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o現在的大腦一片空白。

看著被自己抱在懷中的人，白皙的肌膚、纖長的睫毛都近在咫尺。

──他，跟望月華，睡了？

事情是這樣的。

某天，Leo被騙去參加寢具店的試睡活動，糊裡糊塗地和鄰居們分享完戀愛觀後，基於自己暫時不想看到某損友，他選擇在店裡的高級寢具上睡上一晚。

誰也沒想到，就在一夜好眠後，被生理時鐘喚醒的Leo，正想著店裡的抱枕手感真好，一睜眼便被眼前的畫面嚇傻。

他該說什麼？「對不起」？還是「我會負責的」？

造成眼下這個局面，還得將時間往前拉，在試睡活動期間，望月華為了避免受到宵夜的誘惑，多喝了幾杯茶，於是半夜摸黑起來上廁所。

殊不知，他依照記憶回到床上其實走錯了床。

時間回到此刻，清晨的陽光從窗簾外灑入，睡夢中的人仍一無所知。

或許是感受到了Leo的視線，望月華的眼皮輕輕顫動，下一秒，睜開雙眼。

對上眼前的深棕色眼眸時，似乎還沒完全清醒。

好不容易釐清兩人之間什麼都沒發生，Leo才開始思考：是該移開跨在對方腰上的腿，還是該抽回環抱著對方的手？

就在此時，他驚恐地發現望月華醒了。

或許他該尖叫？
不對，要尖叫也是對方叫，他這個加害者叫什麼叫。

腦中高速轉過無數策略與想法後，他嚥了口口水，決定先打招呼。

「華，早安，昨晚睡得好嗎？」

……更像變態了。

華愣愣看著眼前的人，沒有第一時間回覆招呼，而是重新閉上雙眼。

再睜開雙眼。

確定眼前人並非幻覺後，望月華陷入了混亂。
「為什麼我們會睡在一起？」

身為真正的加害者，毫無自覺。

欸？
對啊，為什麼他們兩個會睡在一起？
記得明明自己是獨自入睡的啊⋯⋯

這次Leo有記得把手腳從望月華身上挪下來了，他拍了拍枕頭和棉被，一切都和睡前一模一樣。若不是自己夢遊，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

「你夢遊？」

得出結論後，Leo鬆了口氣。幸好，不是自己半夜欲求不滿跑去抱別人，不然他大概得直接把自己送進警局了。

望月華沒有多加在意剛才對方壓在自己身上的手腳。

反而藉由Leo的動作看清了此刻自己所在的床鋪，花色和昨晚睡前的記憶不同，這讓他內心有了一點猜想。

「不......我半夜去廁所，回來時，恐怕是走錯位置了。」

「抱歉，佔據了你的床。」他向對方道歉，便安靜起身離開床，走去漱洗更衣。

幸虧他們醒得早，周圍大部分人都還在睡夢中，這個小事件並未放在望月華心上，後來眾人也陸續甦醒，離開了這個寢具活動會場。

沒想到，這段『同床共枕』的緣分還未結束。

又過了幾天，望月華自從經紀人那獲准了自行練習的許可，三不五時就會自行練習舞蹈，避免太久不動讓肢體都生疏了，看情況和心情，有時他會去外面的運動場，有時到公園，有的時候則是在家裡的舞蹈空間。

意外發生時，是他在家裡練習的時候，當他大汗淋漓地從練習室走出來，時針已經轉到晚上十點半，恰好是洗完澡後躺上床的好時機，沒想到他浴室的水龍頭竟然壞了。

這個時間要聯絡水電師傅來修理也太晚了，望月華在從洗手台接水來沖澡和找朋友幫忙之間猶豫了一會，最後掏出手機，從最近的聯絡人裡面拉出一個熟悉的名單，將自身的情況敘述後，按下送出訊息。

