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前,連上的士兵押來了一個人。
以太地區的偵查任務從沒有結束的一天,偶爾會有一些當地的中小型反叛軍團作亂,但也很少很少,簡單鎮壓下去不鬧大其實也不妨事。
這個地方的政治勢力算是比較混亂的,雖然名義上都屬於維雷利亞,可歸順的時間有長有短,長的可能百年,短的只有十年,各地區小聚落又多,每個村莊都有自己的規矩,民族也各有意識和習慣,根本無法統合。
說實話居民們本性並不壞,也不是真的想與首都作對或者掀起如何如何的戰爭,只是素來過著自己的生活,我行我素慣了,上頭幾個對邊疆政策半年甚至一季一換,人們當然容易不服。
自從我能夠發號施令指揮幾個小隊之後,也盡量以能不見血就不動刀槍為首要行動綱領,畢竟對方集團雖規模較小,人數也不多,但數量卻是龐大且雜,很多都不是代表整個地區的民意,更像是地方上的抗爭團體。他們比我們更怕消耗,基本上只是彰顯自我訴求,偶有反抗而已,當真正訓練有素的軍人拿起武器,他們並不敢當面對質。
無論國內外戰情如何,我們在這的一大群人,實話實說,比起偵查一類的名義,更像是長期駐守觀察罷了,雖然時常有突發情況需要比較靈活的去周旋應對,未知勢力的偶發興起也有,好在習慣了混亂情勢之後,也算能吃得開。
我的性格本就偏軟,在這樣勢力龐雜混亂的地區算是遊刃有餘。想順利生活在這種遠離主要都市的番外之地,懂做人是十分重要的,得隨機應變,我無論在同胞之間,或者與在地居民之間的關係都不錯,立場不同卻與我交好的大有人在,又是以類人類軍官的姿態外派過來支援,還唸過首都名校,幾番行事之下,即使不搬出軍二代的頭銜來,軍階也升的挺快。
我們連的營地在郊外,更靠近野地,東南臨海,西北傍山,只有一棟簡陋的土房是給指揮官住的,其他人都是紮營睡帳篷。當然軍隊在偏正北的地方重鎮設有主要基地兼行政中心,不過我挺擅長野外求生的,也覺得遠離人煙樂的清閒。平時的任務不外乎就是警戒海線那裡的可疑陌生船隻,或者山上的原住民是否有奇異舉動,並不困難。
這天士兵們突然押來了個人,說是在營區附近的小鎮抓到了個可疑份子。平時可能就是問幾句話,警告一下也就移交警方了,都是些對國家安全沒有真正威脅的人物,但這次情況稍微特殊一點。
被壓著的是名生理男性,頭上被套著麻布袋,以免進了營區之後看到一些外人不需要知道的資訊,據說是在鎮上的黑店交易武器時被通報。邊陲地方私有武器的情況算是嚴重的,臨鎮也有幾個點,都是鎮上店家的副業,警察們有時會去查緝,不過也無法真正遏止,通常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做做樣子,店家數量龐大,其實也都算是普通居民,大量抓捕反而會引起民怨。這個是在最小的一家古董店裡被抓的,不知為何交易完畢之後還在店裡逗留,賣方的老闆怕事有什麼壞事會波及到他的生意,自己反悔呈報上來的。
此人在炎熱的南方依然穿著相對燠熱的長袖,只有右手帶著單隻手套,兩隻手腕則被綁上粗麻繩,以及一個簡易的手環型精神干擾裝置。
「報告連長,這家伙是類人類。」
我眉毛一挑,問道:「東西呢?」
一旁的士兵馬上提了一個大袋子上來,我翻了兩下,裡頭全是交易的槍枝與武器,數量倒是不大,只夠幾個人用,不是集團犯罪的規模。我從中抽出了一個夾鏈袋,裡頭裝著手機,應該是被我們的人搜身查出來的,手機是中古的,看不出主人的個性,看樣子應該是黑幫或詐騙集團常用的那種一次性手機。
「打開看過了?」
「報告連長,還沒,人押到之後直接就帶過來了。」
「你們知道這是誰嗎?」我故作深沉,壓低嗓音詢問。士兵們面面相覷。
「報告連長,不知道。」
我輕笑出聲。實在太明顯了,即使看不見頭部,只憑身體特徵我也能認出來,這是我過去十分熟悉的人物。
「那算你們運氣好。這是維雷利亞陸軍培訓學校的逃兵,他還有同伙,這些人幾年來持續向南逃逸,快去搜,帶上三支小隊,東南港口今晚到明早的船隻全數進行排查,一艘都不准出海。快去!」
「遵命!長官!」
一眾士兵迅速行了個禮,全擠出帳外,能聽到外頭指揮吆喝的聲音,組織好的搜查隊很快地出動了。
我確定外頭的動靜沒有多耽擱,已火速離開營區之後,轉頭矮身,伸手掀起了可疑分子的麻布袋,並將手機對準他的臉孔解鎖,簡單翻看了一下手機裡的通訊內容,這些人還算滿細心的,各種防追蹤軟體下載了不少,如果不是拿著手機的本人,很難查到或盜取任何通聯資訊。
「你還記我真令人開心。」
疑犯從進入帳篷之後一直默不作聲,跪在地上靜靜地看著我的動作,此時才淡淡地飄出一句。我望向他,面無表情。
「你現在是連長了?」
「還是上尉呢。」我盯著他。「你也還記得我。」
「那當然。」
「要隱藏身份的話,還是把兩隻手套都戴上吧?希區考克學長。」我說道。
希區考克 M. 融,維雷利亞多年來眾多逃兵之一。右手是義肢,特點十分明顯,以前在學校也算略有交情,不難認出。記得那時候還頂著一頭金髮,現在原本的黑髮都已經全長出來了。
