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喀嚓!
門外的空氣冷涼卻晴朗。髮油的香味拋諸腦後,跨下第一道臺階的安只來得及將洗護好變得柔軟的髮梢別至耳後,便見再熟悉不過的軍綠色袖口端著鏡頭、指尖方從快門上離開。
薑灰色腦袋自那黑得反出一道弧光的鏡筒後抬起,一雙眼睛不同色彩卻閃著同樣的光芒,每一吋肌肉都彷彿溢滿了某些世界上最正面的情緒。
像小狗。安輕吸一口氣徐徐吐出,指尖捻起裙面輕提,鞋跟一步步叩著階梯向下,直到站定捧著相機的青年面前──幾聲鈴響,自行車道上拐彎經過的陌生騎士帶來一串有些口音的晨間招呼、又揮著軟扁帽隨風離去。
轉盤細細輕響後,又是一聲 喀嚓 喚回隨車輪望去的緋紅。這回離開機械盒子遮擋的青藍與紫灰彎彎斂成弧,開口的語調很是期待。
「準備好了?」
想要反問的字句卡在喉口。安鬆開裙擺,像是有些茫然般地審視過屬於恐水人的虹膜與屬於攝影師的單眼相機,一言不發的末了終於提手解開小包鎖扣,取出螢幕邊角裂開兩小道痕跡的手機,滑動、點按、再滑動。
⋯⋯簡訊連續接收與簡要傳送交互數趟的時間戳記落在昨晚十點過半,自開頭至結尾持續不過十數分鐘,內容──針對自己是否有空的詢問、外出的邀約、自己告知有前往髮廊的預定、成功的協調與時間段定案、會合的地址。緋紅色盯著最後一條簡訊上那個開心微笑的黃色圖示,終於將入睡以前總是模糊的印象與事實嵌合應對、組織成一句敘述。
凱爾・阿列思──自由攝影師、舊日月宗轄下的恐水人、身份保密的戴環者、亦即自稱離離的青年──對自己發出了一則外出同行的邀請。
而自己答應了。
⋯⋯有一些東西從腦海中飛速閃過。安尚未得空審視其真容,將相機掛回頸上的快樂雜色便歪過腦袋試圖望進低垂下的緋紅,這回看起來竟又帶上些可憐兮兮的意味。
不好也得好了。一口氣輕輕嘆過,安按熄簡訊堆疊的畫面抬起眼來。
「若有下次的話,請避免在睡前時段傳訊給我。」
先是鄭重而平乏冷淡的意見反饋──接著掐斷會讓小狗更加沮喪的後文、迴轉。
「⋯⋯沒有其他要準備的了。去哪?」
離離那格外愚蠢的笑容重新回到臉上,舉起自己的手機螢幕,「吃早餐!」
緋紅色看似對此毫無興趣,其主卻伸出指尖取過顯示著地圖與路線的液晶板子,注視幾秒後為了帶路而逕自邁開步子──開玩笑,在場的當地人只有一個。
修女的步伐踩過修院門廊,將採買食料交予伙房姊妹時聽見嘰喳耳語中說道那個行蹤古怪的魔術師又在禮拜以外的日子來到教會──就安安靜靜坐進了聽道長椅的第二排上、既不祈禱也不告解,與過往這些日子裡同樣奇怪地有禮。以一個異教徒而言。
待到素黑長裙佇定石雕長椅邊時,褪色的綠斗篷終於醒神似地脫帽注目。午刻的鐘聲還未響,然臂彎勾著提籃的修女將一盅黑麵包盛裝的冷湯遞進魔術師左右色彩相違的眼前。
你不該總在這種時候跑來這兒。 修女垂著眼說。
我知道。不過我就是想看看你。 魔術師接過麵包碗,姣好的面容上漾開微微一抹笑。
修女嘆了口氣,看著臉龐漂亮的來客先咬了兩口麵包蓋再舀起湯,又別開視線。
晝間唸經修研、灑掃服事,樸素修道服上總圍著圍裙毫不起眼,唯獨眼眸色澤有若寶晶的修女與其他姊妹稍稍有些不同。待到夜間,偶爾修道服便會換作方便活動的裝束、再裹上層層掩蔽──刺客、處刑人、劊子手。一名身體孱弱總臥病在榻的司鐸定期會捎來書有清理對象情報的信箋,而替代黑裙的黑袍便會領旨於夜前去刺殺。
約莫幾週以前的某晚,清理任務有些窒礙。刺客成功刺殺了目標、卻也因護衛餘兵受到重創,連脫身都嫌太過困難時,衛兵霎地一個個接連倒下陷入昏睡──那時年輕的魔術師便隻身出現在那兒,豎起的指尖燃著一絲火苗、蒼青蒼青。
── 喀嚓。
安用餐巾紙按按嘴角,「至少等吃完再拍。」
離離裝模作樣地鼓起臉頰三秒鐘後蓋起鏡頭放回腿上,重新與麵包的硬殼纏鬥一番後才將最後幾口奶油燉菜從盤中清空,而後向遊走露天桌座間的服務生招招手──甜點可以上了。