不一會就收到對方的回訊，還說時間晚了，讓他直接去過夜。

於是望月華做了簡單的收拾，便揹起側背袋，騎上摩托車來到手機訊息上標示的住址位置。

Leo的住所位於社區的透天住宅區，需要深入巷弄才能抵達這棟有著日式前庭的美式平房。

當望月華騎著摩托車抵達時，Leo已經在車庫前的水泥坡道上等著了──當然，穿著連身企鵝睡衣。從他手中幾乎見底的啤酒瓶可以推測，他可能從收到訊息後就一直在此等候。

「喲，車子停在這裡吧。」他晃著手中的酒瓶，示意可以直接騎上坡道。

待機車停妥熄火後，Leo帶著望月華走向亮著暖黃燈光的門廊，接著推開大門。

「本來想讓你停車庫的，但現在裡面堆滿雜物，一時清不出空位。」他隨意地搔了搔頭，接著話題一轉，開始聊起了訊息裡的事情。

「不過，那真是場災難啊──我是說，你家的水龍頭……」兩人一邊閒聊著，一邊脫鞋進入客廳。

這棟房子非常寬敞，客廳的正中央僅有一組淺色的布面沙發，及一張堆放著雜誌的矮桌。其中一面牆還設有壁爐，上面簡單裝飾著幾幅插畫和一些企鵝雕塑。

與房子主人給人的頹廢印象相反，這裡整體的色調與擺設意外地非常溫馨舒適，一點也不像單身男子的住所。

唯一透漏屋主隨興一面的，是桌上的那些雜誌。

穿過客廳，Leo隨手將手上的酒瓶丟進廚房垃圾桶後，打開浴室的門及裡面的燈光。

「按這裡可以和你的手機配對，裡面有喇叭，可以放自己喜歡的音樂。」

他輕點浴室牆上的觸碰面板向望月華講解用法。

「浴室裡太冷、太熱或要換歌時，直接聲控就好，或用蓮蓬頭旁的面板手動操作。」

介紹完浴室，Leo打開浴室斜對面的房門。這個房間四面牆都是書櫃，角落擺著一張單人床。

「今晚你睡這間，東西可以放這裡，然後我有放乾淨的毛巾給你用。」Leo簡單地介紹著。

「那麼晚，你應該也累了，趕快去洗澡吧。」

「順帶一提，浴室門正對面就是我的房間，有需要隨時都可以找我。」

望月華跟在Leo身後聽著對方一一介紹環境，他也順勢好奇地觀察了對方的居家佈置，隨著踏入客房和廁浴設備，讓他感到些許意外，卻其實也並非毫無所覺的，就是Leo的住所有著低調奢華的功能。

從對方第一次認識時贈送的手帕，到後來在寢具活動請客時，出手都相當闊綽。

他將自己的東西堆放到客房，便拿好乾淨衣物進入浴室。

Leo已經大方表示能夠使用他的盥洗用品，除了私人用品望月華還是自備之外，沐浴乳和洗髮精都是Leo使用的牌子。

當身上最後一抹泡沫沖洗乾淨，望月華關掉水龍頭，拿起一旁的浴巾開始擦拭身上的水珠，就在這時，某個不詳的身影從洗手台後方迅速爬過一一

「咦？」

不會是他眼花了吧？

為了確認清楚，望月華朝剛才影子晃過的位置稍微傾身靠近……

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那道不詳的黑色彗星從洗手台後竄出，震翅直直朝他門面衝上來。



望月華反射性地往後閃躲，身體撞到了浴室的門，發出巨大的聲響。

碰一一

浴室傳來的巨響瞬間刺痛了Leo的腦神經，還來不及細想，他幾乎是立刻衝到門前，轉開門把——他從沒那麼感謝過自家的浴室沒有鎖頭。此時此刻，他一心只想馬上確認望月華的安危。

