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的質地、溫度、人生的談話、吵雜，資訊不停地在腦海中累積融合。

　　托勒握著手中的餅乾包裝，朝米塔的方向前進。
　　視線與某種熟悉的畫面斷斷續續重疊著，彷彿他現在不是站在OMSI的營地中，而是回到焚燒一切的戰場。

　　高亢的笑聲就像是槍枝射擊，拍打桌子如同履帶輾過石子，他感覺自己的手上現在握著的不是餅乾，而是敵人的殘肢。

　　眼中一切都是混淆的，心中有股亟欲摧殘生命的快感逐漸浮現，他眼中紅光閃爍渾身開始散發出一種暴戾的氣息。
　　但是就算如此，米塔在他眼中仍然清晰無比，他依舊看得到她捏起紙牌苦惱的模樣。

　　所以他腳步沒有停止，持續朝妹妹的方向邁開。

盧希恩半跪在營帳邊，將鬆脫的地釘牢牢扎進沙地裡。纜繩穿過孔洞，在粗糙的指掌中繃緊，又牢牢纏成平穩的繩結。他拖過沉沉砂袋，緊壓在繩索與地釘的交會處，暗自希望這些印上OMSI記號的營帳能多撐過幾場風沙。

沙海深處颳來一陣風。沙漠的風該乾燥而乾淨，挾帶滾燙的塵土氣息，他迎著風沙，卻嗅到熟悉，但不應該屬於此處的氣息。

那是黏膩而厚重的氣味，是雜揉著血腥、煙硝與腐敗，深深銘刻進五感和記憶裡，戰爭的味道。盧希恩的動作一頓，眉頭微微蹙起，而後意識到，那氣味並不屬於沙漠，而是來自某個哨兵的信息素。

氣味更近了，有腳步聲落在沙地上，逕自朝營區中央走去。當味道與足音掠過他時，盧希恩抬起頭，朝來人看了一眼。

僅一眼。這回他是真的愣住了。

半晌之後，盧希恩才終於聽見自己的聲音。聲音輕輕的，怔怔的，像是一把鐵鉤，將某個遙遠卻熟悉的名字就這麼從記憶深處硬扯上岸。

「......托勒？」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呼喚著自己，某種被他深埋進心底，帶著一股懷念的聲音。

　　但是還來不及去捕捉那份情感，很快的這份懷念就被其他無法控制的暴虐所掩埋，逐漸與現實融合的幻覺映在他無神的雙眼中，詭譎的紅光在深處閃爍，那股想要破壞的慾望也逐漸侵吞他的理智。

　　令他忍不住露出歡快，又極其殘忍地笑。

　　他是多麼的想要按照幻覺那樣來實現……他是多麼的想要，腦海中的雜訊混雜幻覺成為無數尖叫聲，這一刻他幾乎遺忘了要去控制自己。

　　然而眼前雪白的身影依然是那麼的耀眼，她粉色的眼眸回望他時的純粹，就算帶著擔憂的神色也還是那麼可愛，就像是小時候那樣。

　　所以只要她呼喚自己，他就會朝她伸出手。

　　「托勒哥。」

　　牽起她朝自己伸出的手，就像一直以來那樣，在接觸她的瞬間所有不斷累積的環境雜訊突然全部安靜下來，所有的一切彷彿被隔在一層薄膜外，本來在他腦海叫囂的幻覺也隨著觸碰逐漸減弱，緩慢的消失。

　　眼中的紅光漸漸消退，托勒的眼眸再度恢復神色，稍微花了點時間適應安靜下來的大腦，他才將手中的餅乾放到米塔的手上。

　　「利辛給你的點心，餓了就先吃。」

　　「欸～不過我剛剛已經吃了好幾個了。」雖然是這麼說，米塔還是打開包裝將餅乾放入口中。

　　「嗯！還是好好吃！」

　　「不要等等晚餐吃不下。」

　　輕拍妹妹的腦袋，托勒簡單掃視四周，本來聚集在米塔旁的許多人都退出好一段距離，熟悉的恐懼凝固在人們臉上，無論到哪裡都是如此。

　　看著就覺得厭煩。

　　「不過托勒哥，你在這裡有認識的人嗎？」

　　「什麼？」

　　他疑惑的看著米塔，只見她表情滿是好奇，拿著餅乾的手朝他身後指去。

　　「剛剛那個人叫你的名字耶？他是誰啊？」

　　……嘖。

　　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在傭兵營裡面認識的隊員，那些總是擅自跟在他的後面，像該死的小雞一樣追在後面的神經病。

