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 亡國者的思鄉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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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穆爾.札克利亞死了。

家裡原本擺放著兩人合照的相框被換上了薩穆爾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的薩穆爾有著深灰色的眼睛。然而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她的薩穆爾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綠色,翡翠的綠,浪花尖端透著光的綠,濃得幾乎要滴下來。那雙眼睛裡永遠有說不完的低語,光是看上一眼就能讓人神魂顛倒。

蘇海爾彷彿除了眼神變得哀愁以外沒有太大的變化。外人看上去,她意外的十分堅強,仍舊照常過著自己的日子,只是變得不怎麼愛說話。

她這陣子總感覺身體有點虛弱,總感覺喉嚨癢癢的、忍不住要咳嗽,但所有醫生都無法診斷出她確切的病因,於是只能開一些消炎止痛或止咳化痰的藥給她。但蘇海爾也從不去吃,那些所費不貲的藥罐子已經在餐桌上堆出一個小山,積了灰,連標籤都含混不清。

蘇海爾常常坐在餐桌前,隔著一桌子的碗碟與藥瓶,看著照片裡的薩穆爾。餐桌成了一道山脊,遠遠把生與死隔開。黑色的眼睫毛罩住了她金色的眼睛,使得那雙眼睛也變為遺憾的灰色。

夜裡,她總要找事情填滿時間,只因她一但得了空閒,從前往事便會化為潮水將她淹沒。回憶的浪花是璀璨的綠色,聞上去腥甜而豐腴,那是哀愁的味道,比世界上的任何烈酒都要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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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海爾就這樣揣著倦怠的靈魂,在只剩下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踽踽獨行。

她不敢戴著求婚戒指了,怕觸景生情睹物思人,但又捨不得離開它,於是像是欺騙自己一樣把戒指當成了掛墜,串了條金繩,掛在脖子上。那隻戒指便時時刻刻挨在她的心口,稜角像是爪子一樣,時常隨著她的動作晃動起來,勾撓著蘇海爾的心。

蘇海爾的人生變成了一灘死水,日日受著她自己的煎熬,煎著卻不沸,只是越燒越枯。她一天天熬下去,卻也一天天被熬空。

只因人生從來不遂人願。蘇海爾越是逃避思念,薩穆爾的身影越是在眼角餘光裡閃爍來去。她不得不痛苦而甜蜜地咀嚼有關於所愛之人的一切。可嚼得多了,回憶畢竟會褪去些滋味——她越是懷戀越是心疑不止,恍惚間總覺得自己仍然是十幾年前的那個自己,中間這一段人生都是自己的幻想,從未有過。這些愛,這些回憶,在心裡被她整日反覆摩娑著,磨得發霧,像蒙了一層磨砂玻璃,模糊不清。看不真切,也想不明白。

於是蘇海爾病得越來越重了,去上班時總是戴著口罩。逢人問起她便回答是過敏,倒也沒什麼人懷疑,畢竟最近的天氣實在是陰晴不定;只有蘇海爾自己知道她是得了無藥可醫的心病。

這一天,蘇海爾坐在桌子前修補一個壞掉的時鐘。窗外的陽光和窗內的燈光連成一片,她有些心不在焉,手上拿著螺絲起子慢慢地轉動,把指針卸下來。破碎的表盤被燈光填補,看上去彷彿回到了它還在運作的時光。美好的舊時光⋯⋯泛黃的舊膠片,吱呀作響的收音機⋯⋯拿著收音機的薩穆爾⋯⋯她的思緒散開了:收音機沙沙作響,薩穆爾在調旋鈕;薩穆爾坐在餐桌前,薩穆爾睡著,薩穆爾笑著,那雙綠眼睛一閃一閃。薩穆爾。薩穆爾。薩穆爾。

——那汪死水終於被燒乾了,一點不剩。

她手一顫,螺絲和金屬零件叮叮噹噹落在桌上,原本坐在桌子前的人卻已經風一樣卷出門去了。

她強撐著的雲淡風輕終究被攪得風消雲散。蘇海爾一路風馳電掣,原本需要一個半小時的路程被她硬生生踩油門催成了四十分鐘,一路上喇叭鳴響不斷,她卻充耳不聞,眼淚一顆接一顆落下,把城市的燈火折射得亂七八糟。霓虹在她的淚痕裡碎裂、墜落,濺在衣襟上,像一場急雨。

薩穆爾葬在郊區的一個小山坡上。兩人都喜靜,不願意死後還葬在人海裡——連死了都不得清閒。因此兩人特地買了一小塊地,本擬百年後作為合葬之用,沒想到現在薩穆爾竟然逕自就先去黃泉探路了,留下未婚妻孤獨一人。

蘇海爾撲在墓碑前,瘋了一樣開始刨那生出稀疏綠茵的墳包。她沒有鏟子,情急之中只帶上了能翹釘子的榔頭,能用以挖土的只有一雙繭痕斑駁的手。然而蘇海爾狀甚癲狂,心裡只想著要見到她的薩穆爾,一時之間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蘇海爾咬著牙,耳中只聞自己的心跳咚咚作響,像是耳邊有人在擊鼓,一下急過一下,敲得人發暈。她手上的速度加快,一時之間竟真的讓她刨出了一個不小的坑。她跪在自己挖出的凹坑裡,像是被葬了一半。