拜託不要有事！拜託！

「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有沒有受傷……呃！」

一個東西猛地撞進他懷裡，打斷了他連珠炮般的關切。

伴隨著跌入到Leo懷中的光裸身子，另一道振翅飛翔的身影也隨著敞開的門飛入房內。

望月華顧不上自己還裸身，他一手摟住身前的Leo避免摔倒，目光仍緊追隨著在房內遨遊暢飛的黑色彗星，他伸手指向空中的蹤影，語調急促。

「Leo，有蟑螂，蟑螂、他、會飛！」

……蛤？

他先是反射性地緊緊護住懷裡人的腰和背，直到過了幾秒，才真正聽清楚望月華口中說的是什麼。

「蟑螂？」

Leo一時語塞，腦海裡竟浮現出一隻被蟑螂嚇到夾著尾巴、垂著耳朵的大狗狗。他安撫似地拍了拍懷裡的人，視線則順著那顫抖不止的指尖望去，很快便捕捉到了在天花板飛竄的黑影。

「先冷靜，沒事的，有我在……我現在就去處理——唔。」

原本還打算溫聲安撫後，再扶著對方的腰拉開距離，卻沒想到，這個舉動讓嚇得半死的望月華抱得更緊了。就在此刻，Leo才徹底明白自己方才隱隱察覺到的違和感從何而來。

華，是裸的。

意識到事態嚴重性的瞬間，他藏在衣帽下的耳根整個燒紅了。掌心傳來的細膩觸感、胸前貼合的陌生體溫，以及鼻尖縈繞的帶著奶香的沐浴乳氣息——所有感官的刺激同時湧上，讓他徹底亂了陣腳。

兩人身高相近，如此面對面貼著彼此……想像至此，就感到自己身體裡竄出一股不太妙的熱流。Leo心一橫，硬是捏住那柔韌的腰肢，用力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幾乎是逃跑般地迅速閃身進浴室，抓起一條大浴巾，將望月華濕漉的髮和身軀全部裹住，隨即轉過身去。腳上的拖鞋被一腳踢起、反手接住，再猛力擲向靠窗的牆面。

黑色流星，殞落。

「華，你先進去把頭髮吹乾，不要著涼了。」保持著背對望月華的姿勢，Leo語氣略為僵硬地交代。

「這裡交給我處理就好，不用擔心。」他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竭力讓自己嘶啞的嗓音聽起來鎮定可靠。

在望月華因某黑色流星而嚇得驚慌失措，無意間與對方親暱接觸，便無暇注意Leo那不太自然的舉動與潮紅臉色。

當他身上被柔軟的布料覆蓋住，視野隨之陷入黑暗，鼻尖同時飄過布料的清香，這頓時讓他平緩下來。

當望月華重新將覆蓋在頭上的浴巾拿下來，Leo已經完成英勇的殺強壯舉，那黑色流星就躺在落下的拖鞋旁，Leo正背對著他，似乎是正在查看入侵者的屍體。

他朝對方英勇的背影投去感激的眼神，就連那嘶啞的嗓音聽起來都充滿了魅力。

「啊，謝謝。」

望月華依言回到浴室，將自己收拾一番，拿起安放好的吹風機，壓下開關，高頻的風響頓時從關著門的浴室內傳出。

聽見浴室門關上的聲音，Leo閉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氣。

自那天之後，他幾乎忘了自己還能產生這樣的悸動。就算友人依照他過去的喜好，安排過帶「特別服務」的清潔人員上門，他也只是麻木地付了小費，便把人全打發掉了。如今卻因為望月華而再次失控……往好處想，這至少證明了自己的本能並未完全荒廢。

他拍了拍臉頰，逼自己把思緒收回。望月華還在屋裡，他更不可能放縱自己。

收拾掉扁掉的黑色流星與殺蟑凶器後，順帶找出消毒水，將家裡的地板全擦過一遍，並特別加強了自己房間的牆面。雖然已出了一層薄汗，卻仍掩蓋不住僵硬的步伐與衣料摩擦帶來的刺激感。看來，只剩下沖冷水一途了。

