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0年仲夏末~

佛地杜多的冽風堡沐浴在炙熱卻不刺眼的陽光下，為其繁華的市集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瑟蘭狄爾．奈特，一位飽經風霜的魔法騎士緩步踱於古老的石板街道上，幾縷烏黑的髮絲被汗水浸濕，緊貼在他的額角。他抬手輕拭額際的細汗，目光巡視著周遭熙攘的人群：商販們的吆喝聲此起彼落，空氣中混雜著香料與烤肉的誘人氣味。一切看似尋常，然而他敏銳的心弦卻感知到一股異樣的不安。理應因債務即將清償以及洗清罪名而感到輕鬆的心境，此刻卻被一股難以名狀的期待與焦慮所盤據，驅使他在市集中漫無目的地徘徊。

一陣悠揚的琴聲自廣場中央飄盪而來，如拂過喧囂的微風。瑟蘭狄爾循著樂聲走近，只見三名吟遊詩人端坐於噴泉邊緣，他們懷抱著不同的樂器低聲吟唱。他們的歌聲如同清泉流淌，在熙攘的人群中顯得格外動聽。瑟蘭狄爾本無意駐足，卻在無意間捕捉到歌詞中的字句：「…噢、忠心強悍的僕從兄妹當然值得歌頌！來吧！看⬈那⬈金～色～的～眼～眸～~♪♫……」詩人歌聲中的片段，如同閃電般猛然擊中了瑟蘭狄爾的心扉。

他的瞳孔驟然緊縮，腳步應聲而止。那「金色眼眸」的描述立刻讓他聯想到那對令他日夜思念、心中充滿虧欠的孩子——阿道弗斯與桑德拉。詩人雖未提及姓名，但「忠心強悍的僕從兄妹」以及「金色的眼眸」這句話，無意間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回憶。瑟蘭狄爾腦海中浮現出兩人模糊卻鮮活的模樣：哥哥總是警覺地守護著妹妹，而妹妹則用好奇又信任的目光注視著他。

「瑟蘭？」察覺到他的停頓，維薩爾．奈特與伊蓮娜．奈特同時回頭，兩人眼中滿是關切。「怎麼了？歌詞讓你想起了誰嗎？」伊蓮娜這麼問著，瑟蘭狄爾微微遲疑，低聲道：「你們有沒有覺得，剛才歌詞那段金色眼眸和兄妹……很像我們熟悉的孩子們？」

伊蓮娜愣了一下，輕聲附和：「我也有同樣的感覺。」維薩爾點了點頭：「…雖然這並不是什麼罕見的特徵，他們也並非僕從，但總讓人忍不住想起他們。」

三人對望片刻，胸中皆翻湧起又驚又喜又惶的巨浪。瑟蘭狄爾深吸一口氣，強自按捺住洶湧的情緒，示意兩位隨他離開人群。他們走到一處稍顯僻靜的角落，方才開口商議。維薩爾低聲道：「自那天以來我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也不知……」他語氣複雜，話未說完便頓住。伊蓮娜接道：「也不知阿德瑞克究竟有無好好照料他們……這些年，我夜夜都夢見當年離別時桑德拉哭著拉我衣角的模樣。」她聲音哽咽，眼眶已泛紅了起來。

「我們的債務只剩最後一筆，很快就能償清。」瑟蘭狄爾望著兩位夥伴，語氣中多了幾分堅定。「更重要的是，我們奈特家族也終於快要擺脫叛國的指控。這些年來的壓力和誣陷都將過去，我們總算可以挺直腰桿去尋找阿德瑞克，請他讓我們親眼看看阿道弗斯和桑德拉了。」想到終於能正大光明地將那兩個孩子接回到家族來，他眼底浮現複雜的情緒，既有鬆口氣的輕鬆，也藏著往昔難以釋懷的悔意。

