」艾芭克莉森將左手放於西爾維斯特的掌心之上,並未碰觸。「您願意施展魔法嗎?還是說,需要付出一些什麼來交換?各取所需?」
長子下定決心成為王的那天,註定步上與她相同的道路,成為王座上最耀眼的寶石。
做為生母的她卻不以為意。「史洛德是最適合的人選,從小就以王位為目標努力,但他或許也明白,自己的決心還不夠鋒利。」
黑髮、黑眸、一身黑衣。
那是他最不喜愛的孩子,自然不予理會。切成條狀的馬鈴薯炸至酥脆,依個人喜好灑上調味料,阿法萊伊不太理解這種食物,卻想著下次也點一份。
「如果你是說被我喝掉的那杯,我也不清楚是什麼。」也許是黑、也許是紅,不似詛咒混濁。「至於那杯紅色飲料,叫做 Sangrita ,有些人會搭配龍舌蘭飲用,艾芭克莉森卻從未這麼做。」
每當提起這個名字,他們憶起的都是不祥的綠。
「……你也要點嗎?」
「您是具有獨到眼光之人,尚未琢磨的礦物自有原始而率性的力量。」
未經打磨,以初始之姿恣意綻放著,而那份原始的力量有時卻也成了無法掌控的野獸。
「樂意之至。克莉絲指上的這枚對戒,所鑲嵌的藍寶石品質上等,即便僅是這般大小,亦藏有可觀的能量,足以施展藍寶石特有的『真理魔法』。」
以銀環所嵌,象徵忠誠與智慧的藍色至寶,是上天對於真誠的饋贈。
「我得以運用其中的能量施展魔法,讓指定的對象對您毫無保留地吐真,效力持續三個問題。」
瑞士藍的深潭微斂,他的目光自那枚藍色耀光移至眼前的深淵,將前任王者置於天秤一端。
「任何魔法皆需『代價』,克莉絲若是感興趣,您願意付出何者作為施展魔法的『燃料』?當然,我同時也會評估其『價值』,是否值得這場交易。」
一旦失去決心與信念,那便足以成為磨鈍劍尖的危機。
西爾維斯特能理解那些話語背後所隱含的評價,猶豫駐足向來是王者的絆腳石。
「因為不喜歡酒嗎?」夜的目光在觸及那鮮紅時移了開來,沉思幾許,最後以銀叉戳起一抹金黃,「阿法萊伊先生對克莉絲真是了解,你們感情很好嗎?」
幾番思考,最終放棄了嘗試未知的紅,「……還是算了。」
原因不為別的,僅是像極了血的色澤。
潔白明亮的冬季,蒼穹清澈不顯灰暗,落在手中的重量是精心包裝的誠意。
卑劣的王以珠寶換取虛偽的魔法,她拒絕思考,如何相信以真理為名的奇蹟。
「還真有趣。」
黑霧自望不見底部的空洞漫出,籠住狼隻銀白倒影。艾芭克莉森衡量著指上的重量,深藍透出璀璨光芒,依然懸於空中。
『代價』為何?由貪婪者承擔。
『燃料』為何?燒灼後的殘滓。
『價值』為何?施術者的判斷。
他們的色彩總以不同形式撞在一起。
無需言語,阿法萊伊明白妻子的眼神訴說著什麼,三個真摯的答案,將從被大火肆虐的土壤裡翻出。
愛我嗎?恨我嗎?後悔為我而死嗎?彷彿聽見尚未成形的疑問,淺金碎影遮蔽藍穹,失去心搏的幽魂不曉得自己是否做好準備。
「您的魔法想必非常貴重,因此,我無法只因為感興趣就向您索取。」
指尖向內彎曲,艾芭克莉森收回手,婉拒邀約。「我沒有能做為報酬的物品,真是抱歉。」
她所期望的魔法,僅是將尺寸不合的環取下,而非輕易知曉博弈的結果。
他不理解妻子究竟在做什麼,方才建立的決心彷彿笑話。阿法萊伊抿著唇,將視線撇到一旁。
「她不討厭酒,應該只是想認真品味 Sangrita 。」對他們而言別有含義的名,不論說幾次都顯得彆扭。「我們的感情非常不好。」
無需魔法,他對奧斯華爾德說了真實的感受。
斷然縮退的濃墨,將深淵王者的真意一同侵蝕,隻言片語,僅見殘存的墨跡。
落下天秤的湛藍無法成為真理的薪柴,消抿的奇蹟之城,尚未構築而起便化為泡沫。
是因為不信任?抑或是對真理毫無興致?