「左手會熱嘛。」希區考克嘴角稍稍勾起,我不太確定是他本身的五官特徵還是他真的有在笑,續道:
「像以前一樣叫我希區就好咯,赫爾。」
這個人像貓一樣,我從以前就總這麼想,溫和、靈巧,卻好似帶有一點若有似無的狡猾。
「 希區。」我掏出腰際的軍刀,依然面無表情。「你現在倒是要稱呼我為薩爾特維克上尉了。」
「想不到會是在這樣的狀況下相遇。」
「我也不是很想。」
「……赫爾會把我殺了嗎?」
「按理說,不會。我會把你交給上級。但如果我想殺,也不是做不到。」
我蹲下來,將小刀直指希區考克的脖子,他因刃器的壓迫而微微仰起下巴。
「但是你不會?」
你說呢?我直勾勾盯住他的像貓一樣的眼睛。
對峙持續不過十秒,我嘆了一口氣,開始把他手上的麻繩割斷。
希區考克說的對,我不會,甚至其實我也做不到,我說謊了。
希區考克重獲自由後從容地轉動了下手腕,正確來說是左手腕,以及右手的機械關節,又像貓科動物一樣嗅聞了一下手腕處,好像很厭惡剛才還戴在上頭的東西,最後才望向我。他朝我露出笑容,這次是真正的笑容了。
「但是我說不定會喔?」
希區考克話音未落,義手勒向我的脖子,我往後一躲,卻被他反手打掉了眼鏡,我咋舌,太大意了。他一個彈跳起身,左手也沒閒著,快速箝制住我的右臂,軍刀掉落在地,我被他反手壓制在地上,面朝下,能感覺他用膝蓋抵住我的背,整個人壓在我身上,只要他稍微放下體重,我的肋骨就會被壓斷。一切都只發生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間。
我沒有反抗,側臉貼在地面,沒有嘗試去轉頭看他,反正我這裸眼視力也看不清楚。
沒想到我倆居然有一天會是這樣的關係,場面太過意料之外,我竟也忍不住笑了。
「你做得到嗎?」我笑問。
「你說呢?畢竟我是不可能再回去的。」
「……好。」
「……有什麼遺願嗎?我可以替你完成。」
「好,但是不用了。」
「什麼意思?」
「我沒有遺願。」
「我是在問,好,是什麼意思?」
「好就是,死在你手裡的話,應該沒關係,的意思。」
眼前一片模糊,我卻覺得無所謂了,甚至還有點奇妙的心滿意足。就這樣吧,這樣就好。
正當我做好心理建設準備要義不容辭赴死,希區考克卻鬆手了。我爬起來,只朦朦朧朧見他伸手,我下意識地握上去,接著被他拉起身來。
我猜此刻的我應該是一臉懵,希區考克將我的一手握住拉過去,並把刀穩穩地放在我的手掌心。我這破視力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什麼。
我們一個瞎子一個逃兵,兩相無言,對視許久。過了可能有一分鐘,我才緩緩開口打破這詭異的僵局:
「我改變主意了。如果要殺我的話,還是等出了營區再說,我們去西邊鎮外的樹林,確保你不會再被抓住。我剛用你的手機傳了訊息給艾納多他們,讓他們在那裡等你。」
「你長高了?」
「啊?才沒有!大概才一公分!」
沒想到希區考克拋回了一個完完全全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
我把軍刀收起來,蹲下身想要去撿剛才一瞬間的打鬥中掉落在地的手機,但是摸了老半天還是沒摸到,又回身想要先撿眼鏡,卻也摸不著到底在哪裡。
希區考克從上面看著我趴在地上找東西,失笑出聲。隨後他也蹲了下來,很快地撿起他的手機,遞回到我的手上。
「在這,給你。」
我看向他,卻還是老樣子一片模糊。我們兩個蹲在地上,就好像回到從前逃課躲教官的時候。
「還給你。」我又一次把剛到手的手機遞回去。
希區考克不知緣由的笑了起來。
「你真的好可愛!」
聞言,我倒是不服了。
「我以為我現在有變得比較可靠一點。」
「那麼可靠的上尉,需要我幫忙找眼鏡嗎?」
「需要,幫我找。」我誠實以告。
希區考克又開心地笑了,替我在地上撿到了眼鏡,還給我。我用手指確認了一下鏡片表面,還好,沒破。
「對不起,疼嗎?」
我搖搖頭表示還好。
戴上眼鏡之後我終於能看清這位從前學長的臉,他確實沒變,和善與銳利共存其中的雙眼,以及永遠像掛著笑一樣,微微上翹的唇線,都與記憶中相同,彷彿時間的流逝並不存在。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我從帳內的一個置物櫃裡翻出精神抑制器的萬用鑰匙,替希區考克解鎖他手上的抑制器手環,又撿起士兵留下的裝滿武器的袋子,他接過去。
「手環你先拿著,之後在路上找個地方丟了,記得把它弄壞,別被發現是我開的鎖。」
後續我們繞過巡邏士兵的路線,穿過整個營區,又循小路通過鄰近的市鎮,來到位於西邊的樹林地,此時已屆夕陽西沉,林間樹影茂密,看不到太陽本身,只是向正上望去,還能看見天色微亮,雲彩紫橘相間。這副美景可以說是來到此處服役的意外驚喜,現下居然能與從前的故友共賞,也還算幸運。
