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介紹後，這幾日來佐里開始會在營區裡遊走，詢問任何他能夠做的雜活。
代書、備料、分類紀錄或縫補物品，他都很樂意做，也做得勤快。

晨起後四處找事做，傍晚前回到營帳，佐里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規律，不知不覺暫留在哈里迪斯商團的時間也來到了第二周。

這段時間，唯有一件事他仍然還無法習慣——就是入夜後，徹底變得漆黑的營帳內部。

鳥兒怕黑。

過去旅行期間，即使是不得不在樹梢上歇息過夜時，至少還有月亮伴著他。而營帳卻把那一點月光也隔絕在外。

蠟燭、油燈，這些消耗型的照明設備他向來就不捨得用。處於稻草、布料、各種易燃物存在的小小營帳中，他也不敢太過於依賴火光。

煩惱了幾日，佐里才偶然從他人那聽來「晶石燈」的存在。

那是只要將晶石輸入魔力充能，透過開關啟動刻印在上頭的術式，就能發出光芒、用以照明的道具。與帳棚、寢具相同，只要登記便能領取。

於是佐里迫不及待地去登記，帶回營帳，等到夜幕來臨時，滿心期待地按下開關——

嗯？嗯？？？

亮是亮了，但未免也太亮了吧？這要怎麼睡？

佐里受不了過於刺眼的光，下意識再次按下開關想將其關閉——

長亮、一閃一閃、閃閃閃閃閃——要按完一輪，晶石燈才徹底暗下來不再閃爍。

……這是甚麼白癡設計。

那晚佐里又嘗試了幾次，但終究沒能找到調節亮度的方法，換來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閃光攻擊。

不行，再這樣下去別說黑不黑的，自己的眼睛會先徹底瞎了。

最終佐里決定等白天視野良好時再嘗試，認命地按熄晶石燈——當然又經過了一輪對視網膜的折磨，讓他在心裡問候了製作者全家一次。

一直到隔天午後，結束了雜務工作的佐里在營區某處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從腰包裡拿出被他記掛了一天的燈，捧在手裡仔細端詳。

佐里不相信聲名遠播的貿易商團哈里迪斯會有這麼白癡的道具，肯定是他還沒有摸出正確的用法。

莫名的較勁心態讓他沒有選擇去請教其他商團成員，而是就這麼固執的不斷擺弄著燈。

——以至於他連太陽移動了位置，時間已然接近傍晚了都沒注意到。

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暗、亮、閃、閃閃——


晶石燈在地平線上不斷閃爍，明明暗暗如同墜落地面仍不甘心熄滅的星。

天空即將開始失去亮度而轉黃，營區各處不乏為了照明而預先點起燈，用以維持視野。
人類在燈照之下繼續活動，以人為之力違抗世界定律，不甘服從地，掙脫日輪運行箝制，奪取原屬於黑夜的時間與空間。

於是盞盞白光點亮哈里迪斯駐紮營地，無須遙遙天頂神祇，地面自能遍灑繁星。

因此即使天還亮得要命，賽西爾仍遠遠便注意到了地面上唯一異常不斷明滅的燈——認不出也難，身為燈具的設計者與主要開發者，不會有誰比他更熟悉那些光亮的亮暗與間隔。

想當初在製作時他可花了不少力氣調整，整個製程中還為此差點瞎了眼。


所以說，不會吧，有人的燈壞了？他又要獻祭視覺來修，再扛下事後幾天看誰臉上都有黑印的傷害暫留了？

天氣見鬼得悶熱，入秋之後一點也沒有要轉涼的趨勢。他不過是受不了高溫高濕的天候，在差點要變成清蒸蛇肉前當機立斷，而選擇提早了一點點點點點點點點回到營地，竟就讓他撞見這種場面。

製作的回憶浮現，如今回想起來都還能隱隱感到眼表發痛，他垮著臉以人腿兩足無聲快速移動，蠕動到災害現場身後，未有任何鋪墊與示警，冷不防開口。

「這燈怎麼了嗎。」

輕觸、長按、按三下、好言相勸——無論如何試著改變啟動的方式，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的亮度。

看著又又又一次切換到閃爍模式的晶石燈，佐里又又又一次在心中問候了製作者全家，惱怒之下甚至產生了砸燈的衝動。

而這份衝動險些以被突然的問話嚇到手一抖、燈因此掉出去的方式成真。所幸鳥兒向來不會讓任何值錢物品輕易脫手，燈仍然過於有精神地在他手裡眨著眼。

佐里為沒有成為殺燈兇手而鬆了口氣，隨後便帶著不悅回頭——在看清來人樣貌的瞬間，那些到嘴邊的問候都嚥了回去。

這個人現在怎麼會在這裡？現在不是才——該死的太陽甚麼時候跑到那裡去了？

佐里看向已近天邊的太陽感到無比扼腕，這段時間打雜順便做的打聽都白費了。
同時又怨嘆老天爺真會跟自己開玩笑，頭一次、甚至還不到真正的傍晚，就被他想方設法躲著的人逮個正著。

這些激烈的心理活動被藏在只略顯出錯愕的表情之下，佐里安靜地望著青年的臉一兩秒後，才扯出一個笑容。

「…先生您好。」

「這燈——不曉得是不是我不懂怎麼操作，我找不到調整亮度的方法。」

佐里語氣平靜地回應著燈的問題，而視線仍停在青年的臉上。

「先生」與人正對著眼，靜默了一秒、兩秒——

「為什麼要調？」

回話顯示了這樣工具本無此一功能，製造者輕輕皺起眉，回應針對著疑問，沒被察覺或暫時擱置的錯愕被一放而過。

不管鳥兒原本在祈禱何物、在咒罵什麼、誰的全家早就已經被見過一輪且又被激烈問候幾次，顯然，賽西爾此時完全不在那個狀況之內。

他看著那張對他來說相當陌生的人臉，腦部同時陷入了另一陣思考的運轉中。

嗯？所以不是燈壞了？

晶石燈兼具營區照明、緊急呼救等功能，必要時，還可用於遠距離訊號傳遞，讓營區中的鳥族即使在亮度不足之處滯空，仍能與商團的人進行即時溝通……原本目標是這樣的。

為了確保大家都明白操作，設計時已經盡量簡化簡化再簡化，又要兼顧功能性，最終削減到只剩一顆按鈕，若有人仍嫌不足——那還能再怎麼更改？？改成聲控喊 ON 更簡單？？？


