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不知所蹤,至少在古莫林眼裡看來是這樣的。
前幾日他們還在爭論著什麼。
冬天總是這樣的,何況接連幾日的暴風雪,糧食庫存已然見了底,家裡連著幾日吃的都是些醃漬或風乾的存糧⋯⋯
飢餓的狼群可忍不了太久沒有新鮮肉塊的三餐,時至今日,總算有點好消息。
風雪難得消停,不知是誰獵到了覓食的野兔,不怎麼能眾人分食,但高低也夠孩子們吃,那是來自家人之間的恩德,於風雪中屹立的建築由此顯得親情可貴的溫馨——為了更好的明天。
圍著長桌而坐,大人們坐一頭,同輩的孩子們坐一頭,燭火在桌巾上搖曳昏黃,中心的座椅牢牢靠緊,似乎等不來本該坐在上頭的人們。
這端與那端遙遙相望,他們和他們間隔一堵牆似的屏障,這頭的聲音無法到達另一頭⋯⋯在這張長桌上,銳利的刀叉也無法切割,遠遠的血脈藕斷絲連地綑綁在場眾人。
古莫林嗤之以鼻。
這個家就是這副模樣,一如它的名存實亡,風平浪靜的海面之下是暗潮洶湧的漩渦。
「各位。」
忽地,優雅的嗓音擲地有聲,不輕不重正好的音量於餐廳一方擴散,傳不到餐桌中央便被吞沒在厚重的窗簾上,再也沒有迴響。
開口的人是特露依。
他古莫林的堂姐,兄弟姐妹中的長女,年輕一輩的發話人。
「此刻,我們在這裡,啖下手足同胞的血肉,並非是為了更好的明天⋯⋯」只見她垂眸思索了一會,溫柔的笑容沒有一絲變換的跡象,輕輕抬起的眼從乾淨的白瓷盤上移開,刀叉安安份份地擱置左右,未曾有一刻被舉起,如同無形的反抗——
「我們已然沒有明天。」
明天,是的,明天。
每個明天都踩著今日死去的軀殼,於是他、他們得以坐在這裡。
輕柔而堅定,靜靜地宣判他們的死刑,像一道驚雷貫穿古莫林的耳膜,尖銳的噪音刺痛了他的腦袋,只好艱難地眨動乾澀的雙眼。
他知道自己身邊空缺的座席屬於誰,他也知道緊緊靠攏的椅子再過去坐著的是與那個人相似的傢伙。
同樣的黑髮紅眼,同樣的冷漠神情,同樣注視著他⋯⋯
——彷彿有什麼人在緊盯著。
惡狠狠的視線如利劍穿透全身,一股腦的血液勁往上頭衝,寒意從腳底鑽進,那抹鮮紅熟稔的呼之欲出——只不過是一塊肉罷了。
一塊新鮮的兔肉。
被古莫林手中舉著的刀叉切下一塊,火候烹飪得當,四溢的肉香令他不由自主地咽下掠食者的口水。
「夠了。」坐在主位的那傢伙總算出聲,略含慍怒的低沉嗓音不知攪動了誰的椅腳,一陣刺耳的摩擦聲喚回那些屏住的呼吸,一時間遠處竟有幾個大人發出粗重的喘息。
「讓那個獵到這隻『野兔』的人到獵場來,我想在場明天同樣也有肉吃⋯⋯為家族『獻身』,必然是諸位的宿命。」
古莫林無法無天慣了,眼看說的不是自己,便兀自咬下一口切好的肉,肉質鮮嫩多汁,囫圇下肚,在口中細細咀嚼出不滿的聲浪,他相當直接地開口:
「憑什麼是他坐在主位?就因為他是長子?」
「你錯了。」契拉格睨了古莫林一眼,儘管他沒有義務要回答他的問題,「我不是長子,活下來的是我,僅此而已。」
不怒而威的音量足以傳入在場眾人耳中,比及寒風,深入骨髓,卻捲不起任何浪花,僅僅只讓桌上的燭火晃盪,便足以讓輕視螢火微光的人燒瞎了眼。
正如契拉格所說,活下來的人是他,所以才坐上了那個位子⋯⋯只要他一死,接替著坐在那的就會是古莫林。
那把椅子不需要被靠攏,總有人會坐在上頭。昨日可以是契拉格的父親、今日就能是契拉格,那麼明日、後日呢?