「不過我們還是得低調行事，盡快去向阿德瑞克確認孩子們的狀況。最近三國之間的戰事頻繁，如果他們被捲入可就不好了。」過了一會後，瑟蘭狄爾如此補充道。

那是好幾年前的雨夜了。戰火方熄，他們三人疲憊不堪地護送著兩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來到冽風堡邊際的某間客棧投宿。彼時阿道弗斯不過十歲出頭，桑德拉才七歲，兩人滿身泥濘卻強忍淚水，不願在他們面前表露脆弱。伊蓮娜不眠不休地一路照料他們，將僅有的乾糧留給孩子充飢。瑟蘭狄爾記得很清楚，那夜在破舊的客棧閣樓，他與維薩爾反覆商議孩子們的去處。幾人身上錢財無幾，不僅揹負著債務，同時得躲避著士兵們的追捕，前路漂泊險惡，實在無法給他們安穩的生活。

恰在此時，阿德瑞克——一位昔日戰友，為人忠厚穩重——出現在了客棧。當他得知三人的困境與那對無依兄妹，二話不說便願意代為照料孩子。瑟蘭狄爾猶記得阿德瑞克鄭重承諾時的神情：「放心吧，把孩子交給我。我在郊外有個農場，他們跟著我絕對不會受苦的。我會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孩子撫養，供他們讀書及修練魔法。等你們還清債務及洗清叛國罪後，隨時來我這接他們回去。」

當時屋外雨聲正急，閃電照亮了伊蓮娜淚痕滿布的臉。她緊緊抱著桑德拉不放，哽咽得說不出話，只一遍遍親吻孩子的髮頂。維薩爾沉默良久後朝阿德瑞克伸出手，用力與之相握：「我們欠你一筆天大的人情，老朋友。」他沙啞地說。瑟蘭狄爾則半跪在兩個孩子面前，盡力擠出笑容撫慰他們：「你們會跟著阿德叔叔暫住一陣，我和伊蓮娜及維薩爾將事情都處理好後就來迎接你們。一言為定。」

十歲的阿道弗斯緊抿著嘴點頭，但眼中分明含著淚；桑德拉則撲入伊蓮娜懷裡，哭著不肯放手，直到阿道弗斯牽起了她的手，她才依依不捨地與哥哥一起走向了阿德瑞克。


「說好了喔，母親大人、父親大人、爸爸大人，您們一定要來接我跟哥哥喔，一定！！」

回想至此，瑟蘭狄爾鼻頭發酸，強行將思緒拉回現實。他看著伊蓮娜和維薩爾：「如今我們終於有機會實踐承諾。我建議明日一早就動身去拜訪阿德瑞克，看看情況如何。若孩子真的不幸被戰爭波及，我們必定會救助他們。」維薩爾沉聲應道：「說得對，他們本該由我們守護。」伊蓮娜擦去淚水，重重點頭：「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去迎接阿道弗斯和桑德拉。」她語氣哽咽卻堅決。三人當下決定，即刻準備行裝，待拂曉便啟程前往阿德瑞克的住處。那顆因政治迫害被迫離別而壓抑多年的心，此刻在三人體內復燃起希望與不安交織的烈焰。

烈日轉向西斜的次日午後，三人策馬奔行在前往阿德瑞克農場的土路上。伊蓮娜緊了緊掌中的韁繩，心跳隨著每一次馬蹄落地而加速。她的腦海中反覆浮現孩子們的身影——幾年前那瘦弱而髒兮兮的一對兄妹，如今是否已長高長壯？是否還記得自己三人？想到不久後就能將兩個心肝寶貝重新擁入懷中，伊蓮娜的眼眶便熱了幾分，連塵土飛揚的長途顛簸也顧不得了。

「前面就是農場，先休息一下吧。」維薩爾停馬回頭。伊蓮娜這才發現自己因緊張而手心發痛。她深吸一口氣，拍拍坐騎，與同伴停靠路邊。遠方幾棟屋舍和穀倉散落在綠野裡，正是阿德瑞克的產業。其實這次他們會來見阿德瑞克，完全是臨時起意，並未事先通知他，也不確定對方是否方便接待。一想到即將碰面，伊蓮娜抹去額汗，努力壓下衝向前的衝動。她低聲說：「等會見到阿德瑞克，我怕忍不住立刻問孩子的情況。」語氣顯得緊張又期待。瑟蘭狄爾安撫道：「別急，先聽他怎麼說，孩子很快就能見到了。」維薩爾也應道：「這一天我等的太久了。」