隨著思考拋至「改成聲控那啞巴怎麼辦」而飛遠陷入死局，他眨眨眼，原先輕皺眉頭的表情略變得嚴肅了些。

他得要收集更多使用者回饋才能有改良的靈感。

「——你覺得不夠亮？」

聽到問題，佐里本在嘗試調整得更放鬆自然的笑容頓時僵住，總覺得此刻打在自己臉上的燈光感覺異常刺眼了。

深吸一口氣。冷靜，別慌，別生氣。

從目前的反應來看，他還無法確定冤大頭是否認出了自己，但至少還沒有極端的反應。

再簡單交談幾句，觀察，然後找個機會趕緊離開這裡吧——

「……不，恰恰相反，這對我來說太亮了。」

明明心中是那樣計畫，鳥兒卻一開口就不客氣地予以否定。

即使尚未察覺眼前站著的便是製作者本人，被這燈折騰夠久的他，現在只是無法接受被誰給誤會成：覺得這該死的燈不夠亮。

但很快他便察覺自己的回話似乎不太禮貌，趕緊嘗試調出合適的措辭進行補充。

「我的眼睛不好，夜裡沒有光照會相當困擾，可我又怕火光——最後在他人的建議下領了這盞燈。」先隨口扯了個理由，解釋了晶石燈如何會在自己手裡。

「它很棒，在能夠事先充入魔力的前提下，給像我這樣不懂魔法的人臨時使用，相當方便。多段明暗間隔的設計也很巧妙。」再把話夾成三明治，給予錯誤暗示，誇獎在前，實話在後：「……只可惜這個亮度對我的眼睛實在負擔。」

佐里在說明的期間又很快地按了幾下開關，幾乎已經抓準正好的次數，把閃得惹人心煩的燈給關閉。

「或許只是不適合我使用，稍後我就會拿去歸還——謝謝您的關心。」

補充和解釋最終以遺憾的語氣作結，說完佐里便起身，禮貌地向對方低頭致謝，同時挪動腳步，準備隨時離開現場。

低頭、挪動腳步，鳥兒以行動充分表達了想要離開的肢體暗示——

對他的工具有想法意見的人要離開了……！

這個念頭在他腦袋裡快速成形，於一秒間做出反應應對。


他前踏一步，下意識一把抓住人的手腕。


這動作或許太讓人有既視感了？

賽西爾明確接收到了「有人想閃了」的暗示，然後也可喜可賀地，思緒從未往「所以我要尊重人的意願好好放人離開」此一路線偏移過一度。

永遠以原則及邏輯導向，問題解決為最終目標，未經提醒，無助於最終目標的因素都將暫被擱置不理。

「等等，所以你是在多近的距離使用這盞燈？」

雖說當初他在燈具完成後，提交給商團的說明包含「營區、帳篷內照明」此一功能，但說實話每個人的帳篷大小不一，確實不能一概而論。

這燈亮到四盞就能完全點亮整個大通舖，大家在用的時候應該能自己斟酌該把燈放多遠吧——

任何燈火的亮度都會隨距離遞減，在他看來再簡單不過的常識當屬人能自行隨機應變發揮創意的範圍，因此當時，他確實也沒有進行進一步詳述。

如此說來還是他的怠惰造成了使用者的負面體驗。

那就更該是他要負起的責任了。


由嘴不留情的商團長扶養長大，賽西爾可太熟悉如何從迂迴纏繞的話語中濾出有價值的部分。

也就是說，即使有人為了舒緩聽者體驗使用三明治話術，他可是總能抽出中間的肉一嚼再嚼，還嚼出相當自我感想氣味的老手。

「告訴我。」

他橫跨步伐，以身體擋住了人的去路，直視的雙眼摒除其他，此刻只為了真實一路前進。

「在你的想像中，這盞燈應該要怎麼操作，你覺得才是更合理的設計？」

「……在不改變燈號的情況下。」

這閃燈不改啊。

佐里既然記得這輩子看過最可憐的畫面，當然也沒忘誰抓著他的手腕，把空蕩蕩的錢包往他手裡塞的畫面。

oO（ 這傢伙絕對認出來了吧！？還扯甚麼燈號、誰在乎那該死的燈號，是在耍我嗎！？）

男子的行動活像抓賊，卻句句不提錢包，又句句不離燈，這使佐里的大腦陷入混亂，無法準確下判斷。

但有件事情是能夠肯定的——這裡是哈里迪斯的地盤。
一位哈里迪斯的家族成員與一個外人，若鬧出騷動來，天秤會傾向哪方顯而易見。

所以，好吧，既然他想聊燈，那就陪他聊。

佐里咬緊牙，忍住害怕時弱小生物本能欲脫出口的哭叫經過上回某位大人的提醒他可得謹慎用這招了，繼續扯出笑容。

「……要說多近的話，大概就是這麼近。」佐里以尚有活動自由的手提起燈，舉在兩人之間示意距離：「最遠約莫一個小帳棚的內直徑。」

「至於我的想像中——我聽說晶石是先存入魔力，再透過燈具內的機關釋放光能。」

「所以我想，有沒有可能用甚麼方法，調節魔力的輸出量，藉此控制光亮的強弱呢？」

「當然，我想蓋上布料作為燈罩阻隔光，或許也能達到類似效果……但若消耗的魔力是相同，這樣一來還挺浪費。」

「——不過，畢竟我並不懂魔法、也不曾親手製作過道具，不曉得實際製造上有哪些難處，因此這一點淺見還請先生笑納。」

「現在，不曉得先生還想要知道甚麼？」像是錢包的下落？

佐里此時仍傾向順從。既然飛不起也逃不了，甩開手只會徒惹怒人，他便索性但憑對方發落，靜觀其變。

在……一……個……小……帳……棚……內……點……燈……？嘶那不是——「那不是會讓眼睛很痛嗎？你現在眼睛還好？看得到前進的方向？」

也別奢望一個認都沒認出錢包小偷的人提什麼錢包了，賽西爾緊緊擰起眉，露出了嚴肅凝重又擔憂的表情，連續發出的三個問題是否具有人身攻擊或嘲諷的意圖不好說，總之他從來是自認為沒有。

此刻他的行為更似盜匪，緊緊鉗住的手腕一點不鬆。
好不容易有個能準確描述需求的使用者在眼前，自然是不能讓人給跑了。

「——看不到也沒關係。」人家沒說看不到，而且最好是會沒關係。「只是個人偏好調查，而不保證照改。」

「如果這盞燈之後更新成了可以調整光線亮度的版本，你會更喜歡能夠切換幾段預設光強度的模式，還是使用時間較短，但能無段式自由調整光亮強度的設計？」

事到如今終於有人翻開了身分卡，還一翻卡就不由分說拉著人直接進入工作模式。
可能是由於角度下降的太陽讓氣溫下滑，涼爽的溫度令人心情格外舒爽。

想知道什麼他真是從沒有在客氣。

[？？？] 錢包倒楣鬼 → [？？？] 哈里迪斯商團某器物製造師

嗯？我的眼睛是被問候了嗎？結合語氣和神態，佐里一時間分不出對方的問題是否懷有惡意，至少他是覺得頗感冒犯。

尤其在他剛反應過來，話題便又進一步的向晶石燈的探討發展——他真的是受夠燈了！

但至少，意識到晶石燈出自眼前人之手的現在，佐里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因為情緒而說出太多大實話，包含問候全家的部分。