坐在上頭的總是慾望。
而慾望的傀儡不需要無謂的聲張與多餘的想法。
「你想與我一爭,我並不介意這把椅子上再多一位兄弟的亡魂。」
試圖待在那裡的傢伙們的血就快將扶手染紅,古莫林想想便如坐針氈。契拉格,他的表兄,本就置身浪尖。
古莫林聽下人們說過,自己去年消失沒多久後,契拉格曾意外從二樓摔下卻毫髮無傷⋯⋯想當然那不是意外,就連古莫林也能猜得一二,肯定是某個該死的族人瞞下了前因後果。
晚餐以主位毫不留情地離去草草收場,椅子拖拉的聲響不絕於耳,來來往往的人在離席,古莫林叫不出他們的名字,那些是他的家人們,即便不怎麼熟悉。
他在黯淡的光線下緩緩起身,沒想一人靜靜地佇立在他離開的路途中,溫婉的眉眼,柔情似水的笑著,「嗯⋯⋯古莫林,請留步⋯⋯希望我沒記錯你的新名字。」
「嗯,妳是對的,姐姐,我現在是這個名字。」禮貌的招呼,換上謙和的神色——不管怎麼說,古莫林的確沒見過有幾個人不給特露依好臉色看——當然契拉格除外。
「你改變了那個名字的命運⋯⋯太好了。」像是鬆了一口氣,特露依眼底的慶幸揉皺了古莫林的眉頭,就連呼吸也變得稀薄,她愈上揚,他愈覺沉重。
「其實,你外出後發生了一些事情⋯⋯」
「沒事的,妳可以點到即止。」他看出了她的猶豫,斟酌著不知該如何開口,勉強勾起稍顯柔和的微笑。
既然自己得以平安歸來,自然也扛得住隻言片語的重量⋯⋯古莫林從沒想過被壓垮的可能。
「雖然小契跟她都讓我守口如瓶,但⋯⋯你失聯的頭幾日,姑姑對我們隱瞞了你失足的消息,叔叔以邊境戰爭為由,帶走大多數狼群⋯⋯」
——他們有意放棄了自己的救援,他們有心丟下了家族的獵犬。
「因為你是有望成為家主的人。」這是不爭的事實,古莫林是離家主最近的一支旁系嫡子,過去誰也沒有戳破,他們畢竟都是一家人。
「先斷了頭狼的後路,再趁機掌控狼群⋯⋯家族的獵場從來沒有野兔的蹤跡,暴風雪的天氣就更不可能了⋯⋯那當真是兔肉嗎?古莫林⋯⋯愈是難以啟齒的東西,有時就愈接近現實的真相。」
言盡於此,特露依眼中的神色又恢復平常,和煦東風已然步入暮春時節,山野的荼蘼正了卻著一季花事。
薄霧靄靄,朦朧得他看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只覺眼前的人即將隨著雲煙一同消散似的輕盈,「不自覺就說了那麼多⋯⋯我並不是在對你說教,請原諒我的多嘴,古莫林,你既有了嶄新的追求,就不該被表象蒙蔽雙眼。」
「嗯⋯⋯」他無法不對特露依誠實,哪怕是善意的謊言也逃不過她的法眼,更何況古莫林本就不擅說謊,「我知道了,謝謝妳。」
一旁走來的雙胞胎拉住了他們親愛的姐姐的裙擺,小手在平滑的裙擺上抓出凌亂的皺摺,他們將視線投向年幼的弟妹,也揪緊他心臟一般。
「別擔心,槲寄生,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向如此。」溫和的長姐替代了母親的職責,彎腰將妹妹抱起,還不忘安撫即將成年的二弟,「簡單來說,如果讓你介懷的是這一年間的事,我們沒有放棄過尋找你,但⋯⋯這個家早就放棄我們了。」
顫抖著盡可能穩住嘴角,他寧願自己不曉得這整整一年發生過的、讓他感到陌生的家的真相,摻雜可笑的苦澀,斂下眼瞼喃喃自語,「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即將迎來死亡⋯⋯」
彷彿輕鬆簡單的日常客套,她的眼睛投往了窗戶的方向,彼端的窗簾嚴嚴實實攔下了所有向遠的目光。
「為了咬下名為家族的毒瘤,替我心愛的弟妹們種下希望的種子,待你們萌出茁壯的新芽⋯⋯這是我的責任。」她輕輕轉過身來,一手牽著德里,一手抱著槲寄生,美得不可方物。
德里和槲寄生,他們的弟弟妹妹,血緣雖不怎麼親近,卻很是受幾人寶貝⋯⋯他們沒有其他家人了。
他們手足間的希望啊,此刻正隨特露依的遠行,踏上偌大且繁複的樓梯,一步、一步,漸行漸遠,在古莫林的目送下消失於盡頭深不見底的黑色走廊。
輩分同他相近的幾人先後離去,仍有許多目光在盯著自己,在古莫林回頭時便踉蹌著被逼退數步,沉得幾近窒息,讓他本能張嘴喘了幾口粗氣。
喉口於喘息間翕張,彷彿不久前吞下的肉塊扭動著反芻的號角,湧上的血液哽住喉嚨,腥甜得令人作嘔。
視線艱難地挪往冷清的餐桌,原封不動的肉在恍惚間突突地跳動,只有自己桌前的餐盤——留了一攤暗褐色的血漬,蔓延、溢出,正欲向自己襲來——他轉身逃離了那裡。
——雖說她總引領著誰的方向,但特露依並不是頭狼。
真正的頭狼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眼裡根本沒有他的倒影,昂起傲慢的下巴,俯視他無用的臣民。
她是先知、是殉道者,亦是劃破長空的第一聲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