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獵莊籠罩在淡霧之中,霜氣隨風浮動,獵犬低吠,馬蹄踏地。來自北境各家受邀的貴族子嗣陸續抵達,身披華麗獵裝與披風,或與熟識寒暄,或調整裝備,在帳棚外側準備出發。
沃喀頓家的雙胞胎兄弟也正在一旁做著行前最後的確認。

「如何,我這身像不像今日最佳獵手?」羅佐將長劍掛回腰側,拍了拍馬背,笑著一轉身,得意地展示身上那套新訂製的獵裝。

「比較像今日最佳獵物。」拉佐正繫緊腕甲,抬頭瞥了他一眼,語氣不假思索。
場地前方,已架設簡易方台與家族旗幟,供稍後開場致詞之用。兩人隨眾貴族子弟一同移步至集合處時,正逢戴蒙特家的代表出面致詞。那位與兄弟僅有幾面之緣的少女站在眾人前方——
黛安‧戴蒙特,一身貼體獵裝與披肩,腰間佩劍,冷淡而沉穩地掃視人群,並與幾位年長獵手低語數句,儼然是今日主事者之一。

「怎麼沒看到關?這種場合他應該會站在前頭的。」拉佐環顧四周,低聲向兄弟道。

羅佐只是聳了聳肩,沒放在心上。那對姐弟他記不清說過幾句話,只是樂得多看兩張長得漂亮的臉。
腰肋緊束,喘不過氣,而那雙血紅色在背後緊緊注視並上下打量著理想的包裝,關沒有支聲,任由僕人們在身上、肆意將女人的氣息沾染上,直到離開宅邸前,他都覺得快無法呼吸。
冰霧從樹木間探出朵朵,似是獸皮披覆整座山林,冷冽的空氣中混著隱約的腥與雪的濕氣。山麓聚集了各家貴族與獵手,雪白上橫陳的足跡昭示這不只是狩獵,更是一場精心鋪陳的交誼競逐。
致詞的獵臺上,環節是輪到聞言都令人打起寒顫的戴蒙特家族,巨大的深青羽翅聳立於人群,像團包裹著的黑鐵橡子,直到那兩片滿掛毛紋敞開,涅麗·阿朗索·戴蒙特的身影才完全顯露,而在一旁被介紹的乃是家族之女。
其實關通常在這身裝束下是不被允許發話的,但礙於場面,交談仍舊要進行,涅麗自然沒有阻擋在前,而是緊盯著。
只是很純粹的凝視。
活動在司儀的指揮下儼然開始,各門貴族被分配了幾隻備好的獵犬,以及幾名隨扈騎士和經驗老道的獵首,戴蒙特與沃喀頓被編列到同一支隊伍。跨腿上馬匹,與以往銀白的印象不同,馬匹是純色的黑,氣孔冒出帶著星火的蒸汽。

這兩個人…
他依稀還是有點印象,在多數見過的面孔中,兄弟倆是少數與他們相同,同為是雙胞胎誕生的孩子,關的神色在雙雙間流連,又回到前頭。

「不要東張西望。」伴隨鳥類聲板的敲擊共鳴,母親同樣駕著馬匹在前頭,就像背後長了眼,合著的一字一句同毒藤緩慢的攀爬肌膚,他手中的韁繩握著更緊些。
父親臨行前的叮囑仍縈繞在腦海——沃喀頓家的領地雖不算貧瘠,卻遠遠比不上戴蒙特家族在北境的聲望與影響力。若能趁這樣的社交打獵場合留個好印象,將來無論在狩獵季還是議事桌上,多少都能為家族添些轉圜餘地。
羅佐率先拍了拍坐騎的脖頸,將韁繩調順,才輕輕一踢馬腹,向黛安那邊策去幾步。

「黛安小姐,早安,許久未見,您依舊風采照人。」他在馬上微微傾身行禮,笑意溫和,形容黛安的獵裝如同冬空中的一道月光,話語裡帶著特有的熱切與恭維。

「今日能與戴蒙特家同行,實在是我們兄弟的榮幸。這片獵場還是您最熟悉,不知可有特別想追的獵物?」他語氣聽來誠懇,這是沃喀頓領主調教出來的姿態,既顯得不怯場,又不失分寸。

「許久未能見面了,黛安小姐的身手怕是比以往又精進了幾分。今日這種場合,倒是沒瞧見關少爺?」拉佐緊跟著策馬上前半步,微微低首,語氣比弟弟要穩重許多,句尾的疑問沒有任何試探,只是單純的留意。

「…羅佐、拉佐。」沒有將臉面朝向聲音來源,只有視線沿著兄弟的問候而去,那也並非是不待見來者的上前搭話,而母親依然背向著,沒有試圖做出任何解圍之舉,也對談話沒有做出其他反應。
馬蹄踩在層層堆疊的雪茸,輕微的顛簸有節奏與心跳並行,和緩且不著急,自從
那件事發生後,關其實也早應該慣於以這副模樣近距離示人。有時會想著,那些和自身談話的人們、是否在當中早有識破者,抑或是像
應該成就的那般,無視並默許一切的發生?
或許在心底,其實是希望有人能發覺的,於是對於拉佐爾後的問話,他的心緒在隱隱作動。不過依然,這些被看不見的枷鎖禁錮著,連著的臍帶仍沒被剪斷,儘管已腐蝕的黢黑,且緊緊纏繞在脖頸上。

「獵場不比家裡,雪厚獸急,雪地裡的腳印,也不是每一個都還在原地。」語焉不詳,雪落在長睫上,冷得像針,但也只是呼了口氣,將那微不可見的顫抖掩進寒霧裡,「還記得我,我就很高興了。」

