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下沉,直至觸底時,睜眼所見確是理應灰白的全象風景。
然而赤色門扉聳立於視野盡頭。曾經驚鴻一瞥的赤紅綴著幾絲金色。
身邊的他伸出手。 ҉妳҉ 將自己的手搭上。 ҉妳҉ 們邁步。
在「外頭」 ҉妳҉ 一度抱著看戲的心態問他打算怎麼負責,畢竟 ҉修҉女҉ 是不能談戀愛的。他如同卡住的機械呆楞一陣,紅著耳朵尖開始比手畫腳還結巴起來,卻不到片刻就洩了火般變得空洞。
他什麼都沒有對 ҉妳҉ 做。他說等所有事情都解決了再想。 ҉妳҉ 說,真的嗎。他說,嗯。
҉妳҉ 們邁步,來到聳立關鎖的赤紅之前。赤色門框鑲著金絲。如同巫咒巨大的光環映在虹膜裡。他這麼說。門扉是禁令、是界限,是囚困記憶的鎖。什麼都會的巫咒老師用自學成材的洗禮建造了為過去而生的禁門。
҉妳҉ 看向身側的他。紫灰之中有雲霾飄曳、青藍之中卻似星陽閃爍。他回望 ҉妳҉ ,微笑,點頭,接著代替 ҉妳҉ 向赤紅門扉伸手。
人力不可能推動的厚重門扇在他指尖恭敬滑退,咿呀──下行的階梯延展迴旋,像是通往地下室,像是朝向安全屋,像是踏進退潮的沙濱。
── ҉妳҉ 再一次聽見潮聲。海水溫柔地舔舐每一粒砂,彼此擠擁出泡沫的斑紋。
他捏捏 ҉妳҉ 練刀練槍而長繭的指腹。 ҉妳҉ 再次抬起下巴,向他搖了搖頭後拉著他一同跨過門檻。
潮聲更強了。階梯依然是灰白,每一步向下卻漸漸遭色彩啃噬。白衣濺上鮮血。新雪沾上落華。無罪之人染上災孽。
還好嗎?他問。嗯。 ҉妳҉ 應。迴盪在螺旋中的嗓音逐漸變得奇怪。共鳴同步伐邁進一樣不自主地下落。 ҉妳҉ 閉緊嘴。
當台階變作眼眸一般飽滿鮮麗時, ҉妳҉ 們停步,來時路途的螺旋已然轉入無星黯淡的夜空。地面彷若晶石,工整切割的圓廳由框組建。畫框盛裝圖紙。窗框映透機具。鏡框抱擁璀璨。門框送走領繩與束腳褲。緋紅應該佐以透亮。緋紅應當剛正堂皇。緋紅──本不應由漆黑塗染。
門框深處的潮聲在歌唱,淒淒切切。
身旁的他握緊了 ҉妳҉ 的手,向框緣之廳伸出指尖,半晌抹抹眼角向 ҉妳҉ 笑笑。是蓮花。是薔薇。是剛烈清廉的花。他說。
҉妳҉ 們攜著手向潮聲邁步。飛扶壁倚著砌花牆面框出記憶的眼眸大睜,接力凝視著主人與闖入者。嵌花玻璃色彩輪轉發出嘻笑。 ҉妳҉ 感覺到手被重新握緊了一次。花窗外的光照自夜切轉為晨,下一個窗口行進向晝、擴長為午、消褪成暮,接著再次由宵闇覆蓋。
束柱陳列的廊到了盡頭。再向前一步便是沙岸。
他深呼吸,微笑。準備好了? ҉妳҉ 望著他明明在發抖的表情,抬手捏了一把其上的臉頰肉。他吃痛發出難以言喻的逗趣哀鳴。而 ҉妳҉ 忽視耳中由淒切漸入歡喜的海潮歌聲,牽著他跨步。
海波拍打灘岸,節拍徐徐和緩在一切孔竅裡奏鳴。 ҉妳҉ 看見海水之中有什麼東西。 ҉妳҉ 知道要完成他的願望就得向前。 ҉妳҉ 卻冥冥感到身軀凍僵一般寸步難移。為什麼?因為什麼?有什麼?是什麼?
