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殷玉軒那兒收到可以與古敬珩導演碰面的消息,已經是「
教堂廢墟見鬼事件」結束的三個月後了。
在這幾個月間,粉毛偵探只因為年終缺錢的頹喪
進過一次夾縫酒吧,再後來又跟不同的損友們蹭了好幾頓飯,厚著臉皮叨擾人家向來是黃家彥的拿手好戲,而多虧了朋友們不計前嫌的好心相助,他總算度過了這個難熬的農曆過年,順利地活到三十歲大壽。
「……誰能想到,我幾年前的願望還是『只活到四十歲就好』啊?」在會客室等待的過程中,剛過完生日的黃家彥不自覺地喃喃自語著,莫名有些啞然失笑。
時光流轉,四季遞嬗,距離文藝片正式開拍的那個春天,已經過去了兩年。二零二六年的如今,那部因改編自真人真事、主演遭人分屍慘死而引起軒然大波的電影,也早已消失在觀眾的視野及評論的洪流中。
那是一部未在電影歷史上留下任何影響的作品,更是明星唐路粉絲們眼中的血色墓誌銘。
然而諷刺的是,儘管如此,對他的損友殷玉軒來說,那絕對不是一部「沒有創作出來會更好的電影」。

來此之前,黃家彥曾問過殷玉軒:「
如果你只是想跟導演道謝,叫你家金主轉達比較快吧?」
而那個幾乎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也不怕麻煩損友的金絲雀,當時彎著慣有的微笑唇,理直氣壯地說道:「
如果拜託先生……他肯定會追問很多事情的呀。」
「啊?這麼愛問,是能追問個啥?」 「嗯……為什麼我們會孤男寡男一起上山,還一去就是兩個禮拜,之類的?」 「那他問了會怎麼樣?總不至於找人蓋我布袋吧?」

那時候,殷玉軒笑瞇瞇地瞧著他,卻不肯說話,讓一切盡在不言中。
「幹、殷家伊小恩你能不能說點啥?有錢男人的忌妒心這麼醜陋的嗎?啊?我的人身安全該不會要亮紅燈了吧!喂欸理我!」
然後呢?當時的金絲雀還說了些什麼嗎?
太過稀鬆平常的對談輕而易舉地就消失在記憶之中,除了當時談話的愉快心情之外,黃家彥幾乎想不起到底還聊過那些話題了。
就在這個時候,會客室與走道相連的門扉響起了兩聲敲門的叩響。
粉毛青年順勢抬起眸,率先傳入鼻腔的是揮之不去的香菸氣味,緊接著進入耳畔的是踏實又穩重的腳步。待他正式轉頭望去,剛想打聲招呼,來者就擺了擺手,示意他不需要這麼疏離客套。
「行了行了,年輕人別整那麼多虛禮,想幹嘛就直說。」下巴蓄著落腮鬍的中年男人如是而道,邊說邊關上門,接著挑了個側邊而非正面的位置落座,「聽沈家那個小鬼說,你好像是因為《空。白》那部片子想找我?」
如此單刀直入的風格,饒是人來熟的黃家彥也聽得一楞一楞的,話中提及的沈家小鬼也讓他摸不著頭緒,直到對方──身為導演的古敬珩──用指節敲了敲桌子,失禮的他才終於回神。
「哦、哦哦!拍謝拍謝,我沒想到您這麼好相處又接地氣,不好意思哈……」
說到這裡,粉毛青年雙手合十致歉,見眼前的長輩沒有再做過多的針貶,他也乾脆放下那些不必要的禮節,將自己的來意娓娓道來。
「總之是這樣的!我是『某某徵信社』的偵探黃家彥,也可以叫我『安森』,今天來這裡呢,一來是受我的委託人之託,二來是因為我自己的私事──」
「徵信社?怎麼,大叔我身邊最近有誰需要抓姦,居然敢找到我頭上來了?」
「欸?啊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今天來跟抓姦沒關係!真的真的真的!」
眼看話沒說幾句就因為刻板印象即將世紀大歪題,黃家彥趕緊提高音量把話題拉回正軌,在古敬珩將信將疑的眼神中,他一邊默默地遞出名片,一邊掏出當初觀影的票根一同放到桌面上,在再次開口前清了清嗓子。