沙拉盤、燉菜碗與麵包籃被一一收走,小瓷盤與玻璃盅取而代之。緋紅色目光在自己的米布丁上停留不過片時,便調轉向對面插著半片焦糖脆餅的淺茶顏色上。
「⋯⋯早餐的時候不是才點過嗎?」
「唔、」已然迫不及待挖起一匙冰淇淋送進嘴裡的青年抬眼先發出一個音節,待到嚥下才真正應聲,「口味不一樣,而且剛才那個是用來配鬆餅⋯⋯」
安眨了眨眼睛未作回應,只拾起叉子,從邊緣輕輕切開自己盤中烤製點心的塔殼──甫叉起切塊,視線提起便撞見對側雙色目光閃亮得驚人,而冰淇淋碗被推到瓷盤前。
「交換一口!」
為此靜滯的黑色袖口足足過了三個心跳才徐徐翻轉。緋紅盯著叉尖上穩固插牢的甜點切塊,又過了五六下心跳才轉向位置改變的碗,再落向面色從快樂逐漸凝回收斂甚至有退縮之勢出現的年輕恐水人。
「⋯⋯呃、抱歉,要是你不樂意的話那就算了⋯⋯」
心中思緒自不解至理解再去到不同方向之不解的安輕轉了兩圈插著塔塊的叉尖,瞧了眼桌面後傾身、伸手──
「嗯。」只應了一聲鼻音。而肘尖隨傾身自然地搭上桌、叉尖的米布丁已經逼近離離面前。
紫灰與青藍迅速眨了又眨,「⋯⋯可以嗎?」
緋紅色看不出情緒──又或者該說離開服務櫃檯的安幾乎本就與情緒表現一詞無緣,「沒有不可以。」
綠色袖口無措擺動幾下。其主突然擠了擠臉,符合形象地一口叼走逼到面前的點心切塊,咀嚼中又推推冰淇淋碗。
收回的叉尖探向餅緣、扭轉,輕聲脆響中截下一口脆餅再藉其舀起淺茶色糊霜。而後玻璃碗回到原位。
⋯⋯對面的小狗不曉得在期待什麼,下一口冰與湯匙還懸在空中就已投來重燃熱切的視線。
安嚼碎脆餅,讓冰冷的甜食滑進舌根。堅果類。鮮奶油。微微的鹹味。
「⋯⋯海鹽?」
「嗯,海鹽榛果。」得到回應的小狗瞇起眼睛微微笑,「不一樣吧──鬆餅還是配簡單的口味好,這種單品就能品嚐風味⋯⋯」
時不時以鼻音單音回應開始分享起冰品心得的離離,安切下第二口布丁塔送進嘴裡。溫暖。柔軟。最後酥脆。
感覺不壞⋯⋯或者大膽一點,理應很好。卻似乎像有一層薄紗般的霧靄罩在思考的境界之外。為什麼呢。緋紅色讓自己望著對面的人影,然而己身在此的實感似乎顯得薄弱。
幾週。不足幾個月。自滑稽荒唐的初見面開始計算,時間不算真的短暫,卻也不長。友善卻奇怪的訪客。謎樣的闖入者。帶著多重身份踏入自己生活圈的人。聽說從帷幕中救助自己的人。願意將記憶向自己全數攤開的人。邀請自己出遊的人──此刻邊吃邊說容光煥發甚至沒發現自己身上掉了餅乾屑的人。
⋯⋯除了睡前的簡訊交流,似乎還有什麼東西被忘記了。
一瞬間有些許麻木的緊繃閃過頰側。於是安用紙巾輕按了按唇角。
不請自來的魔術師悶悶不樂地跟在刺客身後,一步步踢著林地上的草苔樹根,刺客卻渾然不覺似地逕自前行。後方來者生悶氣的理由很清楚也再簡單不過──早前與司鐸隔窗談話時他就已經在場堂皇地偷聽,且越聽對話內容神色便越添上消沉色彩。
刺客不認為與上司的對話本身存在任何問題,然而魔術師在今日出發後不久便無精打采地主動開口說,那位司鐸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 刺客反問。
嗯。不好的事情。魔術師看起來有些難過,神色掩在斗篷裡顯得更加陰暗。雖然說那是為了從更不好的事情中保護你⋯⋯
那不就沒問題了嗎。刺客聽完如此判斷,收回視線繼續上路──於是不請自來的魔術師消沉至今。
趕路至夜央,魔術師沉默著替二人佈下確保安全的措施後點起營火、煮起路糧。刺客盯著火光微微照亮的兩色眸子,開口。
或許你沒有必要為我這個陌生人奉獻至此。
魔術師抬眼,又垂眸,最後搖搖頭。繼續攪拌火上的鍋。
⋯⋯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虧欠你太多太多了。
虧欠?