正要回房，浴室裡傳來吹風機停下的聲音，隨後是瓶罐相碰的細響，緊接著，一連串輕拍肌膚的聲音在空氣裡迴盪，規律而清晰。

Leo的眼神一暗，加快了腳步，不敢再繼續聽下去。腦海裡卻仍浮現望月華驚慌失措的神情，以及在用浴巾將他包起時，眼角餘光捕捉到的，那道橫在背上的突兀傷疤。

進房後，他默默抱起幾隻企鵝玩偶放到客廳沙發上，只留下一個人坐的空位，接著又去廚房端出一杯洋甘菊茶和幾包餅乾擺到矮桌上。

「華，我泡了一杯茶，你好了之後可以到客廳休息一下。」

語畢，Leo便轉身，快步回到自己房內。反手帶上門後，他直接進了主臥廁所裡的淋浴間，扭開水龍頭，任冷水從頭澆下。

直到此刻，他才允許自己吐出壓抑已久的氣息。

華多少也聽見了外面收拾的動靜，以及Leo向他說的話。

「好。」

離開浴室來到客廳，望月華一眼就看見堆滿企鵝的沙發。

這是Leo堆放收藏品的地方嗎？

他陷入被企鵝娃娃包圍的沙發，隨手撈起一個娃娃放到腿上把玩，眼前這款看起來像是之前他們去海生館的時候，Leo包下的其中之一。

沖完澡，Leo換了套睡衣，邊擦拭著頭髮邊走出房門，映入眼簾的就是望月華被企鵝們簇擁的畫面。既可愛，又單純，他覺得自己的心臟爆掉了。

「嘿嘿，他們很可愛吧？」

在心裡給齷齪的自己一巴掌後，Leo神色自若地關心起望月華。

「現在好點了嗎？」

「你真的買了好多。」多到都快裝不下另一個人的沙發容量。

望月華捏起企鵝的小翅膀，朝Leo隔空揮揮翅膀。

「剛才謝謝打死牠，會飛的小強根本不該存在這世界的。」

彷彿是要攻擊不存在的蟑螂，望月華繼續左右揮舞啪啪地甩動企鵝的雙翅，結果不小心啪地，甩到還站在沙發旁的Leo腿上。

「啊。」

「真沒想到你會怕……啊。」

這一擊讓他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狼狽經驗，但這次企鵝翅膀打到的，不是他的脛骨，而是他的心。

Leo整個身體搖晃了一下，從望月華拿著企鵝玩偶比劃、帶點撒嬌(?)語氣的埋怨，到現在像是做錯事帶點委屈向上看的表情——

不忍了，他要搔這隻大狗勾的肚子！

於是他猛地跳上沙發，將望月華撲倒在企鵝堆裡，開始用雙手進行搔癢攻勢。

「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一邊佯裝憤怒地指控暴行(???)，一邊彎起嘴角，在望月華的腰側與腋下一陣亂撓。

萬萬沒想到會突然受到搔癢襲擊，深陷沙發裡的望月華根本來不及逃，就被Leo壓在沙發上搔癢。

他拼命扭著身體閃躲襲擊腰側的指尖，整張臉都因為情緒激動而脹紅，還有那因為搔癢想笑出來而失序的呼吸。

「呵、哈......！住手啊......!」他只能以手上僅有的企鵝反壓到兇手臉上，阻止對方的暴行。

「噗啊！」

遭到望月華的反擊，被整隻玩偶悶住臉的Leo發出一聲誇張的怪叫，裝作被擊退般整個人往後一仰，順勢從對方身上退開。他邊將遮住視線的瀏海往後梳，邊笑著向被自己欺負的對象道歉。

「抱歉抱歉，本來想說你應該會滿驚嚇的，沒想到你那麼淡定，就……」

話音未落，Leo喉頭一緊，硬生生將後半句話吞了回去。

那是一張潮紅到近乎失神的臉。

還陷在沙發裡的望月華，胸口急促地起伏著，呼吸續亂，唇瓣微張，來不及整理的喘鳴仍斷續溢出。

濕潤的眼角泛著水光，睫毛微顫，像是隨時會哭出聲來，顯得狼狽而惹人憐愛。

他幾乎要忍不住俯身吻下去了。

Leo猛地擰了下大腿，把即將衝出口的衝動壓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把視線從那副凌亂不堪的模樣上移開，轉而望向一旁散落的玩偶，像是在確認什麼無關緊要的細節。