「就是,不知道之前中間人是怎麼跟您說的啦,但是今天來真的跟抓姦沒關係哈!是那部文藝片的相關者,希望託我跟你們這些做出電影的人說一聲『謝謝』……真的,就是這樣而已。」
聞言,古敬珩挑了挑眉,佈滿皺紋與青筋的手略過了那張用以自我介紹、證明身份的名片,轉而捻起了另一張以十字對折數次、對折處甚至起了毛邊的票根,沉默地仔細端詳。
而見中年人在動作後陷入了短暫的沉思,黃家彥觀察半晌,確認對方沒露出皺眉或不耐的神情後,便繼續說了下去。
「聽說您當初有把票分給身邊的人,而我跟我的損友剛好是其中一個受益者,所以──」
「所以,因為看了電影,才要來道謝?這都過多久了。」急性子的古敬珩逕自打斷了對話的節奏。
從這份捻在手中的票根來看,角落的缺口充其量只是入場觀影的證明,卻不能解釋需要特地委託人來道謝的理由。
話音的打斷讓粉毛青年停頓片刻,他重新組織了原本打算用以解釋的語言,心中暗忖著網路傳言古導的我行我素果然名不虛傳,試圖重新拉回對話的步調。
「會直到現在才來道謝啊,是因為一直到年底的時候,那部電影的相關者才找回失去的東西。」在眼前人打算開口之前,黃家彥眼明手快地用雙臂比了個暫停的手勢,加快語速續道:「然後!那位相關者,是文藝片中『邪教』原型的受害者!」
聽到這裡,總算了解來龍去脈的導演本人嘆了一口氣,將票根重新對折、放回桌上後,疲憊又無奈地望向那個自稱偵探的年輕人。
「如果是這樣,你們幾個該感謝的是這部電影的編劇,我這個大叔只是把那部電影拍出來,背後的故事卻是不知情的……」
「──那,這就是我來找古導您的『第二個原因』啦!」
偵探此話一出,原先已經打算起身想送客的古敬珩挑了挑眉,意外地起了幾分興致:「哦?這話怎麼說?」
「這個嘛……」對話至此,了解到對方不喜歡賣關子的人,直接現出底牌與目的,「因為我這半年來常常遇到那位編劇在同一間酒吧買醉,所以我就想啊……要是找他道謝之餘,還有什麼『話』可以幫助他離開那裡,應該會更好吧?」

沒有道出全部真相的真話,向來最有說服力。
黃家彥沒有說謊,更沒有透漏夾縫酒吧的特殊之處,也沒有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酒吧的原因。然而,像這樣選擇說出了部分的事實──就讓足夠熟悉編劇的導演,一下子明白了年輕人的來意。
「……你認識那個失蹤的傢伙?」
「我是不知道那位編劇有沒有在現實搞失蹤啦,不過……之前因為委託的關係跟他接觸過,所以後面幾次遇到就有認出來了。」
兩個人對話到這裡,古敬珩再次沉默了下來,而這次的沉默比起方才的沉思,更多的是在消化意料之外的資訊,以及深感無奈、想要發怒,卻終究只能在外人面前按耐下來的反應。
半頭白髮的中年人將身體往身後的沙發椅背一靠,重重的吐出一口氣,像是像傾吐半年以來恨鐵不成鋼的怨言,以及對多年好友的擔心及憂慮。
良久,收拾好情緒的導演做了一個深呼吸,主動問道:「那傢伙,在酒吧裡看起來怎麼樣?」
「實話實說,我每次看到他,他幾乎都是已經喝醉酒的樣子……就、應該不能算特別好吧。」面對這樣看起來發自內心的關切,黃家彥回答得不假思索,「我來找您啊,也是覺得如果是您,應該會有想對他說的話……或是可能知道有那些話可以讓他振作吧?」
「振作?怎麼可能!那個逃兵,他沒想從我這兒溜之大吉就不錯了!」一聽見話音間的關鍵字,古敬珩的窩火整個一湧而上,一向真性情的中年男子,也忘了要在陌生人面前當個成熟的大人,「自從唐路那小鬼死了之後,他就窩在家裡不出門也不跟別人聯繫,根本就不知道是死是活!振作?哈、振作?」