「若是二選一的話，我會偏好使用時間較長的前者——我對亮度的要求只有『不刺眼』，因此不需要到自由調整的程度。」

「……可以的話，我還希望有辦法取代把所有段式按完才能關燈的設計。」這是僅次於亮度他最有意見的地方。

「另外，我也有一個問題。」在話題繼續往燈具功能深入討論之前，佐里舉起手，被抓住的那隻。

若是為了詢問失竊物去向，那麼抓著人的動作倒還可以理解——但現在滿口燈又是怎麼回事？

佐里盯著對方的臉看了很久，實在讀不出「專注」以外的情緒。他還是決定開口試探。

「倘若先生只是想進行偏好調查，我很樂意回答，所以大可以不必這樣拉著我的手。」佐里頓了下，又補上一句：「我好歹是女孩子，會知道害羞。」

佐里是沒想激怒人，但還是沒忍住以弦外之音傳達「你就不知道害臊嗎？」的意圖。

「女孩子跟害羞又什麼關係？」好的，太好了，他不知道要害羞，至少根本沒陷入任何旖旎或飄散出粉紅泡泡的情境中。

他的眉頭沒鬆，輕挑起了右邊單邊，他的所作所為絕對不含任何蓄意的冒犯——

「而且這是抓，不是拉。」喔抱歉他不用蓄意也能夠開滿嘲諷，糾結這名詞定義真的沒有必要。

不過有人不想被抓著的意向倒是被他接收到了，他從善如流乾脆地放開了年紀看上去比他小許多的害羞小女孩。

一個問題，得到兩個建議，這是多麼積極的意見回饋者——他可真的是太喜歡跟人討論設計了。

釋放對方的同時也奪回了自己雙手的自由，他以左手抵住下唇，習慣性抬起右手背支撐左肘，靜靜看著對方的臉一言不發，考慮著剛剛聽見的所有意見。

取消閃爍的燈號是不可能的，這項設計的原意主要目的是讓滯空高處的鳥族同伴可以不靠本身的魔法與地面溝通。

雖說單純的明暗可以間歇性遮擋燈具達成，但在鳥類們提高獸化程度雙手化翼時，這樣的動作便陡增了困難度。


——不過對於沒有這項需求的使用者而言，確實沒必要說。

還是乾脆改成兩個按鍵？一個控制亮度一個控制燈號，簡潔明瞭——

呃，鳥爪的靈活度能夠做到同時以單掌抓著燈又能分出兩指操作按鈕嗎？……如果真的要製造分離式的按鈕，這點晚點得找啞巴測試測試。


想想，他得再想想。浮現的點子在腦中飛旋，快速浮起又被其他念頭快速挑出毛病，總覺得都還不是最優解。

想歸想，魔法器物的改良曠時費日，但眼下的問題自然要優先解決。

「如果你需要能在帳篷裡使用的夜燈，我可以暫時先把這盞燈調整成你喜歡的固定亮度，工具在我的帳篷裡。」

他拋出臨時解方，即使修整結果不佳，他也能在自己的箱子裡找盞小夜燈給人暫頂一下，一切邀約在他的邏輯中都合理而毫無破綻。


如果不細思前一刻他才拉了人手下一刻就約人回房的話。

喔——是抓，不是拉呀。

害羞小女孩臉上仍掛著微笑，這次是為了不爆出粗口而咬緊牙關。
對於完全不同頻的思想索性放棄進行解釋，並看似不經意地把剛重獲自由的手往外衣上抹了抹。

不爽歸不爽，但至少有一點可以安心了。從手說放就放看來，目前為止的攔截堵路還真都是為了一盞燈，與他這個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而且聽聽，這位匠師甚至還願意為他調整燈的亮度，多麼熱心腸——如果忽略掉邀約地點的話。

哪怕得到一盞亮度完美的小夜燈有多麼吸引人，鳥兒也不會冒著風險與冤大頭獨處一室——說不定這傢伙演技比自己還好，裝成徹頭徹尾的燈性戀，就是為了等著能確實逮住錢包小偷的時機。

「真的嗎？那真是太謝謝您了！」佐里露出驚喜的神色，腳步卻正悄悄地向後移動，那感激涕零的語氣也一轉：「但請恕我婉拒這份好意。」

「仔細想想，我不是非得要在夜裡行動，反正眼睛一閉夜晚就過去了，因為這點小事麻煩您多不好意思——」

「所以我這就去歸還這盞燈，告辭。」

快速詠唱客套話對鳥兒來說信手捻來。狀似禮貌地欠身道別後，佐里便雙手收緊捧好燈具，後撤幾步欲從對方面前竄走。

然後，在你才後退了幾步的時候，那隻才鬆開的手飛快地抓回了原位，順帶附送了個人型路障大禮包。匠師再度堵住了你的去路，彷彿誰誤觸了逆轉時間的禁術，所有人都給我恢復上一動。

那抓上來的動作簡直不能更順暢，叫人幾乎可以肯定是某種反射，或是動作的人工於心計，於是早有預想的快速應對——


——個鬼。

賽西爾堵死意見回饋噴泉的流去之路，聲調不可置信地微微上揚。

「為什麼不？你趕時間？」

其實他根本無謂去分辨那一串退卻與婉拒是身為客居之人羞於提出要求的難為，還是因為什麼其他原因所以早想拒絕的委婉。

完美的產品設計從不是突然從蛋裡破殼的，都要千百次的試錯與修正，一樣道具才能變得更進一步貼近使用者的心意。
正如所有的學問都仰賴以思緒為名的法陣一次、一次、一次琢磨而變得澄亮，他知曉了問題，他必須思考，他要動手解決，一切才能變得正確、美好，而簡潔。


Because it's there.
若要問為什麼，那就是明知問題在那，卻放著不去處理——就很不舒服。

「不急著今晚。你會在營區待很久嗎，如果之後這個燈有修改設計，試作品可以給你試用。」

他瞥了一眼自己又抓住人的手指，幾乎就要鬆開手，忽然又轉了角度扣住。

「話說……」

他湊得更近了，那雙眼睛毫無禮節可言地一動也不動盯著被抓住之人的臉。銀白色的耳墜在他的單耳下搖晃，在逐漸失光的傍晚顯得格外明亮。
長髮從他的肩上流洩而下，蔽住了近在咫尺的明星。

