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貓的形體,他仍會將魚安置在信樂燒盤子上享用。緣廊的斑斑光點曬在溫潤絨毛表層,引出一下呵欠。這是初夏午後陽光不致溽熱的時代。神靈的休憩時間。
帶著「供品」拾階而上,三次之後的行為都能稱作習慣。柴崎咲以手臂撥開陽光,抬步踏入鳥居之後。貓的腳步向來無聲,與神靈瞳色一致的花朵亦不會出聲。故神靈居住的屋舍今日也很安靜。
按照習慣,或者禮儀,他這時應該出聲。但招呼還未發出,敏銳嗅覺就聞到烤魚的香氣。屬於尋常人家的喧囂打破寧靜。他眨了眨眼,好奇的循著味道繞到庭院。第一次在貓的神社醒來時,他便是從這逃走的。
……所以當他再次回到同一個庭院,看見貓又尾巴時會心生逃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少年好似撞見禁忌般僵在原地,差點捧不住供品,瞠目半晌也發不出聲音。
伏臥廊上的貓察覺動靜,遂抬起腦袋,復又伸了個懶腰。總算悠哉地跳下後,在眨眼間幻作人貌。
「午安。」紫陽花般的眼睛微微瞇起。以神靈而言有點缺乏威嚴。不過,有栖本來就不是善於營造威嚴的神靈。
雨水形影在深黑中浮出。他有時會嘗試猜測咲的心情。然而無論何時見到少年,對方的神情好像都別無二致。
絨毛化作和服,狼般的少年也總算能平復炸毛的心緒。但當紫陽花的眼睛瞇起時,彆扭之情又跑了出來。
「………你倒是很悠閒。」他緊緊抿起嘴角,瞥了一眼盤子上的魚骨,然後遞出供品,「這給你。」
「謝謝。」
咲伸出掌心。目光遂也聚焦於「供品」。紙袋將真身藏起,看不出是什麼。
「要一起吃嗎?」
他想,大概是甜點。
他豎起看不見的耳朵,方才雜亂的心情煙消雲散。貓又猜得沒錯,裡面確實是一塊羊羹,而為了避免供品變成茶點,被兩人一起吃掉的情況再發生,他這次可說是有備而來。
「只有一人份,你吃就好了。」少年有些得意揚起腦袋。頓了一下,拋出最終目的。「我是來交換情報的。」
不知何故,有栖停了下來。 猶如薰風乍止。再度動起來時,他說:「我去泡茶。」
不知何故,有栖的尾巴似乎不如一分鐘前那樣有精神。
貓又折身請客人進屋。理應無可侵犯的聖域自從降下梅雨,就成為了尋常生息所在。有栖比一般人以為的更像人類。
「啊……」
這應該是他想達到的結果,但卻開心不起來,尤其是看見分岔的尾巴微微垂下時。少年不知道該拿這份心情怎麼辦,哪怕是被請進屋仍坐立難安,直到有栖又端著茶水出來,才微微動了動肩膀,將背脊拉直,吞吞吐吐地開口。
「……那個,我……」要道歉嗎?好像也不對,但若要把話收回,他心裡又會不甘。只要與有栖扯上關係,他的情緒便會源源不絕的沸騰。
最後,少年妥協地垂下腦袋,「…………下次再一起吃。」
然後不等對方反應便急忙灌了一口茶——掩蓋話題的方式卻非常笨拙。
「常夜燈緙衣。」他沒頭沒尾的拋出一個名字,又過了三秒,才紅著臉補道,「那個腰帶的妖怪主人,現在的名字。」
「是嗎?」許是因聽見新的消息,抑或聽見那句承諾,紫陽花眨了眨。
「村子沒有人姓常夜燈。」
這句堪稱廢話。光聽就不是田埂阡陌中誕生的苗字。蘊含書卷氣的詩意,名字又非屬華族。有栖再度陷入思考,連杯子都沒動一下。
「聽說是資本家。」少年一字不漏地抓取從上司那裡得到的訊息,每一個字都能配上一個畫面。「但那邊上面的人會注意。」
「我被吩咐要注意商家……」柴崎咲雖是人,卻像是混跡人類社會的狼,要他西裝筆挺去打探消息確實很突兀。蹲守、逡巡、嗅聞線索顯然更適才適所。
「賣生菓子的、賣和服的,或者賣化妝品的。總之就是這些『大小姐』會去的地方。」
貓又的思緒次第被狼的語聲拉回。低垂眼簾凝望茶水時,主意漸漸成形。
「那,要去銀座嗎?」
賣生菓子的、賣和服的,或者賣化妝品的。倘談起這些明豔鮮亮的詞彙,時刻都慶祝著大正時代的男女均會直指銀座。左近的日本橋座落最為著名的「三越」。繼往「帝劇」行去,眺覽銀座繁榮的煉瓦街時,還能走進其他各色百貨,趾高氣昂地信步而行。
時髦的文明百姓必定以銀座閒逛(銀ブラ)為消遣。嫌棄東京灰塵太多,捻著鬚髯皺眉的人均是文明的敵人。