三人休息片刻後繼續前行。不久，他們在農場柵欄門口發現一名男子，對方顯然注意到他們。靠近時，那人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才喊道：「瑟蘭、維薩、伊蓮娜！」此人正是阿德瑞克．艾佛唐。伊蓮娜揮手大聲回應：「我們來了，阿德！」她直到馬停穩才下馬。

阿德瑞克並不知道他們會突然來訪，這讓他一時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很快就恢復了鎮定，像往常一樣迎上前，用熟悉的笑容和熱情去接待他們。他快步迎上來，與瑟蘭狄爾和維薩爾一一緊緊擁抱，然後略帶猶疑地看向伊蓮娜。伊蓮娜本想給他一個熱情的擁抱，可不知為何，她察覺阿德瑞克眼神有一絲閃躲，只得強忍住撲上前的激動，淺笑道：「別來無恙，阿德瑞克。」阿德瑞克乾笑兩聲：「無恙，無恙。好幾年沒見了，怎麼都不先跟我事先知會一下？」他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神色有些局促，但隨即做出歡喜狀，「也罷，快進屋裡來！長途跋涉你們累壞了吧，我拿點吃的喝的給你們。」說著便引著三人往農舍裡走。

伊蓮娜環顧四周，發現農場一片靜謐。田地裡稀疏幾行作物隨風搖曳，牛棚邊幾隻母雞閒庭信步，卻不見孩子們的蹤影，也未聞他們嬉笑吵鬧的聲音。她悄悄與瑟蘭狄爾對視一眼，心底生出一絲奇怪的不安：按理說，以桑德拉好動的性子，一聽到馬蹄聲應當第一個跑出來查看才對。可方才他們靠近時，門口只有阿德瑞克自己……莫非兄妹倆恰巧不在農場？伊蓮娜壓下心頭疑慮，微笑問道：「阿德，我們是來迎接孩子們的，他們——孩子們在哪裡？」

阿德瑞克停下腳步，隨口說：「他們大概去村裡幫忙了，一會兒就回來。」然後他推開門說：「進來吧，辛苦你們了。」伊蓮娜雖然疑惑，只能跟著進屋。

她發現瑟蘭狄爾和維薩爾沒有坐下，而是站在阿德瑞克背後，各有神情。瑟蘭狄爾面色嚴肅，維薩爾皺眉盯著阿德瑞克。伊蓮娜心中不安，輕聲問：「阿德瑞克，孩子們真的只是去村子裡？就這麼湊巧在我們來訪的時候？」說完才發覺自己語氣有些顫抖。

阿德瑞克聞言轉身，臉上堆著勉強的笑：「當然是真的，伊蓮娜。不然我還能把他們怎麼樣呢？」他揚起手掌示意眾人坐，「別站著了，喝口我這自釀的麥酒吧。」說罷匆匆轉身去木櫃取酒杯。伊蓮娜愣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心中疑雲更甚。為何阿德瑞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緊張躲閃？多年不見的好友相聚，他卻似乎無意談及孩子，只顧著轉移話題。她暗暗看向瑟蘭狄爾和維薩爾，發現兩人都神色凝重，眼中閃過與自己相同的疑問與焦急。難道……有什麼不妙的事發生？伊蓮娜感到胸口悶痛，一種窒息感慢慢爬上喉頭，幾乎令她說不出話來。