他像個性騷擾犯嗎？根本就是吧。

而性騷擾犯終於開口。


「你叫什麼名字，我之前沒在商團裡看過你。」

好的，這個問題終究是來了。

仔細想想，從他與那繡有鷹爪紋樣的小包一起被帶進鷹巢起，這就注定是遲早的問題。

疑心病的鳥兒一直認為身分早已被識破，只是不明白對方藉燈為由的拉拉扯扯又是為何。
無論如何，既然這手怎麼都要抓著他不放的話，他索性便破釜沉舟。

佐里收起被二度攔截臉上露出的錯愕，再次揚起嘴角，沒有因為距離拉近而退縮。

「在我回答之前，請讓我再問您一個問題——」

「先生，您知道嗎？在我出生成長的地方，男孩子是不能隨意和女孩子牽手——這一切都是有順序的。」

而他才不管先前對方是如何糾結定義眼下的動作。

他輕轉手腕，不為了掙脫，只為改變朝向，讓指尖搭上對方的衣袖，輕輕地打起拍子。

「首先，男子必須先向女子問安，禮貌地請教對方的名字。」

「再來，男子需要經過女子父親和兄長的認可。」

「最後，得到女子的同意，兩人才能夠牽起手。」

「所以啊，先生，兩次萍水相逢您都搞反了順序，連我的名字也給忘了，可真叫人傷心！」

他浮誇地說道，臉上的表情則全然不似口中所述有半分憂傷，反而滿臉堆笑。

似乎無需細聽，也能察覺他的聲音相較先前還要來得清亮高亢，話語間帶著似說唱起伏的音調。

「但為了您，無論幾次我都樂意將名字道給您聽。」

鳥兒直視那雙不曾從自己臉上別開的草綠色雙眸，於唇舌間彈下最後的音節，將拆解在即興胡扯之中的咒語組合完成。


「我的名字叫摩根勒菲。」

𝄡　如若精通魔法與破譯者，能察覺到面前的表演者使用了類似於「蠱惑」的魔法。

　　目的是驅使你

睡吧，快入睡，快入睡，把甜美的夢鄉給召來——



𝄡　請擲骰（dice1-100）與 ［摩根勒菲？］ 進行對抗，數字較大一方成功。

［摩根勒菲？］

　　［賽西爾］

？

？？？

魔法自動解析成功。


魅惑效果於回合後解除。

首先——

是手腕上清柔的拍觸。


再來——

是高低起伏的悠揚，如歌的語調。


最後——

他未曾移開視線。所以是他親眼所見證，那雙唇是如何靈活彈動，唸著、唱著該平凡不過的回應。

——摩根勒菲？

他突然覺得非常睏倦。

腦中的思考因疲憊而趨於遲滯，那幾個音節所組成的單詞原本該要引起他什麼情緒，卻只是沾黏著，沉入了如泥的思緒裡。

所以……那該要是……什麼情緒呢……？

腦子脹脹的，他明明已經提早回營，現在卻覺得身體似乎異常疲倦。
體力用以支撐魔力、有充足的精神力才能將細微的元素精確調動、他今天一整天也確實努力夠了（註：提早下班）——理由充分，合乎邏輯。


他可以、他或許、他應該……配得到一場充足的睡眠了吧。


他的眼皮眨著、眨著，黏滯的思考也黏住了眼皮，讓每一次睜眼都變得比下次更緩，再更緩。

該睡了吧——

醒來再抓住錢包小偷也不遲吧。


該睡了吧——

夢裡有風兒、太陽與老鷹。鳥羽的環繞多麼溫柔。


該睡了吧——

他曾失去的都已經得回來了。他想要的已經重掛在他的腰側了。
他渴望的、他追求的、他承諾的，他——

他真的太睏了。

說起來，正被他抓住的這隻手腕，眼前的這個人，此刻真的存在在這裡嗎。

她突然出現。突然消失。他執著著追逐尋找了那麼久，她一點蹤跡都沒遺留。
他遍尋不著，她又突然出現。



宛如一場太過睏倦產生的幻覺。



那就睡吧。

——如果說這是個抓住了小偷的美夢。

夕陽餘暉，賽西爾向前倒去。

失重的肩膀前傾，單手墜下拉扯罩衫。



沒經過誰認可地，整個人掛向了少女身上去。

鳥床 94 讚。

為了讓聲音確實傳達， 即使距離近得過分鳥兒也沒有退讓，執拗地注視著那雙綠眸——

以至於湛藍的帷幕連同著重量垂下時，他根本沒有來得及閃開。

佐里毫無疑問地正和外表看上去一樣的瘦弱，用盡全力才沒有失去平衡連帶著被壓垮。雖然無可避免的還是因重力加速度，使得雙膝在觸地時承受疼痛。

而在很短的時間裡，以攙扶為名的手環過男子的軀幹，可謂是慣性地探向常人攜掛錢財、隨身物的位置。當指尖撫過牛皮包上熟悉的爪印紋樣時一頓。

好吧，他真不該再碰這東西了。

再次奪走錢包的念頭很快打消，他只順走了幾枚錢幣，作為先前提供使用者回饋的酬勞。

——好，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老實說，佐里還真沒覺得自己能逃。

哪怕他在這裡報上別的假名，事後對方只要有心調閱器具的登記表，也必能找到「摩根勒菲」這幾字。

因此他的破釜沉舟並不為別的，在當事人將自己的罪狀於商團內進一步擴散以前，緊抓私下對峙的機會。

至於搖籃曲，則僅僅是為了在可能的逮捕前，最後一次自我滿足的小小表演——可他還真沒想到觀眾如此賞臉，說睡就睡。

這個人不是魔法道具的匠師嗎？想到此佐里就不禁哼笑一聲，有一絲不合時宜的小得意。

或許是看在這點上，他沒有粗魯地把人推去和地板進行親密接觸，而是暫時再出租一會兒自己的肩膀，直到對方清醒，或等有誰路過時再來一場「這位先生昏倒了」的表演。

跪坐等待的期間，鳥兒把一直藏在罩衫下的翅膀稍作舒展，同時在腦中清點著可用的籌碼。

那是場太過睏倦而產生的幻覺，幻覺中，錢包小偷突然自動現身他的眼前。

啊，是幻覺嗎。

他才剛從商團長、從札希、從哈里迪斯、從他名義上的父親手中，得回了象徵家族成員身分的證明，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麼。

但是，是的。
鳥兒奪走了他被賜予的鳥爪，鳥兒消失無蹤；
他再次獲得了爪痕，於是鳥兒出現。


——現身於此，再一次，為了奪去他的身分。

the witch
摩根勒菲。

軟倒的匠師攤在脆弱的鳥兒身上，身為正常成年男性雖然沒在運動鍛鍊但該有的重量仍該是有。
無論承受者是無端被捲入也好，打算抱怨也好，打算把這個畫面解釋為什麼都好，總之，那掛在人肩上的手臂收束，重量陡然變得更加沉重。

「曾有人讓我知道，栽坑不可恥，可恥的是在同個坑連栽兩次，卻一點長進都沒有。」

元素從半空匯集，受魔力引導快速編織成施術者再熟悉不過的防禦陣術。
提高承受物理衝擊的能力，範圍縮小，再縮小，小至他的雙臂之中。

他曾從一位醫者身上學過，若是開放思路靈活變化，即使是常見的魔法，亦有意料...