窺不見隱於謙遜之底的真心,回視艾芭克莉森的透藍輕巧抬起,視線收攏,語氣淡然。
「您不必為此道歉,魔法是為身懷冀望之人而存在的,想必今日並非合適的時機。」
強求而來的碩果最是乏味,而藉由魔法剖開的真理,或許也最是無趣。
「您身懷無盡的價值。若是未來有任何需要,還望我能有幸能為您施展魔法。」
藏於銀白之中的毒液流淌,探查著深夜中的覺悟。魔法是為冀望而生,亦是為銀白的王座而存,一切索取與賦予皆是寶石的輝芒。
那反駁令史詩般的英勇形象如陷五里霧中。
既然感情極差,又是為何而赴死?既然並非出自於愛,又是為何立於王之身側?
破碎的金黃於銀叉下被啄出三個傷口,旋即被夜吞噬。他不明白阿法萊伊的心情,可若問他為何留於偽銀之身後,那答案或許也無法於杯酒之間闡明。
「那您相信魔法嗎?」終究是道出了無謂的疑問。
遭銀環束縛的手,從抬起至落下,寶石藍輝劃出弧線,曾經的王不曾動搖。
「感謝您承受我的任性,希望能有機會見證屬於您的魔法。」上身微傾,髮梢隨示意的動作晃動,拉回重心,她直視銀白之下的藍。
她說,希望如此。
若是違心之言,又要如何迎來奇蹟?
阿法萊伊沒有面向她,燈光在他虛幻的軀體上失足,些許照耀、些許穿透,似庭院裡搖曳的樹影。艾芭克莉森認為這樣的丈夫十分美麗。
她望著不遠處的兩人,笑弧加深。「阿法萊伊似乎和奧德聊得很愉快?」
炸物酥脆地死在叉下……不,在經歷高溫時、被刀刃切割時、離開土壤時,就已經死了。
只不過、只不過,叉尖沒入金黃的聲響,與偽裝被撕破的音色重疊。
阿法萊伊不敢相信自己正盯著薯條發愣,他確實想轉移注意力,但也許不該把期待放在薯條上。
「我是否相信魔法,取決於使用魔法之人,值不值得我信賴。」
幾乎不用思考,自然道出的話語小心翼翼地維持平衡,似是在躲避誰的注意。
「你也能使用魔法嗎?」
「若有機會能會您施展魔法,那便是我的榮幸。」
笑語之下,破碎的銀華逐步分解、消散,化作藍湖之上的瀲灩波光。
屬於他的魔法究竟為何?
視線隨著艾芭克莉森的話語移轉,縹緲的金與深沉的夜,幻影與沙塵的共舞竟也能如此平穩和諧。
「您和阿法萊伊是如何結識的呢?」並未介入夜的舞台,銀狼眺望著虛影與深淵的足跡,銀環流光曄曄,像極了月芒,又似寶石的光輝。
「信賴?真是深澳。如果不值得信賴,無論多強大的魔法,也會變成詛咒嗎?」所謂同質的晶石亦會反射出不同的火彩?奧斯華爾德不太能理解阿法萊伊的話中意,如刃的銀尖將金黃叉起,於空中無謂擺盪,「我不是能使用魔法的人,在我們的世界裡,叫作不被神靈眷顧之人。」
匍匐於地的砂礫,又怎能觸碰上天的恩賜,創造奇蹟?
「您要來一點嗎?」留心到蔚藍的視線,他選擇分享盤中殘薯,與幽靈同桌而食,或許也能稱得上是一種奇蹟。
她滿心期待的冬季,白雪將大地染成蝶翼的色彩,黑漆漆的木材在壁爐裡燃燒著,相反的存在一同構成難忘回憶。
他總認為那場相遇是災難,她卻相當珍惜。
「八歲生日那天,他親自把禮物交到我的手上。」捧在手裡的重量名為心意,她將其放在櫃上,鮮少碰觸。「是訂製的音樂盒,非常精緻,很符合他高貴的出身。」
這話聽在送禮之人耳裡滿是嘲諷,艾芭克莉森毫不在意,樂於分享這些事。「討好我的人不只阿法萊伊,但他的演技不足以掩飾心中不滿,我覺得很有趣,因此特別留意他。」
這女人到底有完沒完?