　　充滿厭煩的嘆了口氣，他極度煩躁的轉過身來，本來想著要說些嘲弄的話，但是那個被他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身影卻讓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只能僵在原地，緊緊握住米塔的手。

紅髮哨兵沒有止住步伐，也沒有側頭回望。但錯身而過之際，盧希恩沒有錯過那人眼眸深處異樣的紅光，以及哨兵凝視前方時彎起笑容的模樣。

盧希恩幾乎在瞬間繃緊了神經。

倒不是因為對方的側臉與記憶中那年輕、愛笑的前線士兵幾乎重合，只是哨兵感官過載、瀕臨潰堤前的先兆，盧希恩再清楚不過了。安營的工具散落於沙地，他卻已經無暇顧及，只能猛地站起身，沿著沙地上的足跡快步跟了上去。

所幸他的擔憂終在白髮少女伸手之後戛然而止。

哨兵似乎穩下來了，暴戾之氣淡去，逐漸消融在灼人的風沙裡。盧希恩在稍遠一點的地方佇足，目光在鬆一口氣的同時微微垂落。

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眼前的人真是他認識的托勒.卡特斯嗎？如果是，那在他遠離前線的那些年裡，究竟都發生了什麼？許多問題壓在胸口， 如隨風積落的塵沙。盧希恩垂眸，最後決定先不處理那些匯集於心中，沈甸甸的困惑。他想，也許現在還不是時候。

但還不等他退開步伐，哨兵的視線便隨少女的指尖望了過來，直直撞上他來不及撤回的目光。這回盧希恩清楚看見對方僵了一下，眼裡的煩躁轉瞬之間成了無比複雜的情緒。

第一個問題在沈默中得到證實。盧希恩深深看著許久不見、此時錯愕情緒卻明顯重於驚喜的托勒.卡特斯，又望了眼他身邊的白髮少女，輕輕朝兩人點了點頭。

　　入營第一個學會的東西，就是遇到長官與學長的時候必須要呼喊軍階與姓氏打招呼。

　　這是他們被教導必須要做的事，也是絕對不可以省略掉的事情。

　　看著眼前仍然與記憶深處相仿的外貌，托勒幾乎下意識就要脫口喊出被埋在心底的稱呼，但是在張開口之前不安以及罪惡感死死鎖住他的喉嚨，就算他真的想發出聲音也辦不到。

　　儘管表情嚴謹卻總是溫和照顧軍隊同僚的學長，和休息時總是歡笑的軍營，只要他想要去回想，當時的記憶仍然像昨日才發生一樣的清晰，每個人的笑容與輪廓，也都清楚得像是站在他旁邊一樣。

　　但是這一切都被他毀了，被他親手摧毀。

　　就算在狂化的薄紗遮掩下，當自己提著刀掐住同僚的脖子並親手拆開他們胸膛時，那些平時總是在開玩笑的臉孔尖叫猙獰的樣子，讓他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更可怕的是，他也無法擺脫自己當下像瘋了一樣享受以及覺得愉快到大笑的心情。



　　所以他不想遇到，也不能想像自己遇到這個總是在軍隊中照顧自己的人，他也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究竟曾經做出什麼事情。

　　這一切已經沒辦法回頭了。

　　「米塔，我們走。」連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牽著妹妹的手轉頭就走，如果不是米塔在或許他會更快離開，在對方察覺到之前。

　　現在的他已經覺醒為哨兵，甚至是連軍隊都曾經想留下的S+哨兵，他有信心可以在對方沒有發現時就悄然離去。

　　但是緊牽著的手卻輕輕將他拉住，伴隨著疑惑的聲音。

　　「托勒哥？可是你們不是認識嗎？」
　　感覺的到妹妹的視線在自己和對方之間徘徊，但他只能僵持在那裡，給不了她任何答案。

一時之間，那兩人似乎陷進微妙的僵持。

托勒迴避著他的視線，顯然沒有敘舊的打算；而少女似乎對他充滿好奇，睜著漂亮的眼睛，先是看看他，又看看牽著她的托勒。此時焦點已經落到他身上，轉身離開顯然不是好主意，而盧希恩也不想這麼做。

於是他走上前，在這略顯尷尬的僵局裡，替彼此拉了把能破局的台階。

「⋯⋯好久不見，卡特斯上兵。」

托勒不願意多言，而盧希恩尊重他的沈默與迴避。在兩人面前站定後，盧希恩的目光並沒有在熟面孔上停留太久，他簡單地打了招呼，然後側過身，朝輪椅上的少女微微頷首。

「這位是你妹妹嗎？」似乎是擔心周身的凌厲氣場嚇到少女，盧希恩眉眼溫和，他摘下通行證遞到對方面前，開口時聲音都比平時再放輕幾分。「妳好。我是盧希恩。盧希恩.巫。以前在戰區的時候，托勒和我共事過一段時間。」