「而我已經承諾過要帶你去見他了。」


壓得緻密而緊實的護盾成形，反曲以內朝外包上被他錮在地上的鳥兒，只要他的速度夠快，被盾反壓的人將動彈不得。

盾亦為牢。術師的嗓聲湊在耳邊。


「……別想跑，小騙子。」

魔力匯集速度

察覺反應速度

佐里從未有系統的學習過魔法，對他來說魔力就像空氣一樣——肉眼無法捕捉，卻真實而自然地存在於世上。

以透過特定的方式汲取並使用，似乎便能稱為「魔法」。

而他幸運的是能掌握方法的那類人，只要些許便能使生活便利許多，他從不吝於使用。

——於是此刻，他察覺到一股細微而規律的振鳴逐漸增強，揭示有誰正將不可視之物凝聚環繞，有甚麼正成型。

鳥兒本能地意識到那是籠子。

那雙已悄然清點過財物的手迅速收回，撫至逐漸收束的雙臂之下施力推搡，同時倏地低頭俯身，將本就瘦小的自己縮進那懷抱深處，趕在力量徹底合攏前從空隙間掙脫而出。

慣性使逃出者朝旁一撲，在地面滾了一圈後才伏地而起。脫落的羽毛在掙脫路徑上散落一地，其源頭的翠色羽翼在他的後背上顫了顫，看上去凌亂不堪，還因為翻滾而沾上泥沙。

「哈哈……小騙子這樣的愛稱我可不敢擔當。」

氣喘吁吁使鳥兒的話語顯得更加狼狽，但他還是輕笑了幾聲，彷彿不把握耍嘴皮的機會會要了他的命。

以佐里的視角來看，對方早就抓住他了，甚至還一抓再抓。他以為將人哄睡後的無作為能顯現自己的無害，但看來錯估了——呃，合理的收點小費可不算有害吧。

於是他依然維持蹲姿，沒有比對方更快站起身，並把兩手攤開，向人展示無論正反都無暗藏任何威脅。那盞晶石燈也早在誰小睡時便擱置在側。

「請放心，若我想的話，早趁您酣睡時逃之夭夭了。」

像是怕僅靠肢體動作尚嫌不足，佐里將投降的意圖說得再明確一些——並試探地將手牌打下。

「只不過，當哈里迪斯大人允許我留下時，可沒提到有這樣熱情的待遇，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君子動口不動手——」前半句似是模仿著誰無機質的口吻，臉上輔以演繹出的淡漠表情，接著很快又揚起微笑。

「——我是來和您談和當朋友的。」

懷中箍住的實體落空，前臂霎時失去施力方向，引得他半個身體向前撲跌，他雙手抵地，抬頭直盯不打算再掩飾的騙子，騙子身後凌亂髒污的鳥羽。

她依然張著那對美麗的鳥翼，她依然振著那副美麗嗓音。
鳥兒未表達任何歉意，當初能吸引他的聲嗓婉轉，一切都那麼可惡，更加更加可惡。

還好意思用誰的姿態唸著哈里迪斯的原則，如今舉起的雙手彷彿無辜，在他眼中全是別樣意味的挑釁。

「先動手的不是你嗎。君子動口不動手——意味若為君子則不動手，你都動手了如今還裝什麼朋友？」誰教的討人厭邏輯學一百分。

他以視線緊迫，在鳥兒以任何動作自證時，沒被引得拉開焦點。那或許有點奇怪，他並未受傷，作為盯哨的那方他仍維持著跪地的姿勢一動不動，平白令自己的高度處於低地。

「看來你已經見過札希了。」

沒等人自我辯駁，哈里迪斯的利齒進一步逼迫，以自然而然的態度直呼商團長之名。

可惜正在玩命關頭花俏打牌的人無從得知，小哈里迪斯但凡有那麼點盲目懼於商團長威壓的性情，壓根也沒辦法長得比蛋還大。

思緒在旁人看不見的腦中運轉，對方打出了「我認識你爸」卡。
他有點遲疑，但不太多。至少只表現在一瞬間的停頓。


她說「允許」留營——不是邀請，並非哪位商團得罪不起的貴客。

打架鬧事者成當日伙食全營區享用——但他不是在鬧事，他作為負責「保護」的術師，他發揮著功能正在抓賊。

而且既然已經見過札希——代表札希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有手腳不乾淨的人混入了營區，或者，才思勝過星辰閃耀的大人先他這個苦主一步逮住了賊，故意留在營地裡面，等著他什麼時候才後知後覺趕上進度，打算將他狠狠恥笑一頓。

無論真相為何，都導向同一個結果。

「……那再見一次也沒什麼問題吧。」

自認踩在規則之內的人動手起來無所顧忌，未曾離地的掌心引導大地，土塊從地面竄出，潛伏的魔力引導為銬。
再一次，他從她的腳邊試圖直接將人釘銬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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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佐里還猜不出兩個哈里迪斯之間屬於哪一種能被定義為家族成員的關係，至少腳下的動靜已經昭示攀扯上位者的名號並不能換來談判的空間。

「與哈里迪斯大人見面當然沒問題——我日日都期待著與大人相會，探討那些有趣的哲學問題。」

鳥兒道出敬稱時口吻近乎感嘆，充滿著敬愛與景仰，直到話鋒轉向了對方：

「——問題在您身上，先生。」

話音未落，他便大幅度地抬手將身體向後仰去，在銬鍊成形之前蹬離土地。一下、兩下、三下——雙掌與腳尖交替著點過地面，鳥兒後翻著直至腳下暫無響動。

穩住腳跟後他很快將目光鎖回施術者，傾聽著元素的動向，趁追擊襲來前緊接續闡述問題何在。

「我遵守規則，從來只有動口，依我來看動手的可是您呀？」誰又在字面意義上鑽牛角尖倒打一耙。

不知是否因逃脫的動作耗費體力，鳥兒無論是表情或語氣都不再從容。
眉頭微蹙，笑容散去——像是真心為如今的破局感到不解，並隨著接下來的話語添上了不安與悲傷的神色。

「哪怕您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我，我都不曾有過傷害您的念頭，為何反倒是您一副抓賊的樣子呢？」