下一秒，他已經換上一貫若無其事的神情，彷彿剛剛那股幾乎失控的悸動從未存在過。

「咳，呃，我是說，看到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難得被人掌握了弱點，於是望月華被搔軟了腰，躺在沙發上喘了好一會才緩過來。

他躺在沙發上的角度自然沒有發現，Leo隱藏在瀏海陰影底下那猶如狩獵者般的眼神，稍縱即逝，儘管沒有撞見，但對方停頓的時間比一般情況略久，望月華將疑問的眼神轉到對方身上時，Leo已經換上若無其事的模樣。

望月華將剛剛被弄亂的睡衣拉好，同時坐起身，將企鵝抱枕抱到腿上。

「我不像驚嚇的模樣嗎？」他將下巴靠上企鵝抱枕，側頭看向Leo。

「不過，或許是這裡的位置太舒服了，不知不覺就放鬆了。」

望月華的從容與放鬆，讓Leo再次在心裡給自己一巴掌。他應該要把人扶起來的！

「雖然你這麼說讓我對自己的布置很有成就感。」他刻意放輕語氣，推了推矮桌上的熱茶和餅乾，像是想彌補先前的失態，「但說實話，你現在也的確看起來不像是剛才被我襲擊的樣子。」

「你的恢復力也太驚人了。」

然而，那雙過於坦然的眼睛，卻讓Leo心底有些焦躁。那並不只是單純的平靜，而是一種他熟悉得過頭的神情——長年壓抑後養成的冷靜。這讓他忍不住想起聽過的流言，還有剛剛不經意瞥見的那道傷疤。

Leo走向廚房，也倒了杯茶給自己。

或許現在不是最適適合的時機，但在胸口翻騰的那股不安，仍讓他迫切地想確認自己的猜測。

「這跟你背後的傷有關嗎？在肩胛骨那裡的疤……還是說，那只是你跳舞時弄傷的？」

望月華順手拿起對方推過來的餅乾和熱茶，將混合了熱氣與香味的茶水含入口中，茶香淡淡在口腔中擴散，溫熱的液體隨著吞嚥滑入腹中，讓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

望月華目送對方走進廚房的背影，然後看著他捧著自己的杯子走出來。

「這個傷......你看到了啊......」

仔細想想，他都裸身衝出浴室了，沒看見傷疤反而奇怪，望月華也不怪對方這時提起這件事。

他將杯子放回到桌上，雙手重新抓住企鵝抱枕。

「這是我小時候受的傷......」

他停頓了一會，思索著是要簡單帶過還是老實坦承，於是抬頭看了看對方的神色，見Leo沒有拒絕聆聽的意思，甚至可說是鼓勵的神情，於是他便繼續往下說。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上次提過有個無法治癒的情況，這個傷也和這件事有關，不過小時候的事已經過去了。」

「我小時候家裡請了保母，當時遭到嚴重的虐待，這是當時留下來的傷痕，後來保母就被解雇了。」

當「虐待」二字從望月華的口中說出，Leo的身體微微一僵，短短幾秒的沉默讓他的大腦陷入一片空白。他低下頭，手中的茶杯輕微顫抖著。隨後，他輕輕地啜了一口茶水，似乎想要藉此稍微壓下那股突如其來的震驚。

然而，失控的情緒還是無法完全隱藏。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寒意，隱忍的怒氣漸漸浮現。