「你們應該也明白、那個弟弟……最怕熱鬧,最怕人問他怎麼樣了,總是悶不吭聲。」帶著對自己的揶揄,瞳裡的青變得很沉。

「也許他更適合在雪裡走丟,而不是站在這種場合中。」
戴蒙特家族在未見的這段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大消息,兩兄弟全然不知,就算是沃喀頓家的族老們,也沒到能探聽這種內情的地位。拉佐微微皺了下眉,總覺得黛安談起弟弟時的語氣透著幾分詭異,卻也不好多問,便只是下意識偏頭看了羅佐一眼。

「咳……若關少爺真是躲懶,回頭可別怪我們倆把獵功都分走了,家母還指望我今天能多補補蛋白質呢。」羅佐輕咳了聲,勉強扯出個笑,順勢瞥向身旁那條獵犬,看看有沒有發現獵物的跡象。

「印象裡關少爺確實喜歡自己靜靜地練習,總之,黛安小姐看來精神不錯,關少爺定也無礙。」拉佐順口補了句,像是幫黛安解圍,也給大家找個台階下。
話音剛落,混著寒霜色毛的獵犬忽然豎起耳朵,鼻尖貼著雪面來回探嗅,尾巴微微抽動,壓住了低吠聲。
羅佐感覺到腳下的馬蹄也輕輕踏了兩下,似乎捕捉到前方林線裡傳來的異動,他偏頭朝拉佐使了個眼色,輕拍馬頸示意停下。視線順著獵犬的鼻尖望去,只見樹影間偶有細枝晃動,像有東西貼著雪面慢慢挪動。
他半蹲在馬背上,鼻翼輕顫,獸化的嗅覺和聽力悄悄滲出。雪霧深處,一抹灰褐色的身影若隱若現,踩著被霜裹住的樹根,尾巴拖在雪面,形跡看來是一頭未成年的雪原野鹿。
「……有鹿。」羅佐咧開嘴角,獸瞳在冷光裡微微泛亮,興奮幾乎藏不住,「黛安小姐,我從左邊繞可以嗎?」
拉佐的目光掃過隨行的獵首,見戴蒙特家的獵人們也察覺了動靜,獵犬一條條伏低了身子,喘息聲像被雪霧壓住,四周只剩枝梢偶爾折斷的脆響,像是誰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對話有些搞砸,連雪地都沉了下來,那不是錯言,而是蓄意讓氣氛失衡,讓人無所適從、讓人疑心——那是懷著於現狀一些報復性的說詞,或許是對姊姊的不滿,也或許是對母親、對自己。
像將半封的信遞出去,看誰敢拆開來,如披著這副樣貌,卻故意讓某些縫線外翻,讓她不那麼像。
關不希望一切太過順利,若太順了,他就會開始懷疑,那些點頭寒暄的人們,是不是也點頭送了自己下葬,裝作沒看見,不過說到底,這副皮囊也從未習慣將話說得清楚。
兄弟倆替他把剛才那段話,重新折疊成正常對話的樣子,沒有感激,只是那個一直繃著的東西,忽然有一點點鬆了,就像披風下原本冷硬的骨架有一刻歪斜,讓人稍微喘口氣。

