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安息日〉　其十一 其十二

　　在那之後，鄉里調查與尋人進展依舊一無所獲。

　　黃家彥不知道吃了多少閉門羹、看了多少人的壞臉色，坐落於山間的偏鄉地區本就是個相對排外的地方，不一定完全相通的語言也成了彼此溝通上的隔閡。

　　用盡全力的真誠對談也好、費盡心力的隱晦試探也罷，就算用上哄騙的話術與口才，鄉里的住民在經歷邪教的摧殘後早已緊閉心門，不願意透露任何一絲與往事有關的蛛絲馬跡。

　　於是，這份似曾相識的無力感擁抱著一無所獲的偵探，讓他誤闖夾縫酒吧的頻率變高了許多──簡直，就像是另類的心理健康評估機制了。

　　「……唉、雖然能有免費的酒跟餐點是挺不賴的啦──」

　　黃家彥喃喃自語著，目光掠過藏身在吧檯角落的熟悉身影，頸上黑髮、眼鏡覆面、醉意朦朧，這些日子以來，那位中年男子的背影像是酒吧的地縛靈般，總能在同樣的角落見到。

　　短暫的猶豫後，粉毛青年決定簡單地向吧檯的調酒師點頭做為招呼，而後終究是關上了那扇能讓心情變得輕快的大門，不願意支付代價讓情緒獲得舒緩。

　　這並不是因為他不喜歡輕鬆與快活。

　　只是，真正承受煎熬的人──他的損友，殷玉軒──就在身邊獨自消化著失落，那麼做為陪同人的偵探，又怎麼可以擅自尋求解脫呢？

※

　　毫無收穫的現實消磨著心智。

　　黃家彥不只親自問過了鄉里內的每家每戶，也隻身前往圖書館去翻找有無地方誌之類的紙本紀錄，那些可能藏著邪教往事的地方──殷玉軒曾經寄宿的倪姓舊宅、破敗的教堂、警察局、醫護站等等──都盡可能地一一探訪過。

　　然而，儘管邪教的影響存在於人心，是無形的束縛，卻沒有留下任何可見的蛛絲馬跡，可供人窺視與探索。

　　「……能留在這裡的日子，還有一天。」

　　為期兩個禮拜的探訪轉瞬而逝，這連日來的閉門羹，可真吃得比他找不到人蹭飯時還更讓人難過……想到這裡，他莫名失笑。

　　「居然能想到這種爛比喻，就代表我的狀況沒想像中那麼糟吧……哈哈。」

　　笑著笑著，行走在鄉間小路上的黃家彥不自覺嘆氣，接著在夕陽下做了一個深呼吸，試著緩慢地整頓著心情。

　　能問的人，都已經問過了。

　　能找的地方，也已經找完了。

　　地毯式搜索到這種程度，哪怕是心懷不甘的偵探，也知道該到了面對現實的時候。

　　而他之所以這樣執著──看似遠比最初想找人的殷玉軒執著──也只是因為，他需要一個「能說服自己放棄」的理由。

※

「──我找到『那個孩子』了。」

　　結果，當黃家彥回到這幾天住的背包客棧，做好心理建設，告訴自己該好好放棄、不該再抱持著奢望的時候。

　　不知何時出門的殷玉軒，傍晚一回來就丟了一個重磅消息過來，直把粉毛偵探炸得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只能呆呆瞪大眼睛。

　　表情向來生動活潑的他，哪怕無法開口也能把心中的疑慮清楚表露出來，因此，殷玉軒絲毫不管自家損友的眼神有多麼動搖，便一字一頓地繼續說了下去。

　　「我在那座鬧鬼的教堂，見到『他』了。」

　　有一瞬間，黃家彥的腦海中閃過許許多多的疑惑。

　　偵探想說的話太多太多，想知道他們去探訪的教堂是不是同一間，想知道對方怎麼確定那就是他想找的人，想問那這些日子以來的搜索是不是毫無意義，更想問他們見面之後都聊了些什麼……

　　然而，那些過於複雜、湧上喉間的疑惑，還來不及化為溢出嘴邊的字句，便在見到眼前人的神態時隨之消散，讓黃家彥問不出口。

　　因為，他也曾經在鏡子裡面，見過一模一樣的表情。

　　那是久違與故人道別之後，還沒完全釋然，只能接受現實，沒辦法說是真正了無遺憾，卻也無法「再為誰做得更多」的反應。

　　所以最後，無奈笑出聲的他所能說的，就剩下這麼一句話了──

　　「──算了、也行吧！找到就好。」

※

　　「然後咧？咱們明天一早就退房直接回去了？」

　　「嗯……是該回去了，先生昨天問我，怎麼沒事跑到山上來。」

　　「你家金主怎麼知道你跑來山上？你自己說的？」

　　「因為……我的手機有裝共享定位？」

　　「共享定位？我滴媽啊！別告訴老子是那個毫無隱私可言的共享定位哈……」

　　「……對？」

　　「殷家伊小恩！你對就對，不要給我用疑問句的語氣！這很可怕好嗎？」

　　偵探與金絲雀吵吵嚷嚷。

　　語氣恢復了過往互動時的輕快自如與你來我往。

　　再次在深夜聊起天來的他們，此刻傾吐的並非心中的不甘或迷惘，更多的是隨心所致的吐槽與閒話家常。

　　如果，可以就這樣在普通又無趣的吵嚷中入睡，就能為一切能真正畫上句點吧。

　　但是，在他們真正閉上眼睛之前，那個開啟了這次的調查的委託人，再次擅自發了話。

　　「安森，謝謝你。」殷玉軒說。

　　「我也想，謝謝那些做出文藝片的編劇跟導演，能幫我轉達給他們嗎？」

　　一句道謝，彷彿肯定了這些日子以來的追尋並非毫無意義。

　　而另一句請託，讓青年想起了那個常駐於夾縫酒吧的背影。

　　沉溺於酒精、依賴著魔法，不願意面對現實，那些自述性質強烈的作品中，寫下的每字每句都在展現著懊悔，最終卻只將逃避做為終點的──曾經引起讀者單方面共鳴與熟識的編劇。

　　如果只有「道謝」，肯定不足以讓那傢伙離開那裡吧？

　　因為，編劇葛書澤失去的是血脈相連的兒子，這點黃家彥是知道的。

「……您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呢？」

「就像人看到小孩快被車撞時會試圖拉人回來一樣，我做這些呢……

「不過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能安心一點而已啦──沒什麼特別的。」

　　那時候，在見到葛書澤深陷魔法中時，曾有一位黑髮藍眸的年輕人這樣問過他。

　　而黃家彥的回答也很簡單，這不過是他的多管閒事、他的自我滿足，僅此而已。

　　「行啊！那做為交換……」黃家彥說，語氣帶著試探，「能不能透過你家金主，直接幫我聯絡認識那位編劇的熟人導演啊？」

　　所以現在，粉毛偵探選擇開口詢問金絲雀，也只是因為他是個習慣用人情換人情，總是被感性推著走，更無法放下迷途之人不管的傢伙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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