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當你以為久別重逢的美好交流是面對面坐在一起吃著三層下午茶，但現實卻給了你冰冷的墓碑與象徵那人一生的墓誌銘，而你意識到閱讀墓誌銘就是你與那人所能產生的最後交流。那你大概很難對此產生任何期待。」

莉格亞總會記得那些久遠的約定與約定的對象，也期盼過約定履行的那一天，但她從未對此有表現出任何積極的希望與過多的憧憬。

以致於當她走進那間像是命中注定出現的酒吧時，沒有第一時間認出那抹藤紫色的身影應當是在這間怪異的酒吧提供的所有新鮮事物當中，唯一可以被擺在懷念位置的存在。

她環顧四周，發現酒吧裡的顧客比起平時要來得熙攘，吧台與雅座幾乎塞滿了人。

莉格亞無奈地嘆了口氣，試圖尋找偏遠、清靜並且剛好全鬚全尾塞得下她一隻人魚的雅座。

　他或許來錯了時間。

　才剛推開酒吧大門，便能聽見比以往都還要熱烈的交談聲，各處時不時傳來玻璃碰撞時發出的清脆聲響。今天難道是有什麼活動嗎？又或者是什麼其他世界的特殊節日？

雨果試著推敲線索，然而多日沉溺於研究的他連今天是星期幾都不太確定，很快便放棄去追究名目。鬆手讓大門回到原位，在邁出步伐的同時，沒被布料所覆蓋的單眸正尋找著座位區空閒的角落。

　只要目的相同，儘管方法不同，終究會得到同樣的答案。

藤紫色的身影朝著預想中的座位移動，然而還等不到他就座，屬於他人的氣息已經靠近。

「抱歉，我再去找別的位……」將本來為了拉開座椅而伸出的手於半空中抽回，雨果轉過身，抱著歉意的話語已經說到一半，卻又因為映入眼簾的一片水藍戛然而止。

　總覺得很眼熟。

他不是從沒見過那樣的藍，那是站在港都大橋望去，在日光燦爛下閃閃發亮的大海會有的顏色，灰銀與香檳金色的視線交會，比思考更快的是已經從他嘴裡冒出的名字。

「莉格亞？來自賽壬島，有個兔子布偶的海妖莉格亞？」

並非記憶裡頭說得上名字的聲音，陌生的腔調口音，卻突如其來透著一股熟悉，而她確實來自賽壬島，並擁有兔子布偶。

但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應該已經……

挪開鎖定著座位的視線，抬起頭看向面前的青年，莉格亞眨了眨眼，又左右看了看是否有其他來自賽壬島恰好擁有兔子布偶並且也叫莉格亞的海妖。

徒勞無功。理所當然不可能有這麼多的巧合，並且恰好存在於同間酒吧裡頭。

她不認為自己認識面前的青年，但青年看向她的表情與話語卻與她的認知相悖。

「唔……」莉格亞仔細地觀察著面前的青年，露出苦惱的神情。

漫長的歲月裡，她確實認識一位藤紫色長髮的人類少年，可人類的生命之於海妖理應像是靜夜怒放的一蕊曇花，而記憶裡的少年被畫著特殊紋樣的白布給蒙著臉。

紋樣？莉格亞的視線凝在青年繪著奇特紋樣的眼罩上。

那些甜到發膩有關精緻甜點的記憶被一併打撈了上來。

「……雨果……先生？」來自賽壬島並恰好擁有兔子布偶的海妖瞪大雙眼，她猛地湊近對方，「等等，身為雨果先生還活著嗎？本人？」

　「哇哦！」沒能預料到對方的動作，雨果被那張唐突逼近的臉龐給嚇得發出驚呼，不自覺地跟著後退了半步，這才重新掛上柔和的笑容。

　「是的，是活生生會說話的雨果‧柯爾霍！可以碰得到！而且雙腳也好好地踏在地面上！」語畢，像是要證明自己的血肉之軀，他伸手握上人魚朋友的雙手；微涼的溫度透過掌心的皮膚傳遞到知覺，左右搖晃的幅度讓人聯想起孩童間親暱地玩鬧。

「好久不見──大概有五年左右？畢竟成年後就不能去點心屋了，也沒辦法見面或寫信。」他早就猜想過或許能在酒吧再次遇到那些異世界的友人，而這個期待居然在今天實現了！歡喜和雀躍填滿了他的情緒，再從雨果笑彎的眉梢滿溢而出。