「……你是說，這是你小時候被保母打的？」他直視望月華的雙眼，語氣中帶著些許不確定，彷彿想從對方的神情中找出更多的答案。

Leo放下茶杯，清了清喉嚨，努力讓自己冷靜一些。他稍微向後靠去，眼中的鋒利漸漸收回，試圖減少對方感受到的壓力。

「那你父母呢？他們怎麼會不知道？」他的語氣依舊冷冽，卻無意識地咬住下唇。內心的慌亂與心疼幾乎無法壓抑，語調中透露出無法自持的情感。

對於憤怒的情緒，望月華是敏感的，可說是儘管已經度過了孩童時代，然而還是在他的生命軌跡當中留下了痕跡。

當Leo眸中閃過寒光，呼吸的頻率不對時，望月華本能地，身體的寒毛就豎起了。

雙手在企鵝抱枕上掐出了一段凹痕。

儘管理智明白，對方此刻流露情緒的對象並不是針對自己，底下潛藏的其實是擔憂自己。

不過在這一刻，望月華有些遲疑，他是不是不該坦白讓對方知道，還讓對方擔憂？以及，是否該坦承自身的病況？

於是他開口，試圖安撫Leo。

「事情都過去了，我沒事。」他將掐出痕跡的企鵝抱枕靠過去，用小小的翅膀輕輕碰了碰對方的手掌。

「因為從小向來都是託付給保母照顧，我很少和父母見面，所以當時是我國中班導發現這件事的，於是後來也讓我去接受心理諮商，解決一點情況，現在和普通人差不多了。」

感受到企鵝翅膀的輕觸，緊繃的肩膀才鬆弛下來。他低頭凝視著企鵝抱枕，眼裡的寒意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而複雜情緒。

「……我只是很難想像，做為父母的，怎麼會讓自己的孩子一個人承受這種事。」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沉重，每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似的。

「在我的認知裡，家人應該是最先站出來保護你的人才對。」停頓片刻後，他微微搖頭，輕聲補充著，似乎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沉默良久，他察覺到望月華仍在小心翼翼地安撫著自己，心中湧起一陣複雜的情緒。

「對不起，讓你反過來安慰我了。」聲調明顯地柔和了下來，其中帶著淡淡的自責。

望月華從頭到尾都注視著對方的眼眸，當Leo反過來向他道歉，望月華輕輕眨了眨，眼中浮現淡淡的笑意。

「感覺……未來如果你有孩子，肯定是個好父親。」
並不知曉真相的他，道出了不可能實現之事。

「我想知道Leo你的家人是什麼樣的人……我父母是家族聯姻，所以，他們並不相愛。」

「好父親啊……我居然給你這種感覺嗎？真是可愛。」

Leo對此不置可否。只勾起嘴角，惡作劇似地伸手拍了拍望月華的腦袋，並揉亂了他蓬鬆的髮。

當他認清自己的性向後，立刻感受到深植在自己心中的家庭價值觀遭受強烈衝擊。他因此抗拒去思考「父親」或「丈夫」的角色，好像只要觸碰到這些念頭，就是在逼自己承認矛盾的存在。

然而，即使現今的社會已不再排斥同性的結合，他甚至也曾深愛過另一個人，卻仍無法擺脫自己對娶妻生子的未來想像——他一方面渴望、另一方面又極力否認的東西。

「……不相愛並不是不盡責的藉口。」在和望月華聊起自己的父母前，Leo還是忍不住撇嘴再多說了一句。

「我家還滿普通的，只有我和父母三人，至於我爸媽是不是相愛，我並不知道，但他們合力負起了撐起一個家的責任。」他想起了小時候牽著父母的手一起去教堂的日子，以及他們在自己犯錯時的嚴肅面容。

「我爸經營著一間街角的小雜貨店，我媽則掌管家裡的一切大小事，他們每天都從清晨忙碌到深夜，但從來沒有忽略對我的照顧與教養。」因此，他才要不計一切代價保護他們。

「他們雖然不富裕，但還是完美示範了何為家庭，何為父母。」

語畢，Leo有些忿忿不平地拿起餅乾咬了一口，並拿起另外兩隻皇帝企鵝抱枕，一左一右地夾住望月華手中的小企鵝，以及望月華本人。

被揉亂了頭髮，隨後又被企鵝大軍包夾住，拉近的距離比平時要近，奇異的是，他並不討厭這樣的距離感。

望月華微微抬頭，瞥見男人那菱角適中的下巴，那雙唇瓣吐露完了話語，咀嚼起餅乾。

淡淡的麥香飄散在空氣裡，望月華凝視著那雙唇瓣，不知為何，一瞬間有些恍神，隨後他垂下眼眸，挪開視線。

不過，望月華並未離開這圈企鵝大軍的包夾範圍，而是效仿Leo，從桌上拿了塊餅乾，咬了一口。

「原來你沒有兄弟姐妹啊……我也是，嗯，你讓我想起了國中的班導……據說發現我的情況，他也非常生氣。」他一邊咀嚼餅乾一邊說著，搭配餅乾的咀嚼伴奏聲，藉由此舉，想讓氣氛輕鬆些。