——薩穆爾,我來見你了。

她一邊掉眼淚一邊挖著土。土壤裡埋著石頭,尖銳的稜角劃破了她的手,掌心鮮血淋漓,殷紅的液體隨著動作混在泥土裡,赤褐色泥濘一片,發出腥甜的味道。十指連心,蘇海爾自然是疼的肝膽俱裂,但是她下定了決心,至少這一晚,她要和她的愛人見面。

蘇海爾一向是一個堅定執行自己意志的人,在鍥而不捨的努力下,竟真的讓她挖到了棺材。紅褐色的木棺上沾著些濕氣,也不知道是土地自帶著的水還是蘇海爾掌心滲出來的血。她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榔頭,金色的眼睛裡染了痴狂的神情,變成一種很濃烈的灰,是即將熄滅的灰燼的顏色。

棺裡躺著一個褐色皮膚的男人,俊美如生,睜著那雙翠綠的眼睛。

蘇海爾笑了起來。

「薩穆爾,」她瘋狂地一邊哭一邊笑,「薩穆爾。」

薩穆爾.札克利亞笑了起來,伸出手接住了來自未婚妻的擁抱。

「小蘇,你來了。你不應該來的。」他褐色的肌膚和她貼在一起,柔軟而鮮活,像是被太陽烤暖的棉被。

蘇海爾只顧著把臉埋在男人懷裡,她霎時間只覺得委屈得肝腸寸斷,心理像是有一把刀在絞,「薩穆爾,我想你了。」

「我知道,」薩穆爾幽微的嘆了一口氣,「但你不應該來的。我已經死了。」

「我不管。我愛你。」

薩穆爾的臉上露出懷念的神情。他伸出手來,握住了她脖子上的項鍊墜子,求婚戒指在月亮下閃著綠色。

「你忘了我吧,小蘇。」他說,臉色溫柔,像是湖面搖曳的淺淺波光。

「不。」她執拗地像個孩子。

薩穆爾的眼睛哀傷地看著她。

「不。」蘇海爾突然緊張了起來,她感覺到手中有什麼在不見,像是抓著一把沙子,卻抵不住它從指縫流逝。她不由得把薩穆爾的衣襬抓得更緊,手心的傷口又逐漸滲出血來,空氣中瀰漫著鹹澀的鐵銹味。

薩穆爾坐起身來,把求婚戒指放回蘇海爾的衣領內,如同往常一樣吻了她。那個吻又苦又鹹,帶著土壤和死亡的味道。蘇海爾的心理像是起了海嘯,她發狂般的喘了一口氣,吻了回去,她吻得又重又狠,眼淚隨著動作湧了上來,使人什麼也看不清;她被自己的遺憾與痛苦裹挾地動彈不得。

「我也愛你,蘇海爾。」她恍惚間聽見薩穆爾的聲音,如同生前那樣溫柔,「至死不渝。」

蘇海爾悲哀地哭嗥了起來,一聲淒切過一聲,如同泣血。

不。不要。
不要離開我——薩穆爾,回來,我愛你——

然而薩穆爾畢竟是死了。

白色的月亮,有些陰森,自顧自地亮著,被黑雲遮攏時又淘氣地露出半張臉。月光淅瀝瀝打在枯黃的秋葉上,葉子被打落,打著旋蓋在蘇海爾身上,又挨著擠著連成一片,把臥在枯骨上的女人也葬了下去。

蘇海爾躺了很久才起身,她木著一張臉,臉上淚痕未乾,眼睛裡卻空洞洞地,只有最深處閃著一點遺憾。她給自己手上的割傷簡單的消毒包紮,又把土堆覆回去,動作仔細而穩妥,像是在給愛人掖好被角。

薩穆爾是蘇海爾的故土。隨著薩穆爾溘然長逝,世上便再沒有一處是她的棲身之所。

於是蘇海爾從此便患上了無藥可治的思鄉病。
寫這篇文的時候一直在聽這個BGM所以其實有閒的話大家可以配著看一下
魷魚蘇🦑
2 months ago
天啊整篇看完我不敢在此放肆撒野只好與您訴說我特別喜歡的幾段。
修時鐘那段真的太棒了我幾乎聽見滴答聲配合著你的文字出現在我腦海中 我也喜歡您各種細節的用詞,腥甜而豐腴用得真好,霓虹在她的淚痕裡碎裂也浪漫又有畫面,回憶在心裡被她磨得發霧也是又具體又抽象的哀愁 神仙怎麼這麼好下凡寫文給我們看
還有您得BGM也是我愛歌!好聽!
ZyklusCross: 謝謝喜歡⋯⋯甚至還有超用心的repo,好榮幸好開心 這些形容詞我真的打磨了很久!以及沒錯匆匆那年真的聽起來很遺憾很適合這種悲傷的情節⋯⋯
看的時候在上班實在是無法搭配音樂,但是哀傷又充滿折磨渴望的文字實在是太動人
直譯:我在上班的時候看到哭爆
project_ET: 沒事的畢竟音樂只是點綴所以不聽也沒關係⋯⋯更不如說謝謝你讓我知道我的文字就算沒有音樂輔助也能成功渲染情緒 好開心,謝謝你⋯⋯然後不要哭我給你衛生紙,摸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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