「這麼久不見還能被你認出來好開心，能見到面真是太好了！幸好我今天有來！」

「梅林呀，是還活著的雨果先生！」意識到自己嚇到對方，跟著後退了小半部，這才驚訝地瞪大雙眼，莉格亞的視線往下移動確認對方的腳確確實實地踏在地板上，交握的雙手傳來的體溫確實屬於人類的範圍。

「五……年？」莉格亞眨著眼睛，雙手隨對方的力道晃了晃，語氣中帶著些許困惑，「對雨果先生來說上一次見到我不過是五年前的事情嗎？」

「哦嘿，這麼說起來，可以這樣看著雨果先生的眼睛好像還是第一次……以致於我差點認不出雨果先生……倒是雨果先生居然還能認出我……」自慚形穢地低下了頭移開視線，頓了頓，最後還是擠出了與五年前相同的邀請，「那個，雖然我失禮的沒認出雨果先生……但……可以一起坐嗎？」

　「是呀？我今年是二十三歲，所以距離還能去點心屋的日子就是五年左右……」沒想到自己隨口提出的年份會引起對方的困惑，雨果不解地偏著頭，但仍是笑著為其解釋了他從嘴裡說出「五年」的原因，非常簡單的數學！

「欸嘿嘿，能馬上認出也是因為，我認識的人魚就只有莉格亞了呀──」即便繼續著對話也沒有鬆開相繫的手，就算容貌已經不同以往，但他臉上堆著的笑容與親和的笑聲還是抱持著與幼時相似的天真模樣，話音中更是毫無保留地彰顯著自己能馬上認出友人的自滿。

　「當然了，光是現在能這樣跟莉格亞見面就像是在作夢一樣！」就是久未見面，從雨果始終熱切的態度幾乎讓人感覺不到任何一絲生疏，而直到從莉格亞說出邀請，他才終於鬆開了手，大方地朝著座位伸手：「今天一起說很多很多的話吧，來，淑女先請。」

尚未移動步伐的雨果則伸手指著吧檯的方向，「那我先去拿點喝的過來哦，不過現在實在是太高興了，不曉得還能付錢？嗚嗯嗯……總之！莉格亞要等我哦！很快就回來了！」話才剛說完，還沒等到人魚答覆的人類便邁出了雙腳一溜煙地離開了座位區。

尚未從對方的話語內容反應過來，身體先反射性順著對方的手勢行動，莉格亞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聽從對方的安排坐在了位置上。

「不……再怎麼說這也……」許久未被正經當作淑女對待，可在莉格亞意識到自己坐在位子上而久別重逢的朋友卻是站著的姿勢太過失禮前，指著吧台方向拋下一句要去拿酒的對方便邁開步伐。

藤紫色的身影消失在熙來攘往的酒吧顧客中。

莉格亞跌坐回座位，茫然地望著吧台的方向，她揉了揉眼睛。

「……不是幻覺？」她看向空無一物的桌子，撇除了自己又被酒吧店長先生下套而產生幻覺的選項，莉格亞凝聚起魔力，水流纏繞著指尖，而體內的魔力如往常一般順利運行著。

「所以真的是，長大的雨果先生……？」

　「我回來了！」
輕柔又格外帶著興奮的招呼聲傳來，獨眼的研究者雙手端著銀餐盤輕巧地入席，身旁還跟著施以漂浮魔法的無人餐盤，確實是如他所言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就馬上回來。

而就在他坐下的同時，懸浮在空中的餐盤同樣降落於桌面，小小的SHOT杯裡頭透著各式各樣的色彩，幾乎快要可以組成一副調色盤。

「那個啊，看來今天會這麼多人，是因為有魔法酒的試喝活動的樣子。」紅黃綠藍紫，還有無色的透明，雨果伸手讓指尖在好幾種顏色間猶豫，最後伸手挑了第杯拿在手裡。

「比起這個……莉格亞你看你看，今天難得有提供點心！不知道你想要吃那種！所以我就都拿來了一份！」指著自己在入座時同樣放下的餐盤，以飲酒為主的場所難得會提供如此多樣化的甜食；作為一名專業（完全是自稱）的甜點嗜好者自然是不會放過，並且由於他平時就浮誇的嗜甜名聲，也完全沒人會阻止雨果要一次拿幾盤，畢竟他一定是會全部吃完的。