「我不知道您是誰，但我知道這裡藏著甚麼地方——您怎麼證明自己出於甚麼目的，又究竟要把我帶去哪？」

「倘若您能讓我信服，我自然會隨您而去。」

鳥兒沒有逃得更遠，駐足於一段距離外，依然展示著攤平而無一物的雙手。他沒有相抗衡的力量，索性示弱再示弱，彷彿全然不知錯在何處的無辜者。

若對方的行動出於某種「正當性」，他便試圖去質疑干擾，賭著連抓或拉都要糾正的傢伙是否會為此展開辯駁——畢竟徒有一雙飛不了的翅膀，鳥兒也只剩一張善嚼舌根的嘴。

當對商團長的恭維襲來，如同風的撲搔碰上了臉。他知曉、他習慣，習慣得得以無視，他甚至沒有下意識瞇起雙眼，頰上的表情無動於衷。既不貌似，又無可迴避得一如誰正頌讚的哈里迪斯大人。

土銬連續抓空，賽西爾從地面爬起。地面沾髒了白袍，留下他曾受挫的證據，他沒有伸手去拍，獵食者的在飽腹之前雙目向來都該緊盯獵物。

騙子小偷使出了睜眼說瞎話之術，就看小的哈里迪斯大人會不會掉入言詞辯駁的陷阱中——


「什麼，你連自己偷過什麼都不記得了？」好的，他進去了，甚至幫人都補好了故事脈絡。

他好餓，當落日餘暉滅盡，就是哈里迪斯的晚餐時間。他方才收攤回營，一點營養都沒補充，馬上又接著連續消耗魔力，接著燃燒他的體力，情緒驅動魔力，餓意催生怒意，小哈里迪斯現在就要變身小鼻子小眼睛哈里迪斯。

「你拿走了我的錢包。」
「那不是你能擁有的東西。」

一步，兩步，他如蛇地緩步向前。鞋跟如爪，在地面上印下非蜿蜒的俐落，捲颳的風勢未曾停下，在他身後一陣一陣逐漸強勁。

「小牛皮的、有刺繡的、上面有……啊，難道你是循著上面的圖騰找上來的？」

賽西爾神情未變，擰起的眉沒有更深，只是一簇銀藍不明意義地從異色的側髮髮根竄出，短短的前髮被風吹得上揚。

風？





「我想你沒搞清楚。」

「蛇不是鳥，食物被食，殘翼不飛……跟竊盜被縛一樣，都是天經地義。」
「事到如今，交出竊物不會減輕你的罪責，無法交出只會加深你的罪刑。」

有翅的族類靈動，天生屬於天空與自由，幾擊不中都屬正常，他一點也不感到挫折與驚慌，只有變得淺短的換氣背叛了思緒。

「你欣然接受也好，覺得被羞辱也好——」

他單手向前，左手觸耳，貼身的武器助他省去詠唱，掌心朝向小偷，明確引導下一擊的魔力流向，坐實了指控，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對小偷「動手」。


風停了。

然後猛地以熱意從目標的後方向前呼嘯。


「那又關我什麼事？」

銀質的墜飾擺盪，反射周遭的光線而僅有一瞬明亮。即使無人認得，那依然是彰顯身分的象徵。
他從不知道示弱討饒有什麼用處，也不會知道或許誰正以言詞試圖讓他分心。他擅長動手同時也動口，歸功於他有一個很擅長動手的養育者，以及停口就會被無聊死的另一個養育者。

他被逼得學會無詠唱成咒還要感謝商團長。

他真的好餓。臭小偷不僅偷了他的錢包，現在還耽誤他吃飯。
這臭鳥甚至已經去過那裡了，所以他的錢包該不會真的被賣了吧？那兒的人有膽子買下有鳥爪記號的東西？

還是這鳥賣不掉錢包，所以乾脆潛入商團裡獲取情報，好方便之後拿著哈里迪斯的家徽出去招搖撞騙？

「你混進這裡有什麼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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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陣陣風從前方吹拂而來時，佐里就感到奇怪——誰會把獵物給推遠呢？

即使如此，鳥翼還是本能地被風給吹得張開，渴望再次拍動翅膀，乘風而起，逃離步步緊逼的獵食者——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左翼在完全展開前就感受到皮肉上縫線的拉扯。

於是鳥兒沒有飛起，沒有捲入被術師掌控的氣流之中——但也就僅此而已。

掉頭的強風仍違背著意願從背後推搡著他，逐步提升的溫度也令後背越感灼熱，多作滯留的結果昭然若揭。

他直視著術師，似乎別無選擇地邁出拖沓的步伐，卻又在咀嚼過那劈頭而來的指控後不禁發笑。

鳥兒還無法信服。

「混進來？目的？」

「我若真有甚麼目的話，你剛才就該一覺不起了，睡美人。」

他像聽到瘋話一般皺起眉頭，復述指控的聲音高亢，彷彿不可置信到幾乎要笑出來。

面對動手不猶豫的對象，博取同情顯然無用。且扣在自己頭上的罪名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累加，鳥兒覺得好笑，也沒管住溢出嘲諷的嘴。

