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ノ鳥Φ安娜
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十八世紀的啟蒙不僅理性,也是對「他者」的投射與想像。伏爾泰筆下的中國,正是被精心打磨的鏡子,映照出歐洲對專制、宗教與貴族的焦慮與批判。
他宣傳中國是由哲人官僚治理的「理性國度」,不倚賴神權、貴族。官吏憑科舉選拔,統治基礎是德性與法理,而非血統或迷信。若歐洲要邁向文明,當效法「東方智慧」與「儒家之治」。
法籍耶穌會士阿彌奧將乾隆詩作譯為法文與拉丁文,如〈御製盛京賦〉,並在序言讚乾隆是「天下最大帝國的帝王,閒暇寫詩以示智慧與教化」。透過譯文,伏爾泰接觸乾隆詩作,並視其為理性帝王的證據,稱其為「為天下幸福而作詩的君主」。
然而,想像與現實落差甚鉅。乾隆寫下兩萬餘首,卻被後世稱為「中國歷史上最差的詩人之一」,如錢鍾書評為「語助拖沓,令人作噁」。是而伏爾泰筆下中國,是批判法國的理想國,不是真實東方,而是啟蒙幻影。
latest #6
黃仁宇是活躍於美國的著名中國史學者。在抗日戰爭時,他懷抱救國熱忱步入軍旅。他是陸軍少尉,也是駐印新一軍的參謀,在戰場上見過生死,也見過紀律與制度的崩壞。他原以為軍人能拯救國家,卻在軍營中看見中國問題的根深蒂固「命令靠權勢、勝利靠機運、報告靠文筆」,唯獨不靠制度。
戰後他曾參與駐日代表團,眼前的現代化日本與軍紀井然的美軍,更令他痛感中國之困亡是敗於體制無力。他卸下軍階轉身赴美,在密西根大學開始思索中國與「理性國度」的距離。
他說自己研究歷史,不是為了考據誰篡了誰的位,而是從詩書美談回到現實。指出中國有綿密的官僚體制與歷史記錄,卻無法處理現代分工與規模。他稱這是「無法容納大歷史的制度」,即無法將整個國家納入有效協調框架。
伏爾泰視中國為理性典範,但黃仁宇卻認為實現理性的是西方制度,而非東方官場。
伏爾泰對抗神權所描繪的「理性國度」,是建立於世俗人治之上的理想政體。他重視君主德行與文官品格,主張以文化教化與倫理治理為秩序基礎。中國在他筆下,是「尚德而治」的典範,為歐洲啟蒙運動提供對抗蒙昧暴政的他者想像。
相較之下,黃仁宇自戰火與軍政經歷出發,對「理性國度」的關注轉向戰爭機器的承載能力。他強調,現代國家治理須仰賴可預測、可協調的大型制度體系,而非個人操守或歷史傳統。能否讓千萬人有效分工合作,不靠運氣、不靠權勢、不靠文筆,才是理性的實踐。
二者所言了兩種理性:伏爾泰訴諸文化與品德,黃仁宇則指向制度與規模。前者塑造治理理想,後者關注操作機制。分屬於韋伯所謂的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
在韋伯的社會理論中,「理性國度」並非非此即彼的。他將人類行動區分為四類:工具理性、價值理性、傳統行動與情感行動。其中,工具理性指根據計算與目標設計最佳手段的行動,而價值理性則是出於對某種信念、倫理或宗教價值的堅持,無論其結果為何。
韋伯指出,現代社會的理性化進程,特別表現在官僚體制、法律制度與資本主義經濟的擴張,導致工具理性壓倒其他行動形式。這雖帶來高度效率與可預測性,但也使人陷入他所謂的「鋼鐵牢籠」。由制度與手段邏輯構成,人們成為系統的附屬,失去對自身行動目的的反思。
因此,韋伯並未將工具理性視為優越,反而強調應警惕其壓制人類價值追求的危機。對他而言,真正的「國度」,既不能棄守價值理性的信念與文化根基,也不能否定制度效率的必要性。現代社會,需要在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之間,維持一種緊張而深刻的對話。
江ノ鳥Φ安娜
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現代國家治理可以簡略分為三個層次:立法、政務與事務。其中,事務層屬於行政與執行,已高度制度化,講求效率與標準,被工具理性充分規範。然而,立法與政務層作為價值選擇與政策制定的核心,卻往往缺乏價值理性的制度支撐。
哈貝馬斯與考斯頓正是針對這一空缺提出回應。哈貝馬斯主張,法與政策應建立在公民理性溝通與共識上,而非權力或效率導向。考斯頓則強調,制度不只是技術工具,也應內建價值反思與文化意義。兩人皆試圖讓價值理性不只停留於人格養成與理念辯證,而是真正嵌入國家制度。
真正成熟的理性國度,不僅需有效執行,更要能在立法與決策中,維持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張力與對話。
江ノ鳥Φ安娜
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哈貝馬斯提出的「理想言說情境」雖描繪出價值理性的溝通圖景,但在現實政治中,話語常被權力滲透,導致共識變質為服從。為回應此困境,須從制度著手,使價值討論不依賴道德楷模,而能抗衡權力。
首先,必須將溝通透明,如公開政策審議、揭露利益關係。其次,設立獨立監督,或讓監察權徹底獨立,例如:由非政黨人士組成的「言說倫理委員會」,以審視立法與政務的言論有否可反駁性與追求共識。再者,應預設人性有限,透過程序不信任使得平庸的心智,也能被防止不經心地行惡。最後,保障少數權力,使對話場域能承載價值分歧而不淪為權力強壓。
如此方能讓哈貝馬斯的溝通理性,真正成為考斯頓所期望的價值討論承載器,使價值理性不再只是理念期待。制度設計不應假設人會永遠理性、無私、透明,而是應假設他們不會,但這才能讓理性運作在其中發生。
江ノ鳥Φ安娜
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在現實政治中,權力者的言說早已不只是意見,而是結合資源分配權的實質行動。他們掌握預算、教育、媒體與法律定義權,能透過語言直接造成政策後果,形塑輿論與司法傾向,形成高度誘導性的「效能語言」。
更嚴重的是,多數暴力常披上「民意」的外衣,將異議視為敵意,讓言論空間趨向單一化,最終導向表決式獨裁。在此情境中,價值分歧被視為威脅而非益處。
因此,真正的制度改革不在於尋求完人來主持公共討論,而是要設計出能讓說真話比說謊更有利的制度條件,同時保障少數否決多數的自在空間。
考慮鄂蘭在《平庸的邪惡》的觀察,我們不該假設人能夠隨時理性、無私,而應承認人們可能懶惰、自利、恐懼、仇恨,並設計出在壓力中仍能誘發理性的對話機制。唯有如此,價值分歧的溝通才能被制度所承載,而非被表決的權力所消滅。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