瑟蘭狄爾緩步至木桌旁，未依阿德瑞克之邀就座，僅以銳利目光注視著對方在倒酒時的舉動。身為一向謹慎細密之人，他從兩人重逢以來，即留意到阿德瑞克不尋常的神態：閃避的眼神、過度熱絡的語調、未有多人一起生活的痕跡，以及始終未讓家人見到孩子的安排等行為，都使他察覺其中或有隱情。瑟蘭狄爾因此感到壓抑沉重，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輕敲，彷彿審問般。他以堅定而嚴肅的語氣道：「阿德瑞克，我們此行的目的是見阿道弗斯與桑德拉一面。你表示他們去了附近的村子，但我們沿途未曾發現他們的蹤影。請具體說明他們前往哪個村莊，我們自行去尋找。」

這質問直截了當，屋內氣氛登時僵住。阿德瑞克拿杯子的手微微一抖，險些將麥酒潑出。他慢慢轉身，勉強笑道：「瑟蘭老弟，別這麼心急嘛。他們大概走得遠了些，一時半刻回不來……不如你們先在這裡住下等等看——」話音未落，他對上瑟蘭狄爾冷冷的注視，聲音漸低終至噤聲。

維薩爾則上前一步，以低沉又平穩的語氣詢問：「我們一直關心那兩個孩子。現在債務已快償還，並且我們也證明了奈特家族的清白，所有莫須有的叛國罪都已經澄清。理應該像十四年前所說的，讓我們團聚才對。但你看上去卻很猶豫，如果有任何情況，直接告知無妨。」

阿德瑞克臉色變得蒼白，他看了一眼維薩爾，又注意到伊蓮娜的神情後顯得有些慌亂：「我沒有隱瞞什麼，真的。請不要這樣看著我…」他往後退了幾步，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瑟蘭狄爾沒有給他退路，聲音陡然轉寒：「沒隱瞞？那為何不敢直視我們？阿德瑞克，我勸你坦白。」他頓了頓，復又加上一句凌厲的試探，「莫非，你想說他們並不是在村莊裡？」

聽到這番話後，阿德瑞克抬起頭與瑟蘭狄爾對望，顯現出驚訝的反應，「我沒有隱瞞任何事，他們就是去了村莊而已，你們為何要這麼多疑！」他否認隱瞞的說法，但態度卻開始顯得緊張。瑟蘭狄爾在此時進一步提出質疑：「昨日我在冽風堡的市集聽聞吟遊詩人提及『金色眼眸的忠僕兄妹』…對這你難道沒任何想法？」

聽到這句話的阿德瑞克臉上的表情更加難看了，這讓一直注意他反應的伊蓮娜再也克制不住，衝上前問道：「阿德，你倒是說點什麼！阿道弗斯和桑德拉如果不是在附近的村莊的話，那他們在哪？！」她幾乎要抓住阿德瑞克的衣襟。維薩爾忙伸臂攔住伊蓮娜，同時眼神如刀般射向阿德瑞克。

在三人逼視下，阿德瑞克臉上的防線終於崩潰。他怔怔張了張嘴，雙唇抖個不停，半晌擠出一句：「…他們……確實不在村莊。應該說，他們早就已經不在了。」短短幾字，如同驟雷在室內炸響。

瑟蘭狄爾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不在了？」他愣住，腦中嗡嗡作響，「什麼意思？」阿德瑞克眼神飄忽地避開眾人，語氣發虛：「要我再說一次？我說他們不在了就是人已經不在這裡了！就是指……他們已經死了。」最後兩字猶如兩把尖針，狠狠扎進所有人的心。

維薩爾只覺天旋地轉，一股鉛沉的絕望砸在心頭。“死了”……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在耳畔轟鳴，使他一時呼吸困難。他難以置信地瞪著阿德瑞克，雙拳不知何時已經緊握到指節發白。胸腔裡的心跳如戰鼓狂擊，但更多的是怒火在血脈中奔竄。

耳邊隱約聽到伊蓮娜嘶啞的哭喊：「你撒謊！不可能——你說謊！」她聲音因悲痛而扭曲，整個人猛然朝阿德瑞克撲去。維薩爾的身體比思考更快行動，他拔出腰間長劍，疾步跨前半個身位，與伊蓮娜一左一右將阿德瑞克逼入角落。