例如⋯⋯例如說像是、那些對你最不好的事情或許源自於我的家系。魔術師舀起燉湯的手有點顫抖。
所以? 刺客平靜地追問。
魔術師舀完兩碗湯,緩緩地擱下勺子。
一開始是為了贖罪而來⋯⋯但到現在,要是仍然以償還的立場來對你如此坦白,於我堪稱一種不敬。
刺客緋紅色的目光凝視著他。
所以這麼說吧,無論過去或現在、我都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因為我已經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你了。
火光搖曳中那張漂亮臉孔上多彩的雙眸稍彎,脣角微笑溫柔得如夢似幻。
小狗似的青年不論食慾抑或食量都好得令人⋯⋯不能說傻眼,但著實接近訝異。午飯過後的行程從逛街、購物到漫步散心期間,他手上若沒捧著相機,那麼多半便是被小吃零食給佔去了空間。
仔細想想,確實自今日的前兩頓飯也能略窺一二,只不過在碰面場合顯然並非出遊的前些日子中別說坐下用餐、要遇上任何經口攝食的環節都嫌缺乏機會──簡而論之,擅自對他人的食性妄下定論有失禮數。因此安對此保持沉默,只在離離每回將買來的點心分出小份遞到自己眼前時接受並道謝。
博物館總歸是修院的一部分,食衣住行皆與清修無異,襯得此刻這些細小卻相異於日常的刺激格外鮮明。安又提起指節抵著面頰揉了揉,站定在市集尾端古著攤商的陳列架旁,任憑似乎吃飽了的小狗一時興起挑出兩件洋裝在自己身旁比劃起來。
貴氣的棗紅色絨布繡著花朵、典雅的紫灰色麂皮綴著蕾絲。安聽見自己說了句內容誇獎離離衣品同時暗指他本人穿著模式不符審美標準的話,惹得其誇張地皺起臉來,隨後便佯裝生悶氣般擾繞去了隔壁一道陳列衣架。吵鬧源頭被季節混雜的衣物暫時隔離,安又摸了摸臉,對著攤商擺置的半身鏡端詳了自己一陣後才繞過層層懸掛的舊衣。離離的話聲在收銀小桌的方向──
──閃亮細緻明̛̎̎亮͗̾͊̅͞式̏͌̽͂͠光滑木佐綠黃銅琉璃雷̏͒̒̾̕帝҇́͐恩̛̐̏̓́鴿血紅矢車菊古銀倫敦藍晶瑩反光──
⋯⋯一步踉蹌跌進軍綠色臂彎,安感覺到自己茫然地抬頭,方要再檢視一次桌邊用玻璃盒陳列的飾品便被面色僵硬的離離用整個身子擋住視線。攤帳內懸掛的小燈沒來由地閃爍起來。
紫灰與青藍的主人微乎其微地搖搖頭。安聽見他用與面部表情孑然相異完全屬於日間快樂舉止的語調問自己還好嗎、接著說他結完帳了、走吧──直到毫無理由發涼的指尖與其溫熱的手掌相觸,安才感到知覺回歸於己身軀體,進而用最簡單的鼻音應聲,後麻木地催動腿腳邁步。
暖黃的燈光停止閃爍。急忙從收銀桌後起身檢查電路走線與插座的攤主先是咕噥了幾聲納悶、接著向正要離店的客人──主要是有買東西的離離──拋來一句要好好照顧女朋友啊云云。
手上牽握的力道微顫一下,安似乎看見薑灰下的端正面孔有一瞬間神情完全空白,其主卻在此前提下瞇起眼睛半扭回頭雞同鴨講地向攤主朗聲道謝,還抬起肘彎掛著紙袋的手揮了揮。安感覺自己好像又開口說了些什麼、惹得離離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待到意識完全清晰不再彷彿靈魂出竅時,眼前景色已經離開街巷中的市集抵達舊運河岸邊。曾用以運輸香料與糧穀的渡河穿過城區,現今觀光用的汽艇及小舟幾隻在漸暗天色裡陸續靠岸。