　　聽到對方的呼喚，就算是再怎麼不想回應也沒辦法了，所以托勒放棄自己沒用的堅持，仍然保持自己側著的身體，僅臉朝對方冷冷回望一眼。

　　「巫中校，我已經被軍隊剔除，不再是上兵了。」語氣冰冷充滿距離感，就像是不希望對方再靠近的態度。

　　不過相反的，他感覺得到米塔一聽到盧希恩說自己曾和對方共事過的事情，並眼睛閃亮無比的回望他時，他隱隱覺得自己慘了。

　　「哇！對不起我不是很懂要怎麼用你們軍隊的方式稱呼你，我可以稱呼你為『盧希恩』嗎？」米塔的好奇簡直快實體化變成星星在旁邊閃爍了，「嗯！我是米塔，米塔 卡特斯，托勒是我的二哥，然後我還有一個大哥叫做利辛，你可以稱我『米塔』就好了！」

　　托勒在旁邊板著臉實在是不想開口說話，但是他可以感覺的到米塔在扯著自己的腰帶，所以他只好嘆了口氣迎上她小嘴快彎成w的笑容。

　　……仍然很可愛，但是裡面那個欣慰的感覺實在是太多了。

　　「我還以為哥太孤僻所以才沒有朋友，沒想到其實沒有我想的那麼慘，真是太好了。」

　　「......」實在沒忍住，用手輕輕敲在她的腦袋上。

　　「啊！」

盧希恩注視著托勒.卡斯特，那個曾經喊他「學長」、提起妹妹時眼底彷彿有光的年輕上等兵，許多話哽在喉間，最後散成一聲幾乎沒有人聽見的嘆息。

他心裡隱隱有個猜測。但他希望那個猜測永遠別被證實。

米塔的眼睛在他提起過往時亮得驚人，拯救了這場差點無疾而終的對話。看著兄妹倆親近的互動，盧希恩神情微軟，難得的笑意漫上眉梢，勾起不明顯的淺弧。

「可以。我已經不在軍隊了，隨意稱呼就好。」

話說到這裡，盧希恩頓了下，那句「托勒以前並不孤僻」在他的斟酌下，最後臨時換了個話題。

「⋯⋯幸會，米塔。托勒以前常常提起妳。」
「接下來這幾天，你們怎麼打算？都會留在營帳區嗎？」

　　他並沒有錯過那個欲言又止的模樣，以及那個被沙塵吞沒的嘆息，既不想猜測裡面隱藏的含義，更不想開口詢問，終年不曾消失的煩躁令他忍不住嘖聲。

　　所以他只是靜默的站在米塔旁邊，牽著她的手往看不見盧希恩的方向望去，耳邊聽著她歡快輕盈的聲音。

　　「真的假的啦！我還以為只有利辛哥會這樣，我都快變成他大學和研究所的午餐話題了⋯⋯結果連軍隊也是！」她撅起嘴和有些小氣惱的抱怨聲，夾雜著極為微小的碎碎念，「難不成連在傭兵營都一樣？」