「簡直就跟在烘焙坊一樣，好懷念呢，不過以前當然是不能喝酒啦。」稍微抬起手裡的藍色飲品，或許他會挑選這個顏色，也只是出於跟友人那頭長髮相似而已。

莉格亞的視線隨著對方身後飄著的餐盤移動，她的眼神仍帶著一股彷彿大夢初醒的迷濛，在聽見對方的聲音後才清醒。

五顏六色的酒水彷彿打開蓋子的顏料罐被擺滿托盤，莉格亞伸手選擇了在酒吧燈光照耀下顯得有些詭譎的綠色酒精飲料。

「魔法酒？……但我上次在這裡喝了杯魔法酒，結果做了個掉進兔子洞一樣的惡夢。」莉格亞伸手點了點手邊那杯酒的杯口，抬起眼眸半認真地朝對方說，「雨果先生在這裡可得小心來路不明卻假裝好意招待的飲料。」

那沒準會是個討厭的陷阱。

接著她的目光才投向比起酒精飲料顯然更能得到友人熱情的點心餐盤，餐盤裡的甜品令她眼睛為之一亮，輕呼出一聲，「梅林啊……這正是我需要的……」

「長大的雨果先生還是跟以前一樣喜歡甜品嗎？」與記憶裡迥異的青年令她感到陌生，但從對方對待甜品的熱切態度中又汲取到了一絲熟悉，莉格亞微微彎起眼睛。

「雖然以前不能喝酒，但有美味的香草茶，我不太記得味道了，但仍記得雨果先生跟我分享那壺茶時的快樂心情。」莉格亞指了指對方手裡的那杯酒，「挑選藍色的那杯是因為像海嗎？」

「哦嘿，記得雨果先生當時對海洋有些嚮往？這幾年有去過海邊了嗎？」她微微歪著頭，好奇地詢問。

沒打算在乾杯前先一口飲盡，雨果只是將酒杯拿在手裡，聽著熟悉的友人談論著稍微有些新鮮的話題。

「啊！那是在說愛麗絲的故事吧！」對於兔子洞的比喻起了反應，多虧於酒吧豐富的藏書，他也終於能了解許多人話語中的「梗」到底是從何而來，這也是他來到酒吧後有的新興趣。

「呼呼，感覺好像是莉格亞變成了姊姊在叮嚀我……比起噩夢，我倒是覺得每次的體驗都很新鮮。」並不討厭這樣的關心，雨果笑著接受勸告，他也有自信，不論身在任何情況裡都能發掘到樂趣所在。

「嗯！現在也是哦，超喜歡！」豪不掩飾臉上愉快的神情，灰銀色的單眸直到這時才開始看著餐盤上的甜點，想著的不是他要吃哪個，而是要從哪個開始。

「說到這個！我在去年夏天為了研究去了趟海邊都市，那邊盛產的海鹽焦糖醬真的非──常美味！簡直都想扛一水桶的份量回去，有了那個的話，我每天要吃掉一整條土司都沒問題！」見他能如此輕易談論起自己的海邊行，不難猜出那個當時仍然柔弱的少年，已經有了能夠四處遊歷的能力與自由。

「嗚……與其說是想起海？可能更像是因為想起了莉格亞？」誠實地吐出關於他做出選擇的原因，他稍稍抬起手上的酒杯，像是想要比對這兩抹相似的藍。

「或許喝了之後我也會夢見自己變成人魚也說不定？」
那樣好像也很有趣！他想試試怎麼用魚尾巴游泳！

「海邊都市？海鹽焦糖？」莉格亞好奇地眨了眨眼，她從未到過盛產海鹽焦糖醬的海邊都市，對這種醬料的認知僅止於酒吧櫃臺後方擺放的糖漿名稱，但從對方流露出的神情可以想見其美味。