「...可以。」語氣趨緩,他讓話落在獵犬匍匐的縫隙中,就像它本來就該出現在那裡一樣,然後順著言詞交織,讓一切回歸節奏、調度、路線、風向。
隨著羅佐已然蓄勢待發,關微抬起臂膀,指尖曲折,無聲又俐落的指點著隊伍攤開,在距離外形成一個固定的範圍。
鷹類的優勢在於強大的羽爪及良好的視力,他看見了遠處中細小的反光,那是來自野鹿的瞳孔,剎那間、微微的張開了口,發出澄淨的鳥鳴,將暗號傳遞給周圍。
這才終於面向兩人,嘴角拉起了適當的弧度,嘴是淺淺開合著,話語卻來自耳邊低響,似是輕巧的低語那般清晰。
「首獵交給你們吧,讓我看看沃喀頓的實力。」
𝑳∕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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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佐輕輕呼出一口寒氣,神色依舊沉穩,微微低頭示意領下這份首獵之權
「如您所願。」語氣簡短,卻透著只有兄弟才讀得懂的銳意。他話音剛落,便抬手對羅佐比了個手勢。
羅佐嘴角一挑,獸瞳藏不住笑意,指節繃緊在馬鞍邊,低低一聲像野獸的吠,身旁獵犬應聲竄出。他翻身從馬背滑下,四肢著地沒發出什麼聲響,獸化的氣息沿著鎖骨蔓延,肩背的縫線隱隱鼓起,鼻翼輕張,跟著雪霧竄進林間。
拉佐則策馬守住另一翼,弓弦拉滿,目光緊盯著林中那抹一閃而逝的獸影。下一瞬,箭矢破空,利箭沒入獸皮,野鹿後腿一軟,踉蹌著撲進雪地,獵犬撲上去死死堵住退路。
羅佐緊跟著獵犬竄出,獸牙一口咬住鹿的脖頸,熱氣混著血腥味在雪地裡升起,沾在他唇邊。他舔了舔獵牙,嘴角拉出一抹幾乎帶著戲謔的弧度,像是看著獵物殘餘的掙扎取樂。
「怎麼不殺了它?」拉佐翻身下馬,靴底陷進鬆雪,長劍垂在身側,低頭看了眼那還在抽搐的鹿,眉宇間卻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
「讓它留口氣撐到屠宰,血才不會涼……肉最新鮮。」羅佐吐了口帶血的白霧,獸瞳微縮,語氣卻淡得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拉佐沉了片刻,手指在劍柄上輕敲了下。若不是這裡是戴蒙特的獵場,若不是還有旁人,他大概已經抬手送這頭獸一個痛快,但他終究只是抬起眼,轉頭看向那正注視著一切的身影,聲音低卻清晰,把主導權送回給戴蒙特家的人手裡。
「黛安小姐,覺得如何……?」
煞白的光景很快是暈染上鮮紅,血濺的那一瞬,獵犬的喘息聲仍在持續,熱霧彷彿將周邊的雪沙溶解,腥濃繚繞,緊緊的扒附在肌膚細孔,滲進體內後也能體會到那份激情的顫抖。
涅麗的視線也緊隨,端詳著今日作為沃喀頓代表的兩人,拉佐說這話時,眼神沉著,聲音剛好,不多一字;羅佐則展現了野性完成本能動作,笑裡帶血,眼底仍留著餘興,他們的默契的相互配合著,將這場獵物與獵人間角色協調的得宜。
她微微偏頭,讓一撮銀白髮絲垂落,輕拍馬頸,語氣不高,像是說給所有人聽,也像是故意要蓋過那句未竟的殘響。
「首獵之姿,頗佳。」女人一字一句緩慢、清晰,彷彿在宣判。
「戴蒙特家的獵場,終究還是容得下真正的獵人。」這話既是賜予,也是規訓,涅麗更傾向羅佐的做法,並將這場狩獵的主控權重新鋪展,知道此局未完,給自己的兒子補了一刀。
關抬眼看向那頭仍在抽搐的鹿,放大的瞳孔,從劇烈至間歇的嗔氣,頸部上齒孔無情的流逝著命脈。在某一瞬間,他以為看見了自己,又像是那年姊姊死去時的樣子,只不過那時的黛安走的很靜,完好的如陶瓷人偶。
策下馬匹,步伐推開了雪地走至獵物跟前,舉起手,像是要打個信號,但手停在半空,只改成將披風往肩後一撥,語氣不緊不慢。
「血暖著,肉是上品,連這片霧氣都認了你們的手法。」柔和得近乎誇讚,可卻也不太盡是如此,「...只是記得,不止肉要新鮮,命也該乾淨點結束。」
「冷寒可以暫且凍著,送牠一程吧、拉佐。」耳後風將髮絲吹得掠過臉側,他聽見雪落的聲音,這些話像是給兄弟,也像是對自己說,接著轉身背向後回到坐騎上。
拉佐沒有多言,將長劍收回,從腰側抽出慣用小刀,走到那頭仍在抽搐的鹿跟前。獵犬喘著粗氣退到一旁,為飼主留出空隙。
他低頭看了鹿一眼,獸瞳映著那雙已經失焦的瞳孔,呼出的白霧裡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情緒。拉佐抬手輕輕托起鹿頭,短刀在掌中轉了個刃,隨即俐落刺入後頸椎,刀鋒透過血肉捎帶著一聲幾不可聞的悶響,獵物抽動了一下,便徹底沒了聲息。
「家母總說,收拾乾淨也是禮數。」拉佐低聲說著,像是提醒羅佐。
「是是,我又沒說不給牠個痛快……」羅佐站在稍遠的位置,收回對黛安的關注,抬手隨意擦了下唇角殘留的血跡,獸化的脊背一瞬間收斂,縫線也重新緊合。「不過相信我,啃一口熱的,比冷肉有意思多了。」