⋯⋯有什麼東西在夜空中。有什麼東西在 ҉妳҉ 的心底裡看著 ҉妳҉ 。歌唱之中嘻笑的源頭。孔隙。裂縫。空洞──
身邊的他旋過身來為 ҉妳҉ 擋住視線,有些焦急地拉著 ҉妳҉ 回到屬於古蹟的廊簷下。紫與青滿溢有情緒, ҉妳҉ 卻無法如往常一樣分析。人格接近本源與影響源還是可能會受到波及、嗎。他捧著 ҉妳҉ 的臉喃喃自語,苦思時輕輕將 ҉妳҉ 擁入懷裡。依然什麼都沒做, ҉妳҉ 卻感受到兩顆虛幻的心臟感應著彼此逐漸回到同調。
除了處理爛攤子之外,他是真的──
他輕輕將 ҉妳҉ 拉開,讓三種顏色重新能夠對視。自上而下的視線唯獨只像是在撒嬌。
安。他喚。暫時替我保管一下這個,好不好。
҉妳҉ 不解的同時,他按住自己心口。一縷七彩顏色凝成一只方匣躺進掌心。他遞給 ҉妳҉ , ҉妳҉ 不得不鬆開手去接過。
這是什麼。 ҉妳҉ 問。
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他答。卻馬上又補充。真的,相信我,我沒有騙人。
҉妳҉ 已經很久沒有打算懷疑過他了。會用到? ҉妳҉ 又問。他篤定地點點頭,讓 ҉妳҉ 學著他將匣子溶入心口後再次相牽起手,踏入沙岸。
海水中的東西隨接近漸趨明晰。黃金根鬚蜷住波浪、蜷住細沫、蜷住流水、蜷住一個圓圈內的一切萬物,化為一座不凍冰所造的陵寢。
緋紅的石塊碎裂躺在水紋與金鬚以間。左有十三。右有十四。破碎的石塊璀璨透亮,描摹著指掌,描摹著髮絲,描摹著五官描摹著膝與足。緋紅晶塊簇擁的中央半仰躺著──
҉妳҉ 第一次如此渴望握緊他的手,且即刻付諸於實行。潮聲構成的嘻笑歡哄再一次湧上耳際。而他亦緊緊回握。
──躺著「你」。赤足,似是因為戲水;束腳褲與襯衫,熟悉的衣著;單薄的唇與眼瞼,與梳洗時所見只有歲數的分毫差距。 ҉妳҉ 任鞋跟踩入潮水,湊近、再湊近,直到被身畔的他輕輕拉住。
⋯⋯平坦的胸口、玲瓏起伏的喉際、蜜糖色澤的柔軟髮絲。眼前所見敲打著認知、敲打著神經。耳際嘻笑歡騰突然變得刺耳。
黑裙無助地在水邊跌坐下。言語賜下的善意鐐銬被點點滴滴復歸如潮水的真實漸鏽蝕而去。
⋯⋯透著溫暖色調的黑髮不存在。玲瓏清脆的嗓音不存在。一切被認知為陰性為雌性足夠柔軟可能繁育生命的臟器都不存在。修女「安・梵杜恩」不存在。變造的音節是偽名。塗改的認知為虛謊。真正存在的是那名無辜受外物侵奪身體,因而令父母變作石塊碎散的男學生。███・██・███。
意識朦朧的幾個心跳過去,再抬眼時綠色風衣的他已涉水而去,自黃金根鬚之中抱起沉睡身軀,一步步回返。
安瑪蓮・露德・席洛瑟,男,事發時二十歲零九個月。他微笑,以那帶著甘甜尾韻的嗓音開口,在水中跪下。可以的話,我還是喜歡叫你安。
雙色的目光在微微笑。脱卻俗日歡快後閑靜庸雅。如同雲際天穹平等地擁緊了地平線升起的焚火。
無論如何,你就是安⋯⋯你就是你。