「唔……」莉格亞不禁對醬料本身產生好奇，她露出艷羨的神情，「可惜到不了雨果先生的世界……我也想吃雨果先生稱讚過的海鹽焦糖醬……」

她抿了一口螢綠色的液體。

檸檬的酸味與糖漿的甜膩混合，在口中擴散開，感染了嗅覺的草木香氣隨之而來，椅下晃動的腳尖無意間擦過一片柔軟。

酒吧光滑的地板變成了凹凸不平的泥土草地，活像是埋藏在久遠記憶裡頭的、那場位於異界森林某處的酒會。

「除了甜點，海邊旅行符合雨果先生的期待嗎？」莉格亞眨了眨眼，視線忍不住朝對方的尖耳看去，按捺住想詢問對方是否有精靈混血的失禮想法，轉而好奇孕育自己的海洋是否沒讓對方失望。

雨果先生是人類，毫無疑問。但他們手邊的這些酒……

「咦？看到酒想起我？」思考被對方突如其來的話語給打斷，莉格亞滿臉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她看著對方手上的那杯酒，又低頭看向自己水色的長髮，點了點頭認同對方，「就跟所有兔子布偶都讓我想起布雷茲一樣。」

「那……雨果先生如果變成人魚想做什麼呢？」

　「海邊很開心哦！我很喜歡那種跟天空一樣，不管往哪裡望去都感覺看不到盡頭的感覺，而且大海的生態很豐富，收穫滿滿！」儘管他的話讓人分不清收穫究竟是指更多的食物或是別的東西，但從雨果的表情看來，僅僅是回憶起去年夏天的旅行就讓他十分愉快。

　將透著海藍色調的酒品靠近嘴邊，青年終於將拿在手上許久的酒品一飲而下，沁涼的酒液如同夜晚的冰冷海水浸透他的舌尖，再捲著薄荷味的浪花滾進他的喉頭。不論是因為過去的話題或是這股味道本身，都讓他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當時的海邊……哦？

「哎呀？我已經醉倒了嗎？週遭看起來跟海底一樣。」難以置信眼前的景象，銀眸開始轉呀轉的觀察四周，「其他客人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半人半魚的模樣……我自己的話……」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腳，嗯！好手好腳！

　「可惜！沒有魚尾巴跟魚鰭！我不太擅長游泳，如果真的變成人魚，首先會想在海底盡我所能的游泳吧，也可以不受限制地到深海去。」倒是剛才好像看見了幾隻霓虹色的小魚在自己的長髮底下穿梭，或許真正的魚兒也會這樣嗎？那裏會是牠們中意的地方嗎？

儘管有點遺憾，但總能很快轉換心情也是雨果的優點之一。

「莉格亞看起來倒是沒變！」本來就是人魚嘛。

「啊！好懷念哦──布雷茲先生過得好嗎？」

「唔……我會說或許只是這些酒在搞鬼，因為我看見了一片森林以及雨果先生像是精靈一樣的尖耳。」莉格亞用指甲敲了敲杯身，敲出清脆的聲響，「說起來深海跟淺海的生態確實不太一樣。」

她歪著頭回想那片幼時好奇不聽勸告偶然誤入的海域，壓抑的黑暗，稀薄的氧氣，以及缺乏陽光照射而導致的寒冷，組成了回憶。

「那些生物並不好吃，又老又怪。」莉格亞點點頭，她相信自己好友長大估計已經是位技藝精湛的大法師，於是省略那些外部環境的擔憂，已經預設對方肯定有機會到一趟深海，轉而告訴對方自己的經驗。

見到對方投向自己的目光，並從對方口中聽見自己沒變，她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對方是在說那些魔法調酒的作用，她訝異地看著自己的腳－－儘管自己喝下的並非藍色調酒。

「因為已經是人魚所以才沒有轉化嗎？」她嘟囔著，才剛拿起一塊馬卡龍便聽見對方詢問兔子布偶的話語。

莉格亞眨了眨眼，酒杯反射出的面孔與平常無異，連同呼吸在內的生理反應也並無特別突出的反應，但咬下甜點的動作比平時還要來得遲緩。

她搖了搖頭將那些突然湧上的回憶片段驅散。

「我們已經很久沒見啦！成年的小孩理應在外為了自己的事業打拼，布雷茲已經屬於被拋棄在鄉下老家的孤寡老人了。」話語剛落才想起對方似乎也有個等同於家庭教師的對象，莉格亞輕輕摀著嘴，「啊……我沒有不敬重其他家庭教師的意思。」

她不敬重的只有布雷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