「…你記好父親的叮囑吧,別搞砸了。」拉佐抽出短刀,低頭在腰間的獸皮巾上仔細擦淨,將那點溫熱的血跡連同白霧一同抖散,這才將刀收回鞘裡。
「我哪次搞砸過?倒是你——」羅佐懶洋洋地聳了聳肩,語氣裡藏不住的輕佻混著一點刻意的針鋒,「上回在
銀潮堡表現得可真好,嗯?」
拉佐瞥了他一眼,神色沉了沉,說起來那次聯姻試探若不是這兄弟刻意攪局,重點也未必會落到他一人身上。他壓著怒,沒當場發作,眼神只是冷冷落在對方臉上幾秒,隨即將臉色收斂,轉身翻上馬背。
兩兄弟一前一後,又帶著獵犬重新回到隊伍裡,隨眾人向更深的林線行進而去。
戴蒙特的上位者與塞夫林的夫人算是有些認識,只不過關從未親身視人過,代表繼承位的黛安才是首要牌坊,所以他自然也不清楚其他貴族的家事,只是對銀潮堡幾字依然有所印象。
是從兩兄弟的話語中摸到了火藥味,看來、也不全是那所謂『別人家的孩子』,儘管是作為沃喀頓的胞胎,兩人間的感情似乎也不是以為的融洽。
不知怎麼,關是有些鬆口氣的。
半晌後,空氣間細微的響動也靜了,待雙雙歸位,獵犬的肺息重整,馬蹄也從雪裡退開,只剩下一地碎裂的枝聲與餘燼似的腥,幾個輔佐的人用魔法將屍體包裹,並載到後頭可以暫存的箱子裡放置。
雪林向前推移,隊伍朝更深的山線前行,聲音逐漸變得稀疏,只剩腳蹄踩雪聲與犬隻鼻息交錯,偶爾有誰說了句話,但冷冽馬上把語尾帶走,不過有些許的擾亂,是誰走得快,是誰會不經意地回頭,誰不自覺地往自己這個方向試探視線。
不明白的人以為他讓出了第一箭,是出於膽怯、出於禮讓,甚至出於沒準備好,關只在心中慢慢地記下,誰興奮,誰警惕,誰不語。
雪地開始變深,樹的形狀從直挺變得扭曲,像被風長年折磨過的身體,獵首放慢了馬速,有人低聲報告在更深處發現蹄痕,不似鹿,也不像豺,涅麗沒回頭,但他知道那是在等自己開口。
拉緊韁繩,視線落於右側尚未踏足的樹蔭線。
準備好。
不是為了證明誰對誰錯,只是就該如此。
不過一會的行距,黑影突然地從詭譎的距離驟然猛近,不是腳步,不是獵犬的奔竄,而是一種錯位的聲音,是像獸吼卻不帶喉音,像語言卻無語法,聲音在空氣裡顫抖著。
一個軀體忽現,先是爬行、然後貼地而動,身形比駝鹿還大、但卻不是,它的四肢不對稱,前肢粗壯如岩,後肢卻瘦削如犬。那種畸形讓它奔跑時像是扭曲著在折返。
雪掩不住牠的氣味,那是帶著硫磺與焦髮味的腐肉氣,混著不屬於這片山林的濕熱氣息,像是從某處地底深層穿透出來的死物。
那股味道……
他們嗅得清楚,混著硫磺與死肉,像座移動的屍坑,往外拱著氣息——不似尋常猛獸的咆哮,讓人心頭一緊。
拉佐心裡冷哼一聲,這種不規矩的爛法,就算丟進沃喀頓的腐池裡,也會被挑出來當場燒淨,他們家族最擅長處理死氣,這東西不是光靠鏟子能埋、液體能化的。
「……見鬼的味。」羅佐率先抬頭,鼻翼微張,像野獸一般低吼,脊背那道縫線跟著鼓起,唇角勾著一點興奮與戒備混雜的弧度,那是掠食者對熟悉腐味的本能反應,卻也帶著對不該存在之物的下意識排斥。
雪林間的陰影因那股氣息變得不真切,呼出的白霧像是瞬間被什麼灼掉一截,本能在提醒他們,這不是能單純收尾的獵物,要是沒看住,死的可能就換自己。
牠一步步逼近,兄弟倆也注意到了,那股氣味在空氣裡摩擦出聲,像冰面裂開的細紋映在他眼裡,這味道黏在獵人靴底上,蹭進獵犬的鼻腔、咳得牠們嘶啞哀鳴。風在耳側喃語,一種拂過獵袍的、慢到幾乎像指尖的觸碰,是某種確認,這個站在這裡的身體,是不是屬於這場狩獵。
薄冰落得很輕,但每一片都像鐵,落在肩上,壓得脖頸發沉,關垂下眼,讓呼吸沉到最底,五指鬆了又握,瞳裡的深緩緩擴張,鑄成角鷹的型,他輕輕下馬幾乎不帶聲響,環顧如幻影竄動的魔物,這不該出現在獵場,也不該是他們需要的獵物。
風沒轉,雪沒停。
關看了眼羅佐,除此外現場一片死般寂靜,好像那頭無法名狀的物也靜了下來觀察著,涅麗依然在看,直挺於馬背,髮尾的毛羽淺淺搧動,靜默且壓抑的氛圍並無影響那端莊依舊、冷漠依舊。
「或許...普通的弓箭無法。」輕描淡寫的那樣,細水如絲從口中滾落,他將背上的箭弓取下,右手揣著彎曲,左手則使纖長的銀箭搭於口子,抵在指節。
箭搭上了弓,弦卻未拉。
「告訴我、你們看到了甚麼,感覺到了甚麼。」聲色在蜿蜒的枯枝爬行,不疾不徐,朝向沃喀頓的胞胎投去提問。
「……體型不小,味道像是死了好幾次……說不定那東西還參加過聖戰。」氣味的來源越靠近羅佐越難受,他抬手用指背猛地擦了下鼻子,發出「唚」的一口悶聲,想把那股糊著硫磺的腐腥味從鼻腔裡甩出去,卻怎麼甩都甩不乾淨。
「有魔力的流動,魔物怎麼會闖進獵場……?」拉佐比羅佐看得清楚,黏稠的魔力在雪林裡蓄勢待發,他眼底變得銳利,視線沒從那團扭曲的影子上挪開半分。他慢條斯理地將長劍從鞘裡抽出,刀身掠過的細響像是在提醒在場的眾人別躁動。
兄弟倆沒有下馬,安撫著馬匹,獵犬們也感受到與怪物的差距,沒再貿然上前,對沃喀頓之子來說,要是真撲過來難以應付……確保戴蒙特的撤退更符合家族利益。