　　想像得到她皺起眉頭深思的模樣，牽著的小手也不自覺稍微握緊，不過才短短幾秒她就彷彿想開了什麼，聲音再次輕快起來。

　　「是不是好像有很多方向可以選？我聽說可以去沙漠裡面冒險耶！不過⋯⋯」小手扯了幾下，粉色眼眸隨之看過來，「哥，利辛哥開會後決定要去哪嗎？」

　　「研究帳篷指定要他。」

　　「哦～」獲得答案後眼眸隨即回到盧希恩身上，「我們要待在這裡，盧希恩呢？」

實際探勘行動並沒有「冒險」這麼簡單，但少女的用詞挺可愛的，在她輕快的語氣下，充滿風險的任務似乎因此多了幾分童話般的浪漫。盧希恩失笑了下，倒也沒有特別糾正。

「行動模組部需要探勘人力，我會隨小隊去西北岩層區探查。除此之外的時間，我和我兄長都待在靠精神研究部的帳篷裡。」

盧希恩抬起頭，用下巴指了指不遠處的帳篷區，語氣溫和。而後他打開皮夾，又取下夾在口袋上的筆，在舊名片上背面寫下一串新的聯繫號碼。

他將名片交到少女的手中，沒有特別去看那位仍不願與他對上視線的故人，但後面的話，卻似乎是說給兩個人聽的。

「營區裡基本上是安全的，但沙漠裡難保不會有意外。必要時就打這支電話，或到營帳區找我也行。」

「……不管怎麼樣，在外頭多點人照應總是好的。」

　　「哇，那你們要小心，探勘加油！」
　　托勒能隱隱看到米塔對盧西恩比出加油的手勢，當然他也沒有漏看她接下的那張名片，以及在陳舊紙張上用新墨水寫的電話號碼。

　　不曾見過的號碼，但他也不想知道對方又是為什麼要換電話，雖然他也把當初的電話連同回憶給扔了。

　　「如果你們除了任務外都會待在精神研究部的帳篷的話，我可以去那邊玩嗎？」甜甜的嗓音，他知道妹妹又在裝可愛了，尤其是裡面藏著的一絲想要搞怪的俏皮，聽到只想嘆氣。

　　「不過因為我的身體不是很好，哥哥們平時也都很擔心我，所以我去玩的時候一定得有一個哥哥陪同，例如……」
　　望向自己的米塔摀著嘴嘿嘿偷笑，就像是做壞事得逞的小孩，看著她這樣還吐著小舌頭的臉，比起厭煩他更感到的是無奈。

　　算了，隨她吧。伸手輕拍她的頭。

　　但是聽到盧希恩後面說的話，他還是忍不住冷笑出來。

　　「你不會想被我關照的，」看著對方的臉就讓他回憶起軍隊的過往，這讓他眼神中多了嘲弄，「真可惜上層沒有和你多說些什麼。」

　　要是知道了，現在可就不會像傻子一樣站在他面前。

　　「米塔，走了。」他真的厭煩了，牽著米塔的手稍微往自己的方向拉，轉身就要離開。

　　「欸？欸！」

OMSI此次駐留的時間不會太短，而沙漠裡的酷熱與晝夜溫差對初入此地的旅者而言，可能會成為致命的負荷。所以看著輪椅上纖瘦的少女，盧希恩想，多點照應總是好的。若真發生什麼事，至少他和兄長都能出點力。

但那句話落在托勒耳裡，似乎成了別的意思。

托勒神情冷了下來，連帶語氣都生出了刺。盧希恩沒有追問，也沒有挽留，他站在原地，向回頭望他的少女笑了一下，揚手擺了擺，將那句來不及回覆的「當然可以」和「下次見」無聲補上。

告別了少女，盧希恩的目光再次轉向托勒的背影。他停頓了許久，直到沙塵逐漸掩埋那兩人離去的足跡，他才再次開口，喊住始終不願意面對自己的昔日後輩。

「托勒。」

這次不是「卡特斯上兵」，而是托勒。是對方的本名，也是過去他熟悉的稱呼。

盧希恩的聲音不輕不重，托勒也沒有因此回頭，但是他想，哨兵敏銳的聽覺會越過風沙的呼嘯，接住他認真的道別。

「回頭見。」

營區就這麼大，離再次見面的時間不會太久。
他希望當「回頭見」的時機如約而至，他們都已經準備好聽與說了。

　　他確實沒有錯失那聲告別，儘管被米塔的精神屏障阻隔，儘管沙漠的溫度和風砂足以磨滅任何痕跡與聲音，他依然沒有錯過那個微弱的呼喊。

　　哨兵敏銳的聽覺，呵。

　　不過仔細回想起來，記得盧希恩過去曾說他是個A級哨兵吧？

　　所以他也不在乎這麼一點距離，不過就只是一點會被人群吵雜以及帳篷帆布飄盪混淆的距離，他甚至只是微微向後偏頭，連一個眼神都不想回望。

　　範圍與人員數這麼有限的管制區，就算他再怎麼不想碰到也一定會碰到，所以他這麼開口，壓低聲音，用米塔得努力才能聽到的音量：

　　「別在那之前死了。」

　　當然，他也不會這麼去期待。

　　嘴角勾出一個諷刺的弧度，隨著一個嘖聲，帶著米塔消失在人群之中。

虐，但香
再次見面這種事情真的是，怎麼看怎麼好看

但沒有米塔在，這場見面真的得掰

謝謝蝶中來牽前後輩
托勒的糾結讓我胃好痛但是好好看，然後謝謝蝶中讓我在搖滾區吸可可愛愛的米塔跟香香的兄妹互動

mayho_0111: 這就是命運，命運要讓他們相見

盧希恩的驚愕我也覺得一方面胃痛，二方面享受......然後還有巫中的文筆，也是另一種層面的享受
只好捧出可愛小米塔讓你繼續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