面容為己。鏡非鏡。緋紅與糖一齊墜落苦澀的渦漩以先。天旋地轉。熾熱吞沒全身──四年以外份量的記憶與知覺湧入腦海。頭疼。作嘔。砂輪機將原石削出稜角拋光又拋光。銀片按照圖稿焊接切割成為框。反胃。眩目。螢幕畫面裡與門一樣赤紅的紅髮。光柵構成王冠的白髮。疼痛。不合時宜的愉快與麻木凍住軀體。赤色的失真聲音柔柔下達命令,說你要成為 ҉妳҉ 。活的帷幕蟄伏在小珠寶匠的身軀中,赤與白的話語建構起不存在的虛像。
疼痛。疼痛。腦髓都變形歪曲一般的疼痛。鏡非鏡。面容為己。蜜糖顏色掩染為黑。纏裹的衣改換為黑。漆黑掩去身軀稜角,捏造出圓弧曲線。認知被注入暗示。環境得到隔離。被青睞的可憐男孩受赤與白的洗禮成為理應最安全的修女。嘻笑的聲源彷彿唾棄說著真是無趣的女人而竟就此消聲。他們曾這麼做。他們不得不這麼做。住在纖細身軀中的帷幕之主必須沉睡。死與生與毀壞與存續確在一握之間。
頭痛欲裂。靛黑長髮與暗暗透出氨水氣味的酒壺。所有一切被無盡的暴力碾碎成為粉塵又遭狂風颳起。雨水冰冷卻灼熱。不。是海水。海風的鹹味似曾相識。溫暖的肉體在指尖以先凝結昇華又碎散破裂。一切的一切皆為無垢的罪孽。忘卻的牢籠此刻開敞為應報。跨越恐嘯與悲泣的川河,茫茫然間彷彿看見守在身邊的他身披卡其/獵衣/亞麻/罩衫,髮絲由光映成金黃而隨意束起/肆意披散/精細編綁/燒焦冒煙──
他在。他一直都在。
彷彿曾經歷無數次,蒼色焰火的主人總會伸手擁住纏裹黑衣的的҉自҉己҉⋯⋯
他睜開眼。看見離離頭上顯露的光環仍舊小小一圈,而其主就著半抱住人的姿勢仰頭上望,喉間彷彿傳來低吼。
黃金根鬚失去攀纏的核心而漸落下。而頂上夜空漸顯出裂隙──裂隙光彩奪目,有混濁的極彩色凝作光斑來回遊走。
他清了清好似久沒使用的喉嚨。雙色很迅速地低下來,接著睜大,滿是詫異。
「安、你的頭髮⋯⋯啊不對,你醒了!還好嗎?會不會頭痛?但這裡也沒有醫生能叫就是了⋯⋯」
從記憶裡確實找回本名安瑪蓮的安在人的懷裡豪不客氣地翻完白眼,用濕漉漉的指節捏起一搓鬢角──夢境構築的心象之中,外觀變化並非什麼令人意外的事情,但就連髮色都是誰人處心積慮創造的偽裝一事實在令人心境複雜──確實是與方才所見一致、太妃糖色澤的暖色髮絲。
對為何至今被規定每月固定要去特定美容院報到的原因有了頭緒的同時,安再次輕咳兩下,終於發出聲來:「正確來說,在夢裡應該不會再昏過去,所以我猜,剛才是大腦停了機,在處理過量的記憶⋯⋯」
離離露出一種很蠢的張嘴表情看著他,不忘往上監看天穹裂縫的情況,又再低頭,如此往復了四五次後終於記起自己的聲帶怎麼用一般地不知所措發笑出聲。笑聲連成串使得理應開始變得危險的場境都顯荒謬起來。
「⋯⋯我好好地用喉腔發聲有值得你笑成這樣子?」感受著震動自手臂傳來的安又試著升高音調,「我看我還是──」
「──別,別別別、呃、」離離忙制止,起身帶著人離開潮水退到沙岸上這才笨手笨腳地放安兩腳觸地,「沒有、不是,就是反差太大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嘛。沒有笑你的意思。」
緋紅色瞥了下即使在夢裡也藏不住的發紅耳尖,將先前得到安撫時沒完成的結論譜完──撇開處理爛攤子的要務,這傢伙是真的喜歡我。