阿法萊伊不斷強迫自己別理會妻子,視線隨著空中金黃移動。
「似乎是這樣沒錯,人很難認同不信任的事物。以我來說,不信賴的人施展的魔法,無論結果好壞,我都會懷疑施術者不懷好意。」
他始終瞞著艾芭克莉森,關於自己曾經練習魔法的事。
儘管失敗是常態、儘管並非不被神靈眷顧,在艾芭克莉森身邊,他總是很不甘心。
「你會羨慕被眷顧的人、或是被那些人羨慕嗎?」思忖片刻,阿法萊伊放棄過度雕琢言語,也未道出自身想法。
包括被藏起的、拒絕的話語,手中銀叉瞄準盤中炸物。「……好的,謝謝。」
別緻的禮物,綴上家族的光輝與期望,再以謊言與誠懇包裝企圖,便成了眾多利益交織的餌。
身淌王權血脈,自幼不乏各式華貴精美的禮物,而那精緻的音樂盒能佔據其心底無數四季,想必其重量必定是勝過於初雪,又與盛夏燦陽一般奪目。
而萬人之上的王,又是為何選擇咬下這顆餌?抑或是以此注入未知的毒液?
「能讓克莉絲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想來原因絕非音樂盒的作工,而是因為送禮者是阿法萊伊吧。」日復一日的生活中,但凡有一抹躍入視野的流星,便足以為晦暗的夜拂亮色彩,於他而言亦是如此嗎?「不過,克莉絲所說的不滿是指什麼呢?聽來兩位的初識似乎並不平和?」
銀的話語悠悠落下。
他卻對她所述的故事抱著困惑,但依然無法從幽靈的藍中獲得答案。
無論真偽、無論其中是否敗絮滿佈,浪漫美好的戀情之所以能夠開花結果,那便是由於雙方地位相等,利益互通。
於是夜的話語也沉悶落下。
「從來沒有被那些人羨慕過,但我也不羨慕他們。」銀色的三叉被擱置在盤緣,卸下了武器後僅是一介平凡不過的沙。
「被眷顧的人能獲得地位和權力,但隨時都得繃緊神經生活。比起勾心鬥角以求生存,我還是只想過好自己的人生——這就是安穩的魔法吧?」不求上進,消極之道亦是平穩之路,「您也需要像這樣和人競爭著生存嗎?」
位於夾縫中的時空如同夢境一般,會遇見什麼人、發生什麼事、留下什麼回憶,皆是微不足道的未知,夢醒之後,如泡沫一樣脆弱的緣分將會消散。
因此,不再是女王的她無需隱瞞任何事,卻又因話語遲疑。
「比起音樂盒,阿法萊伊確實更加特別。」
真是如此嗎?若不是音樂盒,他們能否走到那一天?艾芭克莉森垂著視線,膝上的雙手中空無一物。「不過,我或許是因為音樂盒才開始注意他的,若他沒有主動送我禮物,一切都不會發生。」
無事發生,尋常的世界、尋常的四季、尋常的夫妻,這樣比較好吧?她這麼想著,沒有確認丈夫是否聽見。
這是他咎由自取嗎?