「那個錢包？哈、那空蕩蕩沒裝半毛錢的錢包——」哪怕眼前的人來勢洶洶，一但與昔日那在街頭掏著空皮夾的樣子重疊，他還是沒忍住嗤笑。

「真好笑，那日是您抓著我的手，親自將那份禮物交入我的手裡——現在您反悔了，就反過來是接受餽贈的我的罪過了？」

「我告訴過您我的名字，我的去向——是您沒有來找我。」

鳥兒的聲音從高亢轉向哀怨，全然忽視是誰最初留下的資訊曖昧不齊，還說得像是對方才是那個始亂終棄的壞男人。

而當距離剩餘幾步之遙，那本拖延的腳步猛然加快，倏地展翅——哪怕發翔羽不齊，只要能乘著氣流振翅上騰，躍過一個成年男子的高度還是綽綽有餘。

鳥兒於半空回轉身軀、收翅，動作輕盈，最後在術師身後落下的腳步卻略顯踉蹌。

體力消耗，阻斷痛覺的魔法逐漸失效。後背體表仍殘留灼熱感，左翅上癒合不久的貫穿傷再次被撕扯，傳來清晰的刺痛。

即使痛得眼淚都快逼出來了，他還是逼著自己的腳迅速踩穩，維持在比觸手可及更遠一些的距離，喘息後深吸一口氣——

「所以我懂了，因為是在哈里迪斯的地盤上，您能夠為所欲為。」

如同對方在不聽他辯駁的情況下完成定罪，鳥兒此時也一副頓悟的樣子，前言不搭後語，自行得出聽似「天經地義」的結論。

「就像您不被動不動手的規則約束，也不認為無故抓女孩子的手是一件不知羞恥的事。」他可真記掛這些事。

「——哪怕我說的都是事實，也是白費口舌。」

「所以您要抓我也好，殺我也好……想必無論如何，這裡的所有人都會站在您那邊吧，嗯，那確實是不關您什麼事了——」

鳥兒一手托頰，一手支著肘，自說自話後還點了點頭，看似很滿意自己的論述。

能言巧辯者此刻所有的邏輯都建立在一個簡單的基礎上——你錯我對。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告訴您——那個錢包我可是一直珍惜地收藏著，只要您想，我隨時可以奉上。」

說了一圈，鳥兒逕自將話頭扯回錢包，再次面帶微笑攤平雙手，示意自己無對抗之意。

「然而，如果您依然堅稱我是一個小偷，那便是玷汙了我的感情，是對我的羞辱。」

「我便沒有任何『竊物』可以交給你。」

風這次也沒完全困縛住小偷，但一如他的預期，成功引導了鳥兒的動向。
即使如此他仍不得不承認，可惡小鳥精明得不行，在他的預想中，這是他的陷阱，也亦是對方能夠採取的最佳應對措施。

相比起死撐在原地，成為一道熱風烤小鳥的佳餚的話。

他向後迴身，張開的雙足穩立於地，在地面上畫出痕跡，單手凌空向上，攤掌，與對峙中的人相同，卻為了相異的結果。

「消除罪名，退還錢包——你是在試圖跟我談一筆交易？」

銀白顯現，冷然的銀絲構成咒文，以鳥兒的落腳地為中心，交織成具備意義的法陣。

「真可惜，你搞錯了一些基本原則。」

「那個錢包本就不屬於你，你無權處置，歸還是義務，而並非你能利用的權利。」


這個騙子何等狡猾，若真沒有賣掉他的錢包，那必定是發現了爪痕的價值遠大於那個錢包本身的皮革用料。
善於誆騙者必不擅長信任人，這是個多麼熟練聰明的騙徒，想必不會把如此貴重之物放在觸手不及的地方，必會藏在近處，時時確認才能安心。

所以，可真是謝了，讓他知道他的錢包現在肯定就在這裡。

「再者，交易講求雙方合意，即便不立於彼此信賴的基礎上，也應盡量使人信任約定將會落實。」

「而你，從剛才到現在可沒有一句老實話。」

法陣發出光芒，符紋開始運轉。
改變上方物體的重力傾性，蠻橫抓住所有意圖逃離的物體，在這裡誰都別想要飛。

「我為什麼會把錢包放進你手裡，好端端地我為什麼會睡下去——你做了什麼，你我心知肚明。」
「使用魔法無關緊要，死不承認就是可恥。」
「而你要在這基礎上繼續裝傻，甚至讓我和你達成協議，放過你？」

翻掌，氣流從上壓下。

「連我都知道這種交涉不可行。」

他只是為了避免哈里迪斯之名被有心人士濫用，所以才想找回錢包。那股焦躁感沒有其他解釋方法，錢包在外流落多一刻，商團的危險就多一分。
拿不回來，那就必須銷毀。至少也要讓這個人再也不敢將這個錢包重現於任何人眼前。

「誰知道你為什麼抓著大好機會不下手，或許你蹩腳的交涉技術跟情勢判斷能力都是同一個騙子老師教的。」

他很冷靜。他確定自己足夠冷靜。足夠冷靜到感受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皮膚下淺淺地麻，冷靜地意識到心臟逼得他以口換氣。

冷靜地，知道他現在真的非常火大。

魔法是藝術，也是技術，是上天賜予人類的珍貴禮物，他以此能夠自立，多樣的奇蹟依此才得以實現。
魔力溢出他的體外，洶湧的情緒翻浪，催得力量溢散，染淺了他的側髮，一綹、又一綹，淺藍更多交雜於靛色之中。

無法平抑的情緒會浪費他更多魔力，讓他更早脫力跪地，他不在乎。

不能留著禍患在這裡。

「不過，有一點你確實說對了。」

「我確實可以肆無忌憚。」

「無論誰站不站哪邊，正因為在在哈里迪斯的地盤上，這裡都是商團的人——」

「我必須為所應為。」

最後，他轉了半圈手腕，猛地抓握，如捉蟲捉鳥。法陣中再度伸出土石之爪，這次瞄準的是腳腕。

所以這傢伙一開始到底是怎麼混進來的？放進來的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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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兒無從抵抗。

當法陣於立足處成形，對於下一步去向的片刻躊躇便讓他錯失了逃脫的時機。隨著重壓落下，早已耗盡體力的瘦弱鳥兒被輕易壓著跪倒在地，無從抵抗，也放棄掙扎，任憑土石攀上手腳化作束縛。

打從他與那繡有鷹爪紋樣的小包一起被帶進鷹巢起——不，從他不自量力地飛往戰亂所在時，這就是注定的結果。

弱小的鳥兒究竟想在戰場上追求甚麼？

更可笑的是，一路順遂使他的警惕鬆散，而弱者從來不被允許擁有鬆懈的權力。
不自量力，既不佔理，也沒有像樣的籌碼。在懸殊的力量差異面前，他比誰都清楚自己交涉成功的可能性趨近於零，沒有被一擊斃命尚且值得慶幸。