安放開牽著自己的溫熱掌心,自衣領裡拉出不離身的聖骸墜片摩挲。骨片被體溫烘得發溫,卻怎樣都無法確實握緊。一種非物質的灼熱感彷彿流竄其上。
「⋯⋯一般聖物大概沒有用。」
理當帶著清甜尾韻的嗓音如此說,聲調卻消沉如露滴墜入泥淖。離離回過身,視線逡巡找到最近一處能歇腳的長椅後再次輕輕拉起安的手,領人坐下之後自己坐在了長椅邊緣。兩三隻蚊蟲飛近長椅繞圈幾許,隨後無助地墜落在河岸石磚上。
第二次鬆手後一時無人開口。緋紅色望向雲際與遠景一言未發,似是在梳理思緒。紫灰與青藍盯著手機擺弄了好一陣子,再捧起相機時並未起鏡拍攝什麼,而只是看著電子螢幕、令手邊的機械結構反覆發出細碎聲響。
「⋯⋯所以,這次你接近我,又是為了什麼?」
良久良久,柔軟雅緻用鼻腔細細共鳴的嗓音再一次這麼問。起首唐突,但語調已然平穩。而其主人遙望河岸映出暮時雲蔭與對岸屋型的水面,目光並未投向落座兩步之遙的問詢對象。
喀喀轉動著旋鈕的青年短暫抬起頭,又早有心理準備般地望回捲動著拍攝影像的電子螢幕。
「⋯⋯我會為你做任何事,」施力完全放輕的嗓音溫煦,它的人身載體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地如此說道,「包含前人禍業的⋯⋯售後服務。」
「驅魔?」安的反問不帶任何一絲意外。
「算,但不常規。」彷彿將名為離離的光源調轉漸弱,青年此刻的回答輕得猶如要脫離地表、去到夢境之中一般,「跟你不記得的過去有關、也跟我演示過的記憶有關。」
安感到額際一緊。耳鳴長長細響。思緒中閃回的夢境畫面莫名地停留於玻璃魚缸之上幾個毫秒──同一時間垂放身旁的手已再次被溫熱手掌輕輕蓋住。
緋紅望進紫青之中,用再一個深呼吸拉回又要遠去的知覺。
姑且相信他?
⋯⋯不。
答案從來都只有一個。
全然地把信任交托予他。
風衣口袋裡的手機震動兩響、再兩響──緊急通報即時奏了效、以及交通手段即將抵達。
『 (‘⊙д-) 雖說已經太遲了但⋯⋯這樣偷窺人家約會真的是可以的嗎,我的小雇主啊?』
「至今為止提供跳板位址的我方還沒有收到任何相關單位聯絡,我想沒什麼問題。再說,您不過是替我繞過了街道上各家監視器的存取權限,實際上不論要說教唆還是指使,這一份僱傭契約都能為您排除主要責任的嫌疑,您可以儘管放心。」
『⋯⋯哎、你講起話來可真像我上司一個同僚。聰明人講話都這麼彎彎繞繞。』
「呵呵。我就當作這是一句稱讚了,R女士。」
『⋯⋯唉。我不管你是從哪開始猜到的、別這樣。體諒一下我的心理陰影 (°ཀ°) 』
「失敬了。說回正題,接下來還得請您接通安全屋的監控器材。位址是這邊這個。」
『 (❛◡❛✿) 總算有個完全合法的環節了?』
「是的,完全合法。畢竟是我方所設置的安全屋,有一定程度的內部對策,並且總比讓他們去『炸』了哪棟民宿或者旅館要好得多,您說是吧?」
『⋯⋯不是很懂也不想懂你們聰明人開玩笑的邏輯 (´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