「銀座?」
他倏地抬起腦袋,幽暗的眸光閃爍一瞬。埋首追獵的狼對文明毫無興趣,連帶著咬字都有些生疏。但若文明之處有常夜燈的線索,他想他可以忍耐香水笑語的薰陶。
少年眨了眨眼睛,難得沒有猶豫地發出邀請。
「現在嗎?」
「現在也可以。」有栖亦沒有猶豫地頷首。
如果將魔鳥的陰影從生活中剝除,貓又委實像少年所言的「很閒」。比起咲,度過數百年月的神靈說不定更符合文明時代的期待。據說不需為生計煩惱的青年無不以遊手好閒為榮。
有栖知道狼的目的。自己也懷揣相同目的。但聯想及初次偶遇的回憶,微笑波浪仍隱隱藏在眼尾。
「那就——」話都還沒說完,他便抓起佩刀起身。但凡牽扯到那場火,少年總是特別急躁,甚至專注到忘記左右。他三步併作兩步來到緣廊邊,軍隊配給的長靴就擺在石階旁,他伸手將其中一只穿回腳上,直至微風拂面,都未意識到自己竟向神靈遞出邀請。
然神靈似也沒有察覺。只有愉快的心緒餘韻蔓延。兩人相偕走出本殿及至參道上。接著,有栖驅策妖力斂起毛茸茸的耳朵和分岔的尾巴。
銀座的第一準則是清閒自若。象徵新潮的煉瓦屋頂並立兩側。男人換上意氣風發的西裝,裝模作樣地踩著發亮羊皮鞋,駐足在書店的玻璃窗前頻頻打量。女人的和服織入夏天,閃亮亮的伊勢崎早就擺脫廉價之惡名。東京是令人眼花撩亂的都市。銀座更是其佼佼者。
「要去百貨嗎?」有栖問道。
可惜柴崎咲向來不解風情,不論是西裝還是和服,都無法令幽黑的目光停駐。他只是一徑左右張望,記憶一間又一間店名。
神靈這時倒是稱職的指明了方向。少年歪著腦袋,咬字清晰,但頓挫生澀的反問,「『百貨』是不是什麼都有?」
有栖凝止片刻,半晌終於揀妥詞彙:「他們是這樣說的。」
若與江戶以前的店鋪比較,百貨的確稱得上「什麼都有」。無論男女,皆可以在某座巍峨氣派的建築裡,購得所有生活必需品或非必需品。
「生菓子、和服、化妝品,都有。」
又重複了一次咲提出的關鍵字。
他耐住性子,直直盯著貓又凝固的雙眸,像專心聽講的學徒,只差沒有立正站好。
「那就是什麼都有了。」他設身處地想了一下,若是自己不得不融入人類社會,肯定會挑這種可以一次滿足三種需求的地方。「走吧。」
說完,十紋再次急躁地抬步,但這次才向前邁了三格石磚,靴尖便無措地停了下來。少年躊躇一陣,面色尷尬的轉頭,「……那個『百貨』在哪?」
貓又像接住少年的「供品」一樣接住少年拋來的問句。滴溜地命視線掃過熙來攘往的街心。繼而攏起長袖,伸出纖細肉薄的指尖。焦點落在一棟六排窗戶並列而下,厚重濃麗頗有洋風的建築。
「那一間是百貨。」
「……!這麼明顯,怎麼不早點說……」少年的抱怨毫無道理,若仔細觀察,會發現他只是在試圖掩蓋浮上耳根的紅暈。
鞋跟踏了兩下人行道,打斷行人的注視。爾後轉身,朝正確的方向邁進。邊走還不忘回頭向貓又喊道,「走了!」
「嗯。」有栖沒有回嘴,只是頷首後跟上狼頓失從容的腳步。
百貨的入口大廳與外界相隔一扇綴滿裝飾,金碧輝煌的大門。頂上懸著一座光線折射錯落的水晶燈。向內一望,和菓子與西洋點心的櫃位猶如展示寶石般一字排開,彼此爭妍。逛累了的嘴饞孩子扯著母親的衣袖撒嬌。特意上京揣著布包的男人定睛注視著櫥窗,好帶回足夠體面的禮品。
「問什麼?問有沒有看到人嗎?」少年困惑的摸著下巴。他接收到的命令只有留意店家,耿直到有些笨拙的腦袋也只想得到蹲踞、圍堵,最好能抓到現行犯——這幾個選項。而貓又的提議就像他岔開的尾巴一般,軟化了僵硬的腦袋,卻也令方才喘息的思緒嚐到躊躇的滋味。
柴崎咲苦惱到五官都擠成一團。
「我們不知道她的長相。」
有栖每說一句就停頓兩三秒。
「但說是資本家。」
菫青眨動。轉頭巡望。淡金髮鬢晃蕩。
「那,常夜燈家可能有店。和服、生菓子,或化妝品。」
「喔?」如雨般的音色洗滌混濁思緒,也將被輝煌擺飾、水晶吊燈抹暈的雙目滌洗乾淨。
「也就是說,從『常夜燈』這個姓氏下手?」
「嗯。」
有栖迎視滿目絢爛之中,唯一異樣清明的深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