希區考克髮尾剩餘的一縷金色被樹葉之間時而落下的餘暉照耀的閃閃發光。他一直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我熟門熟路地領著他一路穿行,好像是覺得我這模樣很有趣似的,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的嘴角總是上揚的。
我平時在以太地區算是混的風生水起,自然知道該怎麼做才是最合適也最安全的方式,很把此地當作是自己的地盤,但現在有個從前熟人跟著,還笑而不語,只用一種似打量似觀察的方式盯著看,覺得有點怪怪的。
「快走吧,去找他們。」我終於在某個山道盡頭處停下腳步,彆扭地道。被他這樣一搞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那麼,」希區考克的視線移向他那一袋子槍枝。「還要我幫忙殺了你嗎?」
「事到如今?」我傻眼,這樣我可能要花點時間做一下心理準備。
「開玩笑的,我不會。赫爾要跟他們打聲招呼嗎?」希區考克眨了眨眼。
「不必了,一個人也就算了,罪名還是越輕越好。」
我苦笑,這位學長真的是想搞死我,放走一個逃兵姑且事小,放走四個可就不一定了。
我給希區考克指了路,告訴他該怎麼樣與他的同伴們會合。他始終面帶微笑,現在也一樣,他笑看著我,沒有移動腳步,我也看著他。
然後,希區考克踏了一步來到我面前,將袋子暫時放在腳邊,上來給了我一個很紮實的擁抱。我一時有點茫,只覺得眼眶發酸,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
我也回抱住他,他的右手是硬的,接觸背部的觸感很踏實,像帶著安慰之類的意思,用一種介於撫和拍之間的方式反覆摩挲我的背部,那裡有我多年前留下的傷疤。
「不要輕易地想死去好嗎?赫爾。」
他問我,我卻無法給出保證,只好已讀亂回:「……我也很想見你,比月亮都更想。」
本想開個玩笑,借對方寫下的文字捉弄一下他,他卻一點不好意思的樣子都沒有,反而還很高興。
「太好了,你有收到。」
「都寫成這樣了,我當然不可能忘了你吧?」
希區考克背起袋子,臨走前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表現出來的態度就好像我們還在學校,親密、沒有猜忌,沒有國,也沒有家,只有此刻。
「等等!」我喊住他,同時伸手進制服的內裡口袋,掏出一本小手帳,快速翻到我想要的那一頁,撕下來,交到他手裡。
「給你!」
希區考克什麼都沒問,將紙張收進他自己的口袋裡。
黑夜降臨,能聽見樹上有些夜行性的鳥類的叫聲,月亮出來了。
今夜是象徵團圓的滿月,但他該離開了。
看著希區考克拿好東西,進入無人踩踏過的樹林深處,漸行漸遠,我終究是忍不住,大喊:
「希區!」我朝他揮手。「我想我過得不是很好!但沒關係!剛才說的不是開玩笑,我也很想你,再見!」
再見了吾友,如果能夠再見的話。
或是,即使此生再也無法相見,我也不會停止想念你,真的。
會一直一直想見你,此話絕無半點假意。
人生何其短,而人們卻總是在向死亡奔赴的過程中,同時不斷地、無法停下向彼此奔赴。
我從不奢求誰留下,只望我們都在彼此的旅途中留下點什麼,僅僅只是成為所愛之人短暫一生中的過客,於我來說已是這世道上最幸福不過的事情了。
我會永遠記得你,如同我記住的其他人一樣,也希望你能記住我,不要忘了我。如果可以,在看見月亮時想我,我也會在夜晚有貓經過時這麼做,我深信不斷的想念,便是愛的本來面目。
飛鳥掠過上空,我轉身返程。我並不擔心,那四人皆曾是很有本事的士兵,他們在最好的學校受過最好的軍事訓練,且由於我下的命令把軍隊都引到靠海那頭去了,我想他們肯定能夠安然無恙地離開。
好了,在回營區的路上來思考一下該怎樣蒙混過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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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備註:篇名為噗首BGM中的一句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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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感謝
presation1 !我好喜歡希區!惡魔貓男!
沒想到在結企後居然小gay了一下,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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