「不！冷靜——聽我解釋！」阿德瑞克瞪大雙眼，手足無措地想閃避伊蓮娜瘋虎般的撲擊。他伸手去奪門邊掛著的一把鐵叉，試圖抵擋，嘴裡顫聲乞求，「那只是意外！我也不想的——啊！」話未說完，伊蓮娜已哭喊著揮劍砍向他的肩頭。雖然阿德瑞克勉強用鐵叉格檔，但在狂怒下失去理智的伊蓮娜力氣驚人，生生將他震退幾步，撞倒了身後的木椅。

維薩爾咬牙挺劍上前，森寒的劍鋒直指阿德瑞克咽喉：「意外…所以你想說的是，你沒能保護好他們？」他低吼出聲，每一字都幾乎從喉底滲出血來。此刻他眼前不斷閃回著幾年前的情景：那夜他半跪在顫抖的阿道弗斯面前，雙手搭在男孩肩上，鄭重承諾——「我一定會回來接你以及桑德拉，絕不食言。」當時阿道弗斯還小，只能懵懂地望著他，最後終於破涕點頭。而如今，這承諾卻換來眼前殘酷的死訊，維薩爾胸中悲憤翻湧，幾乎要將理智撕裂。

伊蓮娜被悲憤的洪流所淹沒，淚水模糊了她曾經明亮的視線。手中的短劍化作一道銀色的閃電，挾帶著撕心裂肺的悲鳴，瘋狂地斬向阿德瑞克。阿德瑞克，那個曾經被他們視若手足的男人，在伊蓮娜狂亂卻致命的攻勢下步步後退，狼狽地招架著，如同被困在蛛網中的獵物。

維薩爾——這位在三人之中最為沉默的他如影隨形地繞向阿德瑞克的側翼，他將長劍緊握，尋覓著那轉瞬即逝的破綻。而三人中較為冷靜的瑟蘭狄爾此刻也也因被憤怒蒙蔽，而沒有去阻止另外兩個人的行為。他見伊蓮娜的攻勢雖盛，卻因怒火而略顯雜亂，這讓他眉頭緊鎖。他默然高舉手中的橡木法杖，杖尖凝聚起一縷皎潔的銀光，如同星辰墜落凡間。光芒倏然射出，精準無比地擊中阿德瑞克握叉的手腕。

一聲痛苦的嘶吼劃破空氣，阿德瑞克手中的鐵叉應聲墜地。電光火石之間，他踉蹌數步，背脊重重地撞上身後的石牆，發出沉悶的聲響。下一瞬，維薩爾的身影已如鬼魅般衝上前，一腳將地上的鐵叉踢開，鋒利的長劍同時抵住了阿德瑞克的胸膛，劍尖直指心臟。

阿德瑞克狼狽地靠牆喘息，手腕上傳來的劇痛讓他幾乎無法思考。然而，他那張曾經熟悉的臉上，此刻卻沒有絲毫的懼色——事已至此，他褪去了驚訝及慘白的表情，取而代之扭曲出一抹令人膽寒的瘋狂笑意：「我原本想等到你們完全奪回奈特家的權力後才告訴你們的……也罷。」低沉的笑聲從他破碎的胸腔中湧出，轉瞬便化作肆無忌憚、迴盪在空蕩廳堂的狂笑。


「根本不是什麼意外，沒錯，是我殺了他們的。」

在聽到這句話後，伊蓮娜的淚水泉湧而出，她的胸口劇烈起伏，用盡全身的力氣哭喊道：「為什麼！阿德瑞克！我們曾對你推心置腹，視你如親兄弟，共享我們的麵包與爐火……你怎能對我們僅存的血脈做出這樣的事！」

「朋友？兄弟？真是可笑至極！你們竟如此天真，以為我會真心將你們視作同伴？」阿德瑞克發出桀桀的冷笑，那笑聲中滿是嘲諷與不屑，剛剛的手足無措及驚慌已經消失殆盡：「這些年來，我所等待的正是這個時刻，讓你們也嚐到這錐心刺骨的痛苦！」