拉佐說得對,他也能感受到那幾絲的魔力在隨著雪片載浮載沉,能夠闖進他們的領地無非是件警示,周遭設防的防護有個缺口。
而這代表著有個人必須用血為此謝罪,涅麗側著臉與身後的侍衛相望,侍衛是即刻冒著青汗並駕馬奔回宅邸方向,戴蒙特不允許在能力上有『瑕疵』的人。
「無論這東西有否參加過聖戰…也該就此刻結束它的性命。」關沒有太急躁,他沈著的仔細觀察動向與四周,幾側隅角有兄弟看守,接著,是朝空舉弓,將鬆著的弦拉緊,然後是朝向天空射了三發。
很快,三把箭矢並朝向各處飛去,並落成三點陣型,乍看是胡亂的作為,實則在上頭都動了點手腳,可以將其作暫時的界線,試圖將魔物逼到靠近他們的範圍裡,接著將劍弓扔到地上,走回馬匹把備著的那把大劍抽出。
「你們上過戰場、但可有親身面對活著的魔物過?」
關只用了左手,就將無比沈重的劍刃拾起,黑如幽深探不到光的洞窟、重如年幼的牛隻,這把來路不明的劍是一直帶著,奇怪的氛圍幾乎讓他忘了該維持的身份。
餘光順著雪地的弧線掃向涅麗——那位戴蒙特當權者始終直背而坐,目光像冰一樣壓在他們這一側。那種態度一方面讓人心底踏實,覺得局勢不至於失控,可另一頭,也莫名像被包夾在這片雪林裡。
「……活著的魔物,見過幾回,可這麼大隻……在沃喀頓也不過傳說裡清過幾具屍骨罷了。」拉佐低聲應了句,劍身在掌心微微橫起,戒備得死死的。
羅佐的獸瞳往『黛安』的肩線那頭掃了幾眼,先前下馬時那個不對勁的感覺又在腦裡翻騰起,成長倒不是怪事,可那骨架線條……跟記憶裡黛安留給他的味道,有哪裡不太一樣,似乎高大了不少。
劍一抽出那刻,拉佐也留神到,要說姊弟倆最鮮明的差異,就是某人與自己同樣是左撇子這點,還有那把異樣的劍。
「……你瞧見了嗎?」不知誰先開口,兄弟嚴肅時連聲音都像一條線,彼此對視一眼,卻沒誰真敢當著戴蒙特的面把話挑開。
他沒回頭。
是一層冰,一層薄到可以碎的鏡。
而他正披著那層鏡面,迎著破碎的細風站在中央,羅佐與拉佐的視線像針,卻還未真正落下那最後一記敲擊,為察覺到藏於之下的狐疑,甚至不記得自己方才左肩是否壓得過低,那條線是否太明顯。
「那你們可有福了。」
淺淺的玩笑,雪輕得忘了重力,關的呼吸極淺,身形微彎,髮梢落在織布上似一根不發聲的引線。
那東西還在林裡,潛藏得比他預期得深,步伐輕,卻每一步都在測試地表的回音,開始從怪異的節奏趨於熟悉,像是聰明過頭的野獸,又像某種人類之物在模仿野獸的行動規則。
但氣味是不會說謊的。
關盯著那抹霧氣略淡的區域,指尖貼著靴頭,死黑的劍刃發出沉悶的鳴聲,他動也不動,視線緊匯聚著收束到一點,那白氣向側飄了半寸——風變了,牠也變了,這股氣味偏了一點角度,穿過松枝、貼緊扒著凍土的枝脈。
牠打算繞側翼往兄弟去、牠學會了不迎面攻擊,牠在模仿戰術。
雪地像被什麼從裡頭活生生撕裂了縫隙。
那抹影子狡猾地從林蔭線裡竄出,前肢粗得像岩塊,帶著讓人窒息的氣味,徑直撲向兄弟所在。
「操……!」羅佐低吼,獵犬才剛撲上去就被魔物一掌拍飛,像破麻袋一樣砸進雪堆裡發出悶鳴。
拉佐也沒來得及全然避開,馬身被粗肢掃了個正著,直接把人連同鞍帶摔了下去,拉佐肩背重重砸進雪裡,還沒爬起來,長劍已先在掌裡翻了個刃面橫擋。
羅佐從馬背一翻而下,低沉的獸吼卡在喉頭,他下意識想靠啃咬斷開對方軟肋,卻在瞧見那層滲著濃漿般的腐肉時生生收住,不只看著噁心,還可能讓那股詭異的熱氣灼傷舌頭。
拉佐單膝跪起,還沒來得及理會被震得發麻的肩膀,長劍已反手刺進對方胸腔,試圖剝開那層硬殼般的爛肉,卻只是切下一塊,像燙手爛泥一樣黏在刀背上,甩都甩不掉。
「……媽的,這東西要怎麼殺?」羅佐手裡握著短刀趴在怪物背上,兄弟倆試著把這頭扭曲的魔物卡死在兩人中間,卻根本堵不住牠側面的破口。
某種在血肉裡結痂,直到腐氣與死開始交疊、發酵,成為一種無法分類的惡意,在那物決定出擊的那刻,牠體重重的壓碎石塊,動作比想像要更快。
霧濛的光線籠罩,顯露真身的那刻,那皮膚不像獸皮,更像一層半凝結的病態組織,一層一層包著焚焦的肌肉纖維,還滲著彎曲視覺的熱浪。
那頭狂獸發狂掙動,利爪撕裂空氣,將雪與泥翻出一道道傷口,羅佐在牠背後試圖鉗制,拉佐則從下方奮力想將其穿心,可牠太厚實、太多餘,肌肉底下似乎還藏著第二層更硬的東西——像是骨頭長錯地方,又似黏稠的黑油沾在牠體內。
這場狩獵依然進行著,他們仍是打獵與被獵的角色,所有的眼睛緊緊注視,涅麗下達了不可干預的指令,像是看場虛假的表演,也像為了看清這個『黛安』是否貼合理想的演出。
圈住的圓成了這齣戲的舞台。
他先是於指尖動了動,黑色的煙霧頓時以奇妙的流動繚繞,一邊舉步湊前,一邊使其伸向纏住粗壯的頸子,用力收緊卻發現不為所動。
「觀察很重要。」拉佐切下的那塊好似只剝了果實的皮,羅佐則在背處切不開該要是柔軟之處,看著雙子上下夾擊著巨大的姿態,直到一步之遙,關抬刃在側慢慢割出道道黑痕,唇口微啟言道,「已經碳化的物是無法再燒起。」
「穿不過殼,那應是從內開始攻擊。」