他往後靠上企鵝娃娃，這一舉動也讓兩人已經十分靠近的距離又近了些許。

「聽起來……Leo你很尊敬你的父母親嗎？」

……是人都會生氣吧。

見望月華似乎無意再糾纏於過往的陰影，Leo將這句話和著茶水與餅乾一併吞進肚裡，只在內心嘟囔著。

「嗯，只有我一個，他們本來還想給我添幾個弟弟妹妹，都沒有成功就是了。」他順勢將話題轉到自己身上。想起過去一家人擠在小雜貨店裡的生活，心底竟浮起些許懷念。

「……雖然不太習慣用『尊敬』這個詞，但我想是的。」沉吟片刻後，Leo才給出答案。

「他們是我的榜樣。」他抽起紙巾擦拭嘴角，抬眼看向像倉鼠般咀嚼餅乾的望月華，忍不住失笑，又順手替對方拭去臉上的碎屑。

「小時候都會這樣吧，總想著要變得跟父母一樣厲害。」他將手裡的紙巾隨意揉起丟到矮桌上。

「而且被這麼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自然而然就想回應他們的期待——只是，有時也會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他的視線短暫垂落，氣輕得近乎自言自語，隨後才抬頭看向望月華，嘴角勾起一抹帶戲謔意味的笑。

「舉個例子吧，我曾在一天內被我爸媽安排了十場相親，還硬是持續了一個星期呢。」Leo故意湊近望月華，誇張地拉高語調，把抱怨說得像笑談，眼神裡隱隱閃著調侃，顯然是在等望月華的反應。

唇角被有些粗糙的指尖拂過，望月華微微一愣。

也許是因為他們彼此敞開心房，感覺原先肢體距離就比較近的Leo更加沒有顧忌了。

「十場……？！」

聽到這驚人的數目，望月華忍不住失聲驚呼，隨即對上對方帶著笑意的眼眸。

「……你不會是隨便編了個數字吧？」

「嗯哼——」

Leo故作俏皮地朝望月華擠了擠左眼。

「『連續一個星期』是假的，但『曾經一天和十個女孩喝咖啡』倒是真的。」

雖然聽起來很像是在炫耀過往的豔遇，但一回想起那十杯咖啡帶來的心跳感受，還是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可能是失敗太多次，在和他們好好溝通後，他們調整了對我的關心方式，已經沒那麼誇張了。」