說到此處，他的目光掃過三人震駭悲憤的臉龐，面容因仇恨而變得猙獰。他的聲音越發瘋狂，如同被惡魔附體般咆哮：「十九年前，那些該死的獸人血洗了我的村莊，我親眼看見我的妻子和年僅五歲的兒子倒在血泊之中，他們的生命如燭火般熄滅……而你們呢？為了拯救那個狗屁貴族領主，你們關上了城門，將我和我的家人拋棄給那些嗜血的畜生！事後你們還假惺惺地對我說什麼『很抱歉，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從那天起，我就向黑暗之神發誓，總有一日要讓你們也嚐到喪子之痛，讓你們體會家破人亡的絕望！為此我蟄伏至今，精心佈局，只為今日的復仇！」

阿德瑞克喘了一口氣，見三人早已面如死灰，他嘴角揚起一抹殘忍的弧度，嘶啞著聲音繼續道：「你們一直將我視為親信，對我毫無防備，卻不知早已一步步落入我精心編織的陷阱！十四年前的那個夜晚，你們甚至放心地將你們僅剩的一對兒女交給我照看，哈！真是愚不可及！那兩個小東西臨死前還瞪著天真的大眼睛喊我『阿德叔叔……為什麼？』——多麼可笑又可悲的畫面！本來我還計劃好時機成熟時再把這消息鉅細靡遺的告訴你們，再慢慢折磨你們直至斷氣。可惜你們今天突然闖上門來，壞了我的計畫，只好提前讓你們知道真相。不過無所謂……親眼見到你們現在這副痛不欲生的模樣我也滿足了！哈哈哈，你們要殺就殺吧！即便此刻死在你們劍下，我阿德瑞克的大仇也算得報！」

話音未落，阿德瑞克仰天狂笑起來，他的笑聲在空蕩的廳堂中迴盪，如同來自深淵的詛咒。就在他猖狂大笑之際，伊蓮娜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翻湧的悲痛與滔天怒火。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猛然越過維薩爾的身影，手中短劍挾著凌厲的寒光，如同復仇女神的判決一般狠狠地刺向阿德瑞克的胸膛。

“噗嗤”一聲，利刃沒入血肉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阿德瑞克的狂笑聲戛然而止。他低頭地看著伊蓮娜的短劍，它已深深地插入自己左胸，鮮血迅速浸染了衣襟。他的嘴唇翕動著，喉間發出幾下無聲的嗬嗬聲，身體抽搐了一下，隨後便軟倒在地，目光中的瘋狂與仇恨，在死寂中逐漸凝固。

維薩爾怔怔望著昔日戰友倒於腳邊，心中卻浮起一絲冰冷的解脫——這卑鄙的叛徒，終於為他的罪行付出了代價。室內只剩粗重的喘息聲迴盪。

伊蓮娜跪倒在染血的地板上，雙手還緊握劍柄，不肯拔出，如同泄了氣的人偶般顫抖哭泣。瑟蘭狄爾緩步上前，抬袖拭去額角滲出的汗，臉色蒼白卻努力保持鎮定。他凝望著阿德瑞克的屍體，眉宇間悲憤與痛惜交織。維薩爾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從殺紅的怒意中冷靜下來。

他上前輕輕按住伊蓮娜的肩膀：「夠了，伊蓮，冷靜點。」聲音依舊在發顫，但帶著安撫的力量。伊蓮娜渾身一震，終於鬆開了手，任由染血的短劍留在阿德瑞克胸口。她轉過身撲進維薩爾懷裡，放聲痛哭起來。維薩爾抱緊她，喉頭酸澀難言。

維薩爾抬眼看向瑟蘭狄爾，兩人目光交會，無需言語便明白彼此此刻的心碎與懊悔——悲憤之餘，更有如毒蛇般噬咬心頭的悔恨：悔恨自己當初把孩子們交給這個人渣，悔恨剛才在怒火中失去理智，未能從阿德瑞克口中套出更多實情。