說罷,走到了頭部處,魔物猙獰的面容扭曲著,黑霧撐開了紊亂的牙口,使劍鋒對準,直直的插進那則口,是至半個手臂也沒入。
不與可怖的慘鳴交織,只是低頭與拉佐對視。
「可以撐住嗎?」他說,然後這原先奮力抵抗的龐然軀體,所有的支撐在瞬息下塌軟,烏黑濃液不僅裹滿了胳膊,也澆滿著拉佐,只剩羅佐乾淨著。
或許結束的快如眨眼間倒也有點意外。
拉佐呼出的白霧在臉側炸開,半邊肩頭、臉頰還黏著那團烏黑的腐液,指節緊扣在劍柄上,像是連筋骨都被那股黏膩拖住了似的。
「……多虧黛安小姐,撐是撐住了。」他啞著聲,像是連自己也沒料到這場撕扯最後會變成這副模樣,低咳了一口帶著血腥味的冷氣後,才慢慢將劍從那軟爛的骨骼裡抽出,刀鋒摩過骨縫時發出一聲悶響,聽得人心裡都跟著發緊。
羅佐倒沒沾上太多髒東西,獵犬不知何時已夾著尾巴重新爬回他腿邊,他沒理會派不上用場的畜生,眼角瞥向自家兄弟,見拉佐雖滿身穢液但還能站得穩,才低頭抖了抖刀背上黏著的爛肉渣。
「噁心的東西,怕是洗乾淨這味道都得跟一陣子。」肩胛的獸化弧度還微微繃著,獸瞳還在雪地上來回掃著,像是戒著那團惡臭的黑泥會不會又裝死爬起來——畢竟這玩意兒就是用死了又死地姿態撲上來的。
「您可有受傷?若後頭還有什麼需要我們收拾的……盡管吩咐。」拉佐重新在雪地立穩,拇指在劍身邊沿抹過,壓了壓沾著血塊的細縫,低聲朝所謂的黛安開口,呼吸裡還帶著幾分沉著的打點。
「…那就好。」關微微偏了偏頭,話語輕如雪霧,他看見拉佐臉側那片污漬,濃黑的腐液已被寒氣凝成一層發亮的皮膜,掛在臉頰與布料間,像某種病灶的外殼。
心想,這可能會腐蝕劍鋒,會滲入皮膚,也可能根本沒有毒性,可能就只是臭到難咽的黑水,有時候多想些也不是壞事。
緩緩低下視線,像是掃了一眼兄弟倆的狀態,目光極輕地停在拉佐握劍的手指上,又落在羅佐仍繃緊的肩胛線上,那抹獸性還沒退全,像是連肌肉都記得魔物撲殺時那瞬間的威脅感。
「我沒事,此物交給下人處理就罷,不然會很難看。」
如是說著的打量現狀,還是太奇怪——這東西太『準時』出現,太『剛好』打斷了他與兄弟之間微妙的猜疑,也太輕易就讓他出手,雪林裡,不該有這麼會配合節奏的魔物。
牠彷彿被誰指引,更像是種試探。
問題是、是誰這麼做,又是對著誰的呢?
熟悉的視線喚起關的疙瘩,涅麗無聲無息的矗立在胞胎背後,影子在剎那間籠罩了所有的錯覺,是比魔物還血盆大口般,腥紅的雙目掃視著三人。
她徑直穿越兩兄弟之間直面著關,纖長的大手攬住他的下頷,銳利的指尖是稍有不慎則可能劃出幾道口子。
「手髒了。」涅麗嚼著字,吩咐其他侍衛將關帶離現場去做清理,這好似是意圖的支開,爾後才轉向沃喀頓的兩人。
「你們…表現的出色。」她的唇在音色先淌出才微啟,你看著她說著話,卻有種異樣的延遲感圍繞在視覺和聽覺中。
拉佐將劍慢慢別回鞘,深吸口氣抬手,扯過領口處沾了雪的布料,粗糙地在臉頰上拭過幾遍,冰涼的雪粒混著那層黏膜被擦下來些,卻怎麼都還殘著一股腐甜的腥味,像是嵌進皮膚縫裡,揮之不去。
當涅麗走近時,那雙腥紅的眼像刀一樣壓在兄弟倆頭頂,哪怕沒直視,僅僅從側面掃過,就足以讓拉佐指節再度收緊。他下意識偏了偏頭,卻又不敢真把目光完全移開,呼吸放得極淺,像怕多吐出一口熱氣都會冒犯到這位戴蒙特當權者。
能與涅麗這麼近地對話,對他們而言根本是意料之外的事,腦中忍不住閃過那位塞夫林家主的影子——同樣冷漠無情,生得極美,卻讓人分不清那張臉底下藏著的是溫柔還是殘忍。
「……承蒙夫人誇讚,這是沃喀頓該盡的職分。」雪還在飄,白色的光線落進涅麗眼裡卻沖不淡那股冷意,拉佐抿了抿唇,低聲道了句謝。
羅佐則是沒敢多嘴,只在旁輕輕點了下頭,在腥紅雙目近在咫尺的壓迫下,誰也不敢貿然移動半步,像只待主人一聲令下才敢再度開口。
雪地像是一張吸水的舌,貪婪地舔走那黑紅混濁的體液,卻無法稀釋其中的氣味,彷若有人將屍首拖進夢中燒灼又潑回現世,連血都帶著惡意。
某種被預期的失控被那把劍斬得乾脆,這兩個沃喀頓家的小獸則試圖補縫,這點她看得分明。
涅麗沒笑,但也沒動怒,只是輕抬指節,同是要將一片落在髮間的薄冰拂下,肌理極白,如雪地裡長出來的骨針,在空中輕輕一揮。
拉佐面部的污痕浮起,離開體熱的瞬間便是蒸發,靴底陷在因溫熱而尚未凍實的雪泥中,順著靴沿慢慢結冰,感覺像是整個人被釘住,只讓呼吸從鼻尖慢慢散開,羅佐亦是。
兩人刻意的守規反而容易暴露不安。
涅麗看出來了。
儘管細成汗毛的微動她也知曉,兄弟倆到底有聞出了多少不對勁,那不是他們該問的,她只要知道——
在『不該言』與『不敢言』之間,他們選了哪一邊?
「不過…」細小的聲板相互敲擊,她頸部的毛羽舒張又收起,「…那是可以更好。」
「動搖只得敗露不是。」
拉佐垂著眼,這句『可以更好』落到他們耳裡,意思就是——有哪裡不夠好。
那哪裡不好?
是怕兄弟倆把獵莊出現漏洞被魔物襲擊的事說出去,還是……黛安不是黛安這件事……但要是涅麗知道他們察覺到的程度,那自然是後者。