所以沒有甚麼好不甘心的。

——那麼，既然已經唱過了歌，跳過了舞，受刑前還有甚麼想做的呢？

「…放輕鬆，先生，您贏了。」

被捕者的口氣輕鬆平淡，笑容如同嵌在那張臉上，不被拘束影響分毫，唯有蹙起的眉心和慘白的臉色明示掏空的身體狀況，一切在漸暗的天色下不顯眼，也不被身體主人在意。

試著動了動手腳，確定土石把他困得死死的，鳥兒索性就這樣跪坐下來，自顧自地繼續動著那張嘴。

「我只不過是一個街頭說唱賣藝的，偶爾遇上您這種聽完整首歌、卻半點錢都不賞的觀眾，只好使點小伎倆，讓晚餐有點著落。」

「本來呢，當您掏著那乾癟的錢包時我是不想搭理的——」

「誰讓您非得抓住我的手？我可是潔身自愛的女孩子，惜愛雙手的音樂家——我勢必要收取代價。」

「所以，交易？」彷彿對於自己的行為被如此解讀嗤之以鼻，輕笑了聲：「不，是我不計前嫌，讓您可以用簡單的方式向我要回那個寶貝錢包。」

哪怕正如誰所說的雙方心知肚明，鳥兒依然理直氣壯，嘴硬得不得了。

「您也無需如臨大敵，哈里迪斯大人確實有恩於我，我已發誓不會做出陷其於不義之舉。」

「哪怕大好機會就在眼前，我也不會傷害他手下的任何人，包括您。」

無論聽者信或不信，這幾句便是鳥兒口中為數不多的老實話。學著某人悲觀地預測死期，臨死前進行毫無意義的自證。

那是鳥生中為數不多明明能輕易從他身上掠奪好處，卻選擇對他低聲下氣，讓他和誰做朋友的人。
所以即使有誰的心跳聲就近在咫尺，他也不會試圖將其止於無聲。

鳥兒瞥了眼昏黃的天空，淺淺地、略帶懊惱地嘆了口氣，接著便不再發話，視線直直地望著前方。

昭示著力竭的臉色沒有讓賽西爾放下警惕，他雙眼緊盯不錯失任何一刻可能的異變緩緩靠近，繞到鳥兒的身後蹲下檢查，土石的鐐銬從人的腳腕蔓延，已經確實縛住了對方，一切皆如預期，陣術完美生效。

直到確認了鳥兒暫時沒有掙脫的可能，他才開口回應。

「這些話你若是在唱歌前說，都會比現在有用。」

一副能輕易蠱惑人的嗓子，配上一顆精明靈活的腦袋，那可是個銳利的好武器。
若是這樣的人有意煽動，讓商團的人非出於本意，做了什麼比自動掏錢包更過分的行動，那後果……

他當然是不能憐憫的。一有錯失，造成風險，付出代價的不僅是他自己，而是...

別說，即使不做些其他的，光憑之前的幾招如法炮製，他若輕易縱放了小偷出去繼續唱歌，可能導致全營區的人明天一夢醒來都丟光了錢財，全團和現在的他一樣餓到失智，根本也是地獄圖景。

光是想像札希或啞巴出去在街邊討食的畫面他就一陣惡寒。

「會餓肚子也不是竊盜的理由。」雖然餓意助長火氣， 他也是的確餓到發瘋。

「是你選擇以此為生。」
「是你選擇用這種方式利用你的能力。」
「所以至此都是你的選擇，所以那都不能是藉口。」


「所有的不如意都該是自己的責任。」

藉口，他稱為藉口。涼涼平淡地幾乎無憐憫與同理心，略去了身而為人也許都有天身不由己，或者情有苦衷。
幾句輕描淡寫或許僅意味著落下評斷的人終究是養尊處優，頗受優遇地長大，剜下銳語的譴責。

他認真地思考過了，套在他人身上的規則當然也該套在自己身上。這套標準肯定沒有過度嚴苛，這麼生活一定沒有問題。

賽西爾單手懸在鳥兒的腳腕上方，一陣沉默後，銀芒亮起，鳥兒雙腳上的土塊與大地分離，土石在雙腿間留了能讓人方便行走的幅度。

他將鳥兒的雙臂反扣到身後加固了束縛，以全身的力氣抓著人的手腕上拎，一次、兩次……十分失禮地，直到第三次才成功將嬌小的女孩子從地面上拎起。

總之，他這個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半點獸態的人，在聽了好幾次「我是女孩子會害羞」、「你怎麼可以碰我手收」後，仍然一手抓著人的後頸，一手反扣著人的手腕，這次還變本加厲地一把抓了兩隻手。

掌心施力，他推著人移動。
但即使他一副押解犯人的模樣，他卻沒對那頗具威脅性的利嘴進行任何堵嘴或是奪聲的物理或魔法處置，留了人自由說話的餘地。

「走，我們去見札希。」

「先說明，這路上你最好不要想再一次試圖亂唱。別逼我封你魔力。」

「什——真失禮！我每一次唱都是真心實意，你居然說我亂唱？」

被譴責、被拘押都不吭一聲的鳥兒，在聽到那聲警告後才語氣浮誇的抗議，翅膀象徵性地搧了幾下以表不滿。

任憑誰都聽得出來這只是在挑語病，他壓根沒有口頭上那般介意。如同此刻被人扣著脖頸和雙手，也沒有像先前那樣用害羞小女孩的人設發作。

「唱給你這種人聽真是太浪費了，放心吧。」

雖然對於自己這張嘴未被封上略有疑問，但他沒有提問。
至於那些犀利的話語，佐里已懶得爭辯，也只聽進一半。

從社會底層摸爬著長大，他打從心底就排斥那些看上去衣冠楚楚、養尊處優的傢伙，更不屑將這些指教聽進。

但他不得不同意一點——至此所發生的都是自己的選擇所致。

所以在浩浩蕩蕩的耍賴了一場後，佐里很快就接受自己栽在這的事實。

帶著象徵犯人的拘束並沒有令他畏首畏尾，腳步毫不拖沓。哪怕扣在身上的那雙手沒有引導，他也自動自發地向著那座也曾被誰領路的圓頂帳篷前進。

看來這隻鳥真的見過札希。

他倒不擔心，凡是進過主帳的人要安全出來，必然已經簽署限制情報洩漏的魔法契約。
而且憑著主帳上的隔音魔法與混淆魔法，即使去過主帳，若無商團內極核心的親信帶領， 縱是商團成員，也無法僅憑一己之力再找到。

他們的商團長札希・哈里迪斯，便是如此高瞻遠矚且聰穎。

不過這點還是沒必要說了吧。

走在人的身後，青綠的羽翼在離他極近的眼前短暫撲稜，即便帶著傷、沾了土，還是令人屏息的美麗。
那是屬於鳥族的，上天賜予的，他人都不可得的寶物。

羽、翅、嗓、爪。
看看，鳥兒明明什麼都有。


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呢。

「你有一副好嗓子，這麼用是很浪費。」

淡淡的回應曲解語句，擅自扭曲成另一種解讀。
再繼續以口舌相爭分明無必要性，語氣冷淡疏離也無法掩去綁人的也是不服輸的逞強類型。

天空已經完全失去亮度，燈具盞盞懸起，點亮了整個哈里迪斯營區。
白熾經由人類之手，違抗天意，是哈里迪斯幼子掙扎過的證明。

燈光從營區的最中心處向外遍灑，拉長一人一鳥的影子，他們朝著印有鳥爪的營帳走去。

　──────────────────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