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方活動》Week6

書庫內的光線並非以往的紫色，但原先本就是以未知方式發光的書庫內此時散發的桃紅色光芒，也仍舊無法讓人知道怎麼一回事……

　　坐在吧檯角落的男人，注意到門扉被人推開的動靜，卻沒能聽見隨之響起的跫音。

　　取而代之的，是來者在短暫的猶豫與沉默之後，就將敞開的大門再次掩起的決定。

　　默然垂首的葛書澤睜著醉眼，感受著背後刺來的目光，沒能也不敢回頭。

　　透過杯壁上頭扭曲的倒影，這樣的他模糊地瞧見了一頭顯眼且標誌性的桃粉髮絲，而蓄著粉毛的青年佇立在門口不過幾許，隨後就是不算果決但足夠堅定的撤離。

　　只是幾面之緣，如此簡單地觸及視野，便讓人的腦海中勾勒出了那位自稱「偵探」的人的身影。

　　為什麼，有人可以這麼果斷地拒絕拋開煩惱的誘惑呢？

連結異界的硬幣、身歷其境的魔法、麻痺思緒的酒精。

　　一場無從追究的逃離，宛如幻想鄉般的領域──這些，不該是「無法面對現實的人們」夢寐以求的烏托邦嗎？

　　如果那位偵探不需要這裡，為何可以一再推開通往酒吧的大門？

　　如果他也曾產生過負面情緒，又為何能輕易將輕鬆的選項放棄？

　　總是在人生岔路口選擇「逃避」的編劇，懷著不願探知真相的心情，盜鐘掩耳地飲盡了剩餘的酒精。

　　透色薄黃的液體是蘭姆酒與檸檬汁的共舞，溶解的砂糖稀釋掉過度的酸澀，殘餘的薄荷葉擱淺至杯底，與碎冰融為一體，在微醺中帶來了沁涼而微苦的尾韻。

　　一杯平平無奇的莫希托，不需要繁複的配料表與麻煩的調製法，純粹得就像是他筆下的那些作品。

　　──賺不了錢、出不了名、養不起家，最後甚至間接害得他的親生兒子死去的作品。

　　思緒流轉至此，男人的呼吸再次一滯，無意識地握緊了泛著冰冷水氣的杯壁。

　　指尖泛白，雙肩聳起，是不自覺的緊繃與用勁。

　　「……我真的、已經……受夠了……」

　　沉浸在悲痛與懊悔中的人，不知是第幾次將同樣的自白脫口而出。

　　而在他身前，那位亮起金色雙眸的調酒師不發一語，將迷途之人的悔恨盡收眼底。

※

　　不再點酒的編劇，仍不想回去面對現實。

　　於是，他便在調酒師的寬慰下，再次接受了「到書庫走走」的建議。

　　起身之時，男人的腳步幾乎是輕快而漂浮的，他沉溺在酒吧帶來的聲色刺激，期待著魔法製造的種種幻境，彷彿只要置身其中，就能遠離不欲深想的可怖思緒，永遠地、永遠地留在「這裡」。

　　葛書澤甚至覺得，現實中已經沒有了回去的指望與期待，與其待在那裡，不如迷失在幻境中放縱自己。

　　──對其失望的前妻、不再有所期待的孩子，那些他深愛卻再度辜負的人們，以及那些希望可以大紅大紫、最終只落得一文不值評價的作品，全部都轉為刺向他的箭矢，一再毀去了他的自我肯定。

　　就這樣，男人擁抱著酒精與罪惡感帶來的迷惘，順著稀微光線的引領，來到了曾經熟悉的環境。

　　琳瑯滿目的書籍規整地安放在架上，原先神秘的淡紫燈光覆上了一層艷麗的桃紅光暈。這讓他想起了日前被代班魔法操縱之時，酒吧的光線也曾像這樣由黃轉藍，宛如一種來自幻境的誘惑與邀請。