「……是,今天開頭很順利,獵到一頭鹿,只是追蹤時……我踩破了雪下埋著的腐泥坑。」拉佐語速不快,一字一句像是刻意要讓對方聽得分明「黛安小姐還在場,見笑了。」
他指節還沾著已經結膜的黑痕,話裡像是表態,也像是試探——他知道該怎麼說,看這話涅麗是否買單
「今天還早,雪還夠厚,說不定還能敢出頭熊或雪豹什麼的,回去也好讓人知道,沃喀頓沒白跟著來,也沒空著回去。」羅佐順勢接話,這荒天雪地裡,只有沃喀頓跟戴蒙特,他們該開始擔憂能否平安回去,他話裡的意思也是,比起滅口,總還是有更讓人信服的辦法。
涅麗靜靜地聽著,眼尾的弧度沒變,唇線卻像是比剛才又冷了一分,拉佐的話是投石問路,不是不明,也暗暗對於這對兄弟之間分寸拿切,分工分得極好:一個開頭,鋪平地勢,另一個便來種下那點卡著往懸崖的齒輪暗示。
這讓她微微動了念頭,卻沒表現在臉上。
「腐泥坑。」她輕輕重複了一遍,像是在咀嚼,唇瓣是沾了雪色的酒,話語卻一點不醉人,涅麗不急著評價,只低頭撣了撣指尖上落的雪粒,舉止溫婉得像是在賞玩銀器上的塵埃,爾後,聲音再落下一寸:「記性不差,倒還記得自己踩了什麼。」
是肯定,也是壓迫,既然選了要講『坑』,那就不能再提『人』,不然那是於同樣的地方再踩一坑般刻意,她抬眼,眼尾那點細細的柔意像一張線織成的網,又似冰絲緊纏氣管,遏制住汲氧之處。
「只是,下次再踩著什麼,不必急著告訴我,告訴雪就好。」話語不帶刺耳,卻叫人從骨頭裡起寒,雪會記得的——但雪會化,這世上總有人比雪還記得久,這也暗示了某些事情需融,或許就這點,涅麗確實是像兒女的,不把話說白,不把理講明,只讓人自己會意,傲慢又優雅。
「沃喀頓的教子若還能分得清幾頭獸、幾片爛肉……回程時,是會數得清。」
「倒是...我可不希望難得的人才,就這樣歸成無法辨認的形,你們怎麼想呢?」
跟越有權勢的人交流總是越累人,像條潛規則般,總愛留白,讓人自己去意會,拉佐無視臉上那層乾到發癢的污痕,心裡清楚得很,這層髒跡比起話裡的髒水算不得什麼。
兄弟倆原就偏白的膚色,此刻在涅麗的警告下更顯慘白,卻還是試著將脊背壓得更低些。
「回頭這身髒跡全都會洗得乾乾淨淨,剩下就留給這裡的雪掩埋,夫人無需掛懷。」拉佐先開口,再一次表明自己會把這件事忘得徹底。
「是……踩過去就算了,夫人沒必要為一兩個小泥巴坑費神……」羅佐心裡閃過一絲盤算,要真不買單,還能不能從戴蒙特手底下殺出一條縫,可實際上身子骨連根細毛都不敢抖,只是低聲收了尾,不惜把自己比喻成卑微塵土。
指尖抬起,像是要拈去羅佐肩頭一粒根本不存在的雪塵,但懸在半空,並不碰觸,纖長的手白得近乎透明,末梢如雕琢過的瓷,落不下去,便始終像一道壓迫的針尖,隔著半寸就能扎進皮肉。
雪粒還在簌簌落,這細微的停頓讓原本已經壓低身形的兄弟倆,背脊像是被什麼冷鐵壓著,裙擺劃開雪地的窸窣聲每一下都像是把人往墳窟壓去,一個不注意,那就是兩具死屍。
血紅玉盤掃落,看著他們緊繃的脊背與蒼白的膚色,視線裡竟泛著一絲極輕極細的欣賞,認為這副模樣倒算不上沒教養,至少曉得處境該是如何,表現也該是如何,涅麗似笑非笑的凝望,同欣賞兩塊勉強還算順手的石料,她緩緩舉起手,指節在掌心輕敲了兩下,像是確認什麼想法才剛敲定。
「我素來不愛聽人發誓,」柔聲說,喃喃那般,「誓言是很輕的東西,輕得太多人只當它是呼出的白霧,嘴一張就散了。」
指尖在空氣中輕輕劃了下,像在撥開什麼,或是要捏住雪裡隱藏的一縷線,不待兩人反應,她便提起兄弟倆的下頷,手指向心窩
——很輕的,那如刀鋒的指沁入,像是劃開水面一層污膜,心臟表面應聲裂出一道看不見的罅隙,但那又深沉的,沉的窒息,猶如充滿著惡意,令人噁心。
「一根小刺也會讓馬兒摔落,汙泥不立即清除,好端端的布料會因此攀滿青黴,你們是可明白事理。」
那指節一落時,兄弟倆渾身肌肉齊齊繃緊。
那瞬間靜得可怕,羅佐幾乎以為涅麗真要下死手,本能地屏住呼吸,連血液彷彿都停在心臟之外,拉佐的呼吸也像是被一刀割斷,僅剩意識死死攀著最後一絲理智。
可什麼也沒有發生......當他們終於發現自己還活著,肺部像瞬間被灌進空氣,驟然一縮一張,才發現背脊早已濕透,脈搏亂跳如鼓,節奏失控。
拉佐猛咳一聲,像是要將什麼從喉嚨深處排出去——那或許是驚嚇中倒灌的冷氣,也可能是藏在血裡、沒來得及喊出的求饒。他這才察覺胸口某處浮起一層說不出的異感,不痛不癢,像有層魔力薄薄的刷過,卻又像被刀尖刻下的一道符文,黏著、滲透,甚至帶有惡意的餘韻烙在皮下。
他沒有馬上說話,只是低下頭避開涅麗的目光,用指節悄悄按了按心口,什麼都沒發現,但那種被打上印記的感覺卻一點都不模糊。
羅佐則是一臉懵然地喘著,並未察覺那層魔力,但他能隱約明白,涅麗不過是換了種方式,她沒殺人,也沒說破什麼,但如同某些人只信任死人能守密,想必他們身上此刻也有相同效果的保障。
「……是,我們記住了。」兄弟倆低聲應道,不帶一絲討好,像是默默接受了某種命運,他們艱難地從雪地撐起,單膝跪地,此刻的動作竟如一人所控,就像被打回尚未產生差異之前。