伊蓮娜哭得幾近虛脫，直到眼淚流乾，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聲，腦中仍迴響著阿德瑞克方才殘酷的笑語與話語。她雙手抱頭蹲在原地，整個人如同碎裂般無法重組。

過了許久，她才慢慢從維薩爾的懷裡掙脫，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龐，眼前是阿德瑞克倒地的屍體與自己染血的雙手。明明應該結束了，卻怎麼都沒有“結束”的感覺，反而像墜入一場更加混沌的深淵。

就在意識幾欲崩潰的瞬間，一個念頭宛如電光石火般掠過腦中——那首歌。


那首由吟遊詩人唱出的荒誕歌謠。

金色眼眸、忠心強悍的兄妹，那詩意般的形容、在戰場上被讚頌的僕從，怎麼聽都不可能會是她的孩子們…但她的心卻在聽見那歌時瘋狂跳動，如今那些話語彷彿在耳邊迴盪。

「……不對，阿德瑞克在說謊……他說孩子們死了……可他什麼都沒拿出來證明……他沒說怎麼死的，在哪死的……」她低聲喃喃，雙眼猶如重燃餘燼的火苗，在心底翻湧。

這一念讓她瞬間從失神中清醒過來。她顫著手走向屍體，跪下翻找著阿德瑞克的衣襬與內袋。維薩爾一時錯愕：「伊蓮，你在做什麼……？」同時間瑟蘭狄爾察覺到了她的想法，立即蹲身加入，手指迅速翻開屍體內側的暗袋。

終於，在阿德瑞克左胸貼身的內袋，他們找到一卷溼透的羊皮紙。那是舊式編織紋的信件，上頭的封口印章已被汗水與血浸透，字跡因而模糊不清，但在微弱光源下，依然能辨出幾行驚心動魄的內容：

『……銀舌先生，您的安排一如既往周全可靠，貨品挑選精準，那無家可歸的孩子符合要求，外表出眾，服從性高且無抗命紀錄，十分理想……』

『……買主已確認收貨，請於月底前取走尾款，地點與暗語不變……』

『……若後續還有新的貨源，請優先通知……』

伊蓮娜死死盯著羊皮紙的字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銀舌……」她喉頭艱難地擠出這兩個字，回想起不止一次有奴隸市場的傳聞中提到這個代號，那個從未露臉、卻能操控整條地下販奴鏈的奴隸中介。

瑟蘭狄爾臉色陰沉至極：「原來……他是銀舌……他從一開始就不是在照顧孩子，他是早已等著這一天……」

維薩爾也看清信上關鍵字句，額角青筋直跳，嗓音低得像野獸低吼：「無家可歸的孩子、服從性高、貨品……他不是殺了他們，而是賣了他們！」

那一瞬間，伊蓮娜渾身僵住，像被一桶冰水兜頭潑下。她用力握緊羊皮紙，指節發白，淚水卻不再滴落——她已沒有多餘的眼淚了。

但她的瞳孔，卻像是重新拾起了什麼。

「……他們還活著。」她低聲說，聲音近乎呢喃，但語氣卻異常堅定，「他們……不是死了。他只是賣了他們。他們一定還活著。」

三人無言地對視，彼此的神情在震驚與痛苦之後，逐漸浮現出某種共同的信念與決心。

「那群吟遊詩人……」瑟蘭狄爾緩緩道，「他們提到的金色眼眸兄妹，莫非……真的就是阿道弗斯及桑德拉……？」

「歌裡說的，不就是僕從兄妹……在霍諾斯戰場上活躍……」維薩爾低頭喃喃，語尾含著不敢置信的顫抖。

「我們把他們交給了惡鬼……」伊蓮娜終於低聲說出這句話，仿佛釘進心口，「但他們活了下來……阿道弗斯及桑德拉……他們一定還在等我們去救他們……」

這一次，伊蓮娜沒有再掉眼淚。

三人站起身，伊蓮娜緊握羊皮紙，像是握著最後的線索。

他們不會再讓悲劇重演——尋回孩子的旅程，就從這封信與那首歌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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