鬆開了洗禮制約的聲帶振動,擁有絲緞質感而涼薄的青年嗓音於是提問:「那麼,現在又是什麼情況?」
兩雙眼睛一同凝向夜空之中碎出的孔洞。如同鑿破卵殼,黑夜片片剝落,徒留混濁極彩的遊光逡巡逡巡。
一下呼吸輕淺悠長,彷彿將十數年的嘆息都輕輕一併放下。
「那個玩死我兄弟的不可名狀,至今都被巫咒關在你這裡⋯⋯跟你壞掉的原人格、以及記憶一起。」離離仰頭,緩緩抬起手。
「⋯⋯是時候,可以將它永久驅逐了。」
緋紅色回眸,卻見薑灰長髮彷若熒熒然發起微光。如同繼承記憶的錯亂中所見,從屬幽冥的灰暫時退去,留下薑色徒自燃燒猛然盛綻為耀目金黃──
雙手被合攏。一響、空間一霎被塗抹為純白。
暫且掩目避光的安用力眨眼,「離離!」
卻只聽得一句幽幽呢喃。
──── 沒事的。我說過,這裡既是你的夢、也是我的夢
純白夢境無有方位之分,只見點燃己身的身影已經遙遠遙遠,與遭剝離於裂隙的遊光相對。嘻笑的群響夾帶詢問、摻雜挑釁,鼓譟著無常。而金黃熾烈的應答僅僅是再度點起蒼炎。蒼炎之中有什麼劈啪開裂、又有什麼流瀉閃爍。
⋯⋯安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到。自漫長的制約中得贖、卻仍然什麼都做不到。找回了自我與身份、此刻還是什麼都做不到。喚醒了清明的神智,於此處依舊什麼都做不到。視野擴大又擴大的假象無限近似於遭到推開。
連作夢的干涉權力都被奪走。一個驅魔人──不,一個人類竟是如此無力的存在。
地極四象仿若有焰火燃昇,如若星辰全然逆向墜落。墜落群星的歌謠與唯獨屬於人類的心響搏動於此共鳴為一,鏈響於喻象的森羅萬象。純然虛像乃夢境之主支配的世界,容不得其所不允之物存在──
上即為下
下亦為上
龍星后焰照臨落
虫步卑瀾參映來
魁火慈光安神顧
晶口碎刃悟遲乎
塑身之數十六
毀壞之數十六
十六有八是其偽數
八極輔八滬
四象承四方
雙雙偶偶盤錯絞
虛孔禍命嚴嚴藏
眠夢深長深長
道阻至末至盡
天火之偶承音踏令
將還緋花以命
將返赤門以先
天網所拒之物
斷無訪睦之途
天籠渺渺光明
容儀攸攸肅敬
空匣之主揚聲敕命
孽音必將藏埋
獸眼褻玩已滅
宙外異彩於此
再無虛濁跋扈
通過我
一切道路關鎖
一切隙孔焚滅
通過我
一切災厄平弭
一切亂禍嚥息
我非初
亦非終
懷擁百二十名同胞蜉渺
我血駁雜
心亦縫補
負背僅僅六人手足苦痛
我殘存此地
亦留息萬處
應答最後一位弟兄詰問
罪孽之塔盤昇螺旋。
記憶之井落降螺旋。
雙重螺旋編組的宿命於此,履行諾言。
「等到──出去之後────!」
──── 對、該先送他出去
「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 這樣一來、就還清了
⋯⋯遙遠遙遠,緋紅色在自己毀棄形象的怒吼之後,依稀彷彿看見蒼炎的主人回首,投來一抹淡淡微笑。
其後視野轉黑,在理性開始思及睡眠的深淺層云云時意識便中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