阿法萊伊不願承認,更不願後悔,只想在這場夢裡短暫地當個普通人。
尚未冷卻的薯條應是難以入口的炙燙,失去肉體的他無需顧慮這些。外部又脆又薄,內部卻是蓬鬆綿密,經過仔細咀嚼,仍是不明白此種食物的魅力所在,但他沒有放棄下次點一份的想法。
「聽起來你說的那些人即使走在不平穩的路上,也依舊以自己的身份為榮?」
惡火燒光他引以為傲的一切,身處煉獄的十多年來,他僅能望著光裡的深淵。王座上的妻子擁著光亮,本身卻是無庸置疑的黑暗,他自認不如奧斯華爾德坦然,但也有認同的部份。
「你的朋友,西維正是被眷顧的人,在他身邊不會被影響到嗎?」將餐具放下,他不打算再取用他人的食物。「在艾芭克莉森身邊生活,比死還痛苦,雖然什麼都不用爭取,但我厭惡接受他人施捨才能存活的日子。」
緣分也罷,奇蹟也好,那些虛而不實的名詞從來無法左右西爾維斯特的人生,因為他總是創造奇蹟之人,亦是主動攫取人脈的一方。
然,透藍的視線落於盤中散落的可可粉,誰也無法預料,那習以為常的日常,竟也有其他色彩闖入的一天。
「所謂的機緣,便是如此一回事吧,充滿不確定性、無法掌握,卻往往帶來意想不到的局面。」於他而言亦是如此嗎?一切的起始皆是始於某方的無心之舉,「就如同今日與兩位的相遇,或許也會促成無法預測的未來。」
幽靈的疑問於恰到好處的時機落入耳中,身負荊棘冠冕的「王」悄然莞爾,任由破碎的雪白殘於盤上。
「嗯,就是這樣,就算滿身是傷,也不會放棄那些『榮耀』與『尊嚴』……或許我還是無法理解那種艱辛的生活方式吧。」
儘管踏於荊棘之道,卻依然挺直了背脊,向著王座無懼前行。
有時他總想著,所謂身份與光榮,或許就根本上來說與詛咒無異。
「……總是難免有些惡言惡語,不過,在成為朋友的那時候就已經做好覺悟了。」沒忘記西維的謊言,他在那層假面之下參雜著些許真實,卻因阿法萊伊的坦言而發出了然的單音。
他也不願攀附著他人而活,那與被豢養的家畜、侷於籠中的家寵無異。
「您很有自己的格調啊。」縱使真心讚嘆,卻不明白為何無法摒棄尊嚴之人會甘心屈就於此,「不過,儘管如此還是願意留在克莉絲身旁……該怎麼說,特別讓人佩服?」
未來?
艾芭克莉森沒有立即答覆,僅是垂下視線,右手指尖觸上鎖骨,那片沒有星與月的黑夜。
「未知或許是生命的樂趣之一吧?不僅是未來,希望這場相遇能成為美好的回憶。」
鮮豔耀眼的紅是血、是詛咒,盛在杯中的卻僅是飲品。曾經的王、曾活過一次的幽魂,在這不可思議的夾縫中,終於能當一回普通人。
那是八歲的、十六歲的、三十二歲的他們錯過了一輩子的機會。
他曾思考過無數次,是否為了那日的決定後悔。
成為女王的丈夫、喪失榮耀,比起葬身於大火中、守住尊嚴,究竟是不是更好的選擇?
「沒什麼好佩服的,我只是不想輸給艾芭克莉森。」
只是不願將人生交給他人,卻成了不依附妻子就無法活下去的存在。無論如何,幽靈沒有解釋勝負的結果。
墨一般的夜色中有銀星閃耀,黑與白分明。為何成為朋友需要覺悟?阿法萊伊尚未提問,一雙手攀上他的肩。
「不可以太過好奇喔,阿法萊伊。」
「……。」
在這副笑容面前,他只能嘆氣。
以血澆灌的王座,是否也如沙堡一般禁不起觸碰?
無從猜測他人的人生,據於沙嶺之上的狼望不進深淵之底,卻堅信當夜幕降臨,今夜的魔法便會為他鋪展道路。
艾芭克莉森的叮嚀使他不禁輕笑出聲,西爾維斯特直起身,浸潤於長河中的透藍微歛,向兩位曾經的王權者欠身一禮,「今夜能與兩位相談甚歡,實屬榮幸,希冀未來能再次同桌暢談。那麼,祝福兩位能有個美好的夜晚。」
吸盡一切光源的黑鑽與以守護為誓的藍寶石,其交織的魔法便是如沉墨一般的穹,而雲彩所暈染的蒼,便於光彩倒影間悄然游離。
隨著銀的足跡而行,心底不免因終將卸下謊言的偽裝而鬆了口氣,夜臨行前向兩人頷首致意,在邁出步伐之前思索數秒,將略顯笨拙、卻真摯的祝福留在了杯底,「今晚非常特別,無論如何,希望你們可以享受這個……重聚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