見狀,粉毛青年默默把身體的體感面積縮得小一點,看著導演這麼義憤填膺的樣子,完全可以想見他要是可以衝進夾縫酒吧,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拿氣球狼牙棒把那位編劇揍醒了。
……或者,也可能不是氣球製的那麼溫和?腦內閃過可怕想像的黃家彥趕緊甩了甩頭,乾咳幾聲,像個裝乖的壞孩子般舉手試圖發言。
「幹嘛?你還有話想說?」儘管我行我素,但也不至於不聽人說話的人,注意到了他揚手的舉動,「想說就直說,男人沒必要磨磨唧唧的。」
而直到被准許發言,粉毛青年才放下手來,試探著確認道:「總之就是,我想問說,如果您能見到那位編劇……您也沒什麼話想對他說了,是嗎?」
在黃家彥的調查裡,葛書澤的人際關係異常簡單。
除了已經離婚的前妻與死去的兒子之外,要說還有誰在編劇出版的作品裡最常被提及,就剩下眼前這個同為學長與前輩、在演藝圈中一直願意與之合作的導演古敬珩了。
如果,連這個人都對葛書澤無話可說,那黃家彥可真的得去想辦法觀落陰,看看能不能召喚那位慘死的年輕明星……
──所幸,嘆了不知道是第幾口氣之後,古敬珩撓了撓下巴,在可行率不高的決定真正下定決心之前,他無奈地開了口。
「我想對那傢伙說的話可多著了,從他離婚前就說個不停,一直講到那個孩子……講到他兒子來演他的文藝片為止,這二十幾年來就沒停過。」
倘若要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願意對葛書澤抱持期待,還願意伸出手推一推那個懦弱之人的背一把,除了一直看著他的前輩之外,也沒有別人了。
……是真的,已經沒有別人,一個都不剩了。
「說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啊!就沒看那傢伙改過……一次都沒有。」講到最後,嘆息化為自嘲,古敬珩自己都笑了,「他哪怕肯聽勸主動一次、勇敢一點,事情都不會變得那麼糟糕,我勸了有用嗎?沒有啊──根本沒有。」

苦口婆心的人、多管閒事的人、心急如焚的人。
怯懦自責的人、無動於衷的人、藉口連篇的人。
從導演的自白中,偵探讀出了他對編劇的憤恨。
當一齣本可以阻止的悲劇,錯過了無數個可以煞車的節點,因為一個始終不做為的人而落入了最糟糕的結局──身為最近距離的旁觀者,內心又怎麼可能毫無波動呢?
望著這樣傾吐自白的人,黃家彥張了張嘴,人生第一次意識到:
當他自己身在自責的泥淖時,身邊還願意關心他的人,原來竟是這樣地膠著煎熬──逃避或許能獲得一時的輕鬆,但是代價往往都是身邊的人在承受。
所以最後,望著事到如今還會擔心摯友、還會願意對編劇生氣的導演,他依舊鍥而不捨地問道:「如果我或許可以幫您轉達,您有什麼話,還想對那位編劇說的嗎?」
而被這般提問噎住話聲的導演安靜了下來,漸老卻始終矍鑠的目光靜靜地觀察著眼前不請自來的年輕人,與之對上視線的後者坦然地接受這樣的注目禮,態度誠懇而明朗。
【CVBL】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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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
終於,那位既是導演、也是前輩的人逐漸放鬆眉眼,開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