　　……然而，這次的桃紅，是會讓他想起那位「偵探」的色澤。

　　意識到這件事時，葛書澤近乎本能地退後一步，不妙的預感冉冉而升，冷汗溢出額間，頃刻間就讓人升起了「想逃」的反應。

　　但是，已經太遲了。

　　當他選擇倒退、選擇逃走的時候，腳底便順勢踩上了繪製了魔法陣的圖紙，沙沙的摩擦聲像是來自某人的譏笑，偏要讓總是逃避的誰看清一顆懦弱的心。

　　於是，男人開始

　　　　　　　　　　墜落、

　　　　　　　　　　　　　　墜落、

　　　　　　　　　　　　　　　　　　墜落……

　　在無限遠去的視野裡，他看不清週遭的環境，

　　卻不知為何，聽見了有誰對自己所說的最後一番話語──

※

「因為，你想見的不是『我』，

「所以，別再見面也沒關係吧。」

※

　　回過神來之時，男人看見了天空高掛著一枚近乎血色的渾圓滿月。

　　明亮的月圓吞噬了微弱的星光，除了鋪天蓋地的瑰麗桃紅外，毫無陰雲的蒼穹壓迫著視線，是看不見邊界的一望無際。

　　而後，他發現了，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在視線盡頭的山丘頂端，栽植了一株已經枯萎的大樹。

　　原先也有誰，總是喜歡坐在那棵曾經生機勃勃的大樹上，睜著覆上偽裝後的藍色眼睛、居高臨下地往下看，一再地笑著問他──

「如果我現在跳下去，你可以接住我嗎？」

「……你會，接住『■■■』嗎？」

他想逃？

他想逃！

他想逃！

他想逃！

　　──得逃不可！非走不可！他不想知道這些、看見這些、聽見這些！

　　他受夠了！這不是他夢寐以求的幻境，更不是他想要沉溺的烏托邦！

　　這是噩夢！是可怖的現實轉化的投影，是不該出現在幻想鄉的真相！

　　神態驚恐的男人瞬間轉身背離那棵枯樹，昏沉的思緒再次做出了逃避的決定，拔腿狂奔的腳步卻在移動的過程中變得越發沉重，彷彿有什麼東西拖跩著雙腿，阻止著他的行動。

　　他低下頭，震盪的目光發現纏住雙腿的是無數乾枯的枝條，分岔的觸枝相互糾葛、蜿蜒，往後拖拽的力道一再使之逼近不想面對的噩夢。

　　「……為什麼不願意放過我！

　　「我已經、真的……受夠了、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啊！知道錯了啊……」

　　枯枝化繭，纏繞著男人的身軀，也讓他看見了幻影。

　　幻影逐步成形，凝結而生的是年輕時的「葛書澤」。

　　那個對妻子許下承諾的自己。

　　那個對未來懷有幻想的自己。

　　那個對誕生感到喜悅的自己。

　　那個無力獨自承擔家庭、養活妻兒的自己。

　　那個無力阻止妻子失望、步向離婚的自己。

　　那個無力回應孩子期待、一再迴避的自己。

　　那個，用「這樣對你們來說會更好」作為藉口，

　　忽視了妻兒的失望、默許了己身的逃避，

　　又時常為此自責愧疚，想要修復又無力延續與承諾的……

──葛書澤最為憎惡的，「自己的身影」。

※

　　化繭的枯枝，逐漸收緊，使得視線趨近密閉。

　　繭中的男人，察覺到了枝條的挪移，卻無能為力。

　　血色的滿月平等地俯瞰著荒蕪的土地，桃紅色的光線穿透了枝條間的縫隙，刺痛著充血的雙目，提醒著他仍身在幻境。

　　而後，終於，化繭的男人被迫沉入湖底。

　　泛著幽光的水藍湖泊逐漸淹沒了他，看似將要奪走呼吸，卻意外地無法令人窒息。

　　湖水擁抱著他，令葛書澤聞見了薄荷的香氣，就像最後喝的那杯莫希托，平凡、酸甜，又多麼平易近人，像是他筆下那些即使無法聲名大噪的作品，卻總能讓人平息過於浮躁的情緒。

　　他動彈不得。

　　也無力掙脫。

　　湖水化為布幕，在幽暗中波盪著映入水中的月光，他記不住也不願記住那些掠過眼前的景象，但唯獨，聽見了不知道是誰的聲音，這樣開口說道──

※

「希望，能給予您能面對任何事情的勇氣，

「每個人的痛苦皆是真正的痛苦，請歸來吧……」

　　──夾縫酒吧與書庫，不該是個讓人耽溺、痛苦，進而想永遠逃離現實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