那種因恐懼而幾乎是本能的跪伏,像是骨頭自己學會了敬畏,她沒有立刻說話,只靜靜站著,感覺到那兩顆心臟下在繃緊的肌肉、那層隱隱在皮下發癢,不為生而跳動,而因怕且發顫。
這正是她所要的效果:讓人活著,卻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完整的,讓肉體還擁有自由,卻不曉得心是不是早就換了主人。
就像她對待著自己的兒子那樣。
這是不容違反的誓言法術,代價之高是令人都無法輕易允諾,涅麗的唇角緩慢地抬了一下,這些對女人而言只不過是輕不足道的事,溫涼的水囊破開,連聲響都被血水吃盡,抽離前是於腹心臟表面輕輕一劃,感受到那肉塊的驚慌收縮,血液流速都快了一瞬,指鋒依然潔白,甚至連溫度都沒染上。
待兄弟在近乎停滯的呼吸間回應,她才微啟唇接續。
「就當心口藏了枚……會說話的牙,你們越乖,它就越安靜。」說著同時,只是順手,又如習慣性使下位者屈服的姿態,尖爪輕饒雙雙慘白的臉龐,猶是在替匹馬獸順鬃,
「鍊子栓好,自然有口好飯,也記住飯的味道,別吃錯了東西。」
涅麗的尖爪落下時,兄弟倆連閃避的念頭都不曾升起,任由那尖爪撫過慘白的臉側,像在接受馴服後的檢閱。
餘光之中,雪地邊緣似乎有個熟悉的身影,輪廓像極了黛安,正靜靜地站在遠處注視著他們。
可兄弟倆誰也不敢抬頭確認,如今黛安是不是真的黛安,對他們都已不重要。視線哪怕有一絲偏移的本能,都會在剛起念的瞬間被生生掐住,現在哪怕是心念一歪,都是辜負了涅麗給予的餘命。
誰也沒想到,今天不過是一場狩獵活動,竟會成為沃喀頓兄弟命運轉向的刻痕——印下的,不只是傷,不只是教訓,而是一道從此難以擺脫的詛咒,連是否能向人抱怨它本身都不確定是不是違規。
拉佐此刻還不明白,這一刻的無力與屈辱,會在日後被反覆夢見、反覆思索,最終和幾年前蒂凡妮的話語一起,成為他拋下一切、也要追尋真理與自身意志的推力。
在人們被迫掐斷的時間度,那是某種被獻祭的白幡,靜靜地宣告或微或重的契約,涅麗仰著頭,又只轉目珠的端詳兩件剛成形、尚未冷卻的器物,片刻間視線不再多留,這才收回了毫無溫色的指。
「起身、免得血凍著。」
或許只是落雪壓斷了枝椏,也或是林沿某個隱晦的腳步,但也未將注意投去,她不續多言,也不需要,眼下的胞胎現在連想朝哪看、該想什麼,都不再擁有全然的決定權,昂視稍歪,便是對她慈悲的褻瀆,於這林中殘雪,聲與形都已留痕,是足了。
氣息無聲填補了凝止之處,整座林地都屏住了呼吸,連遠處獵犬的低吠都同被掐死尾音,幾聲號角、幾掛獸囊、幾句貴族子弟之間的寒暄與較量。
當雪落至顫抖來不及融,四周靜得像濃煙覆住了天日,無人再敢發聲,而或許沃喀頓兄弟至此才知曉了面對的究竟是何許之人。
當他們再度拖著染血獵物踏上主道時,肩上的沉重早已不止來自野獸本身,兄弟倆明白,疲憊可以隱藏,破綻卻不能露——他們必須裝得像什麼都沒發生。
於是還是笑了,羅佐依舊對黛安說著幾句帶著輕浮的調侃,兄弟倆互相取笑對方誰剛才又慢了半拍,對話的語氣甚至比來時更活絡些,彷彿那場寒意刺骨的低跪只是不存在的被害妄想。
沒有人察覺異樣。表面看來一切如常,言語自然,步伐穩定,真正知情的,只有曾被那焦臭黑液薰過的人,才明白那雙腥紅眼的虛假,以及此刻走在這條路上,那份距離感有多深。
這場狩獵仍得收尾,獵物要交付,禮節得完成——但有些東西,就這麼永遠被埋在了雪地裡,再也找不回剛來時的模樣。
非常感謝L/R中!!!

不知不覺對了一段時間才發現不小心對了好長!!!
L/R中太會寫文了兩兄弟的互動和性格鮮明、好多細節也好會揣摩太好看了....

(我跌倒)
能和兄弟說到話好開心還可以帶出一點點母子的關係好棒....

再次感謝好全能的L/R中
MiddleAgesFunger: 媽咪的表符我要美哭......再次感謝關中讓我跟媽咪說上話......

真的對好久 讓您等待我在出國期間慢慢回打論文真不好意思!!!我好喜歡兩隊小孩都是雙胞胎(雖然這裡只有一位)有夠會飾演喜歡把話講不清楚的高層(?)魔物的部分也是十分有魄力

首圖畫超快居然一天就畫完 真的是畫圖之神十分美麗辛苦關中了把雙子畫好好看......!!!

&剛剛才想起好想有點忘記對到 羅佐注意到媽媽對孩子的態度不一樣小可惜了
𝑳∕𝑹
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您才是又會畫畫又會打文 我的媽呀......此圖會被我鎖進保險庫......🔒
羅伯|關
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乾完全忘記好好笑 但可以看到兩人不同之處的一些小舉措和面對壓迫時的那種(?)姿態超級無敵好看的我賺到

把你們全部''關''到我的地下室(好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