「不過他們應該也沒空再管那麼多，」他賊兮兮地哼笑一聲，「我安排了夠讓他們玩到下輩子的退休行程，可忙的。」

至於此舉造成自己三不五時會從世界各地收到女性照片的後遺症，Leo還不打算跟望月華抱怨這件事。

「雖然抱怨了那麼多，他們還是很棒的父母。以後有機會的話，想帶你認識一下他們兩個老人家。」

「我敢說，你一定會喜歡他們的。」

Leo的風趣回應令望月華忍不住勾起嘴角。

「呵，用玩不完的行程報復見不完的相親，到底是什麼報復方式？呵呵......」

圍繞在這個話題上笑鬧了一會，以為對方只是在氣氛下輕鬆地談笑，望月華也就隨意地應下，畢竟一般而言也不會特地去見朋友的父母。

杯子內的熱茶也差不多飲盡，望月華看了一眼手機上螢幕顯示的時間，來的時候已經不早，在談話間也度過了不少時間。

「時間不早了，你家洗手台在哪裡？我拿去洗吧。」他邊說邊動手整理桌上的杯盤。

「沒關係，我來放就好，廚房有洗碗機。」

Leo站起身，輕輕按著望月華的肩膀讓對方停下手上的動作，接著端起整理好的杯盤走向廚房，拉開洗碗機將髒茶杯和碟子全放進去後，啟動了清洗程序。

「這樣就好了，明天會有人來整理，可以不用管它。」

整理好客廳，他突然萌生一個大膽的想法。於是Leo招了招手，示意望月華跟著自己走到主臥房的門前。

「華，你會想體驗看看被企鵝包圍著睡覺的感覺嗎？」

Leo向內推開房門，用一種開啟新世界大門的氣勢，向望月華展示自己的臥房——正確來說，是一個幾乎被白與黑填滿的空間。

房間的正中央是一張鋪著柔軟被單的king size雙人床，而床外的每一寸空間，幾乎全是企鵝玩偶。小的玩偶排成一列佔據了床沿，大的則靠在牆邊，甚至還有幾隻高得幾乎要頂到天花板，從上而下俯視房內的每一個人。

整個畫面荒謬至極，卻又莫名壯麗。

「如何，這提議不錯吧？」

Leo走到床邊，抓起一隻超長的長條狀企鵝抱枕，正經八百地放在雙人床的正中央。



「而且有它在中間，你就不用擔心我半夜滾過去了。」

當臥室的門一打開，淡淡的芳香伴隨空氣氣流，飄過望月華的鼻尖，那香氣與對方身上的氣息一致。

那壯觀的景色展現出來那刻，望月華不禁凝視著眼前的景色發楞。

「這真是......太驚人了。」

直到Leo率先走進臥房將一條長到不可思議的企鵝抱枕擺在床鋪中央，望月華才跟著緩緩踏入臥室。

他也跟著來到床鋪旁，沒有直接坐上去。

「沒關係嗎？讓我睡這裡。」望月華沒有回應對方半開玩笑的話，而是反問道，期間，他的手還無意識地伸出去，捏了捏放在中間的長型抱枕。

「當然沒有關係。」

Leo打開旁邊的壁櫥，取出一個乾淨的枕頭和一條深藍色棉被，仔細鋪在床的另一側。那條棉被和他原本蓋的淺藍色棉被同款，都印有滿版的卡通企鵝圖樣，只是底色不同。

「床夠大，就算隔開一半還是能自由翻滾。這床墊是獨立筒還是什麼記憶海棉的，所以怎麼動都不會影響到另一個人。」他輕拍柔軟的床面，示意望月華他平時睡的位置，「而且我只固定睡在這一邊，睡相很好的。」

「重點是，被企鵝包圍的幸福感！除了我家，還有哪裡可以體驗到呢！」

興奮地介紹完最自豪的居家擺飾和收藏後，他才回過神，看見望月華那張帶著倦意卻依然專注的臉龐，心中不禁湧起歉意。

「咳，抱歉，我有點太興奮了……」他輕咳聲，拉起企鵝睡衣的帽子蓋住眼睛，讓自己冷靜下來

「今晚就在這裡好好休息吧。」

對方那分享喜愛之物的模樣有些可愛，望月華便忍不住專注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直到他實在累得忍不住打了呵欠，得到主人的允諾後，望月華就直接躺上床。
「嗯……Leo晚安。」閉上眼，呼吸聲很快地就陷入綿長。

望月華的呼吸已經平穩下來，帶著初入夢境的安穩氣息。
Leo站在床邊凝視了片刻，才收回視線，伸出指尖往牆上的開關輕輕一按，室內頓時陷入昏暗，只剩窗外滲入的月色。

他悄然掀開被褥，動作輕緩地躺上另一側的床。
長長的企鵝抱枕橫在中間，像是一道柔軟的屏障。

Leo闔上眼，任由胸口的起伏逐漸歸於平靜。
這一夜，他讓自己暫時忘卻一切，心緒暫時安放在這張床、這個房間以及身邊的人之間。

後記：
隔天早晨睜眼，Leo再次驚恐地發現，他的手臂正穩穩地摟著望月華，而作為屏障的企鵝抱枕早就被踢至一旁，完全沒有發揮到應有的作用。

……以後他再也不玩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