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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延過黃沙滾滾的地平線。外型如獸的粗獷載具在視野勉強能收攝的範圍。若依照計畫,今天即是恩師與所屬組織結束探勘的日子。雖只是以見世面為由被帶來的,亦確實有所斬獲,未能進入探勘地點一事猶在心底刮出一道不輕不重的劃痕。

不過,他畢竟不是組織的一員。
latest #30
與同樣不是組織一員的青年對桌相覷亦是最後一天了。距離地下宮殿最近的城鎮是個只為當地生息成就的聚落。突然來了這麼一群人,大概也很困擾。何況不管地下宮殿發現什麼,都與土著無干。思及此便覺得早點撤離也非壞事。不曉得身為嚮導的對方是否察知了自己的情緒。但表面上的奈文神色無波無浪,只是就著陽光翻閱極為蒼白的印刷文件而已。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與之相對的青年則百無聊賴的擺弄著舊型手機。還停留在千禧年流行的機型既無法獲取情報,也記錄不了多少資訊,但對這座城鎮來說卻剛剛好。自從發現——官方是怎麼說的?活斷層位移、異常地磁帶——之類的「東西」後,本就接續不良的訊號便完全失去存在意義。哨兵敏銳的視覺或能瞥見螢幕一角閃過一條貪吃的像素蟒蛇,下一秒樂極生悲的撞牆死亡。
索黑爾眨了眨眼,沒有選擇開啟下一局,而是換了個坐姿,將右肘擺上桌面。

「聽說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笑語輕輕落在年輕學者翻動的文件前。相覷幾日的成果讓他知道這是最舒適的位置。
最後一天了。聽說他們是從極北之境來的,未來想必也不會再見了。
「是啊。」

聞言策動視覺從單調的文字移至青年噙笑的眼角。和自己的雙目相仿的顏色。但遠比學者靈活得多。然恩師不是因為對方討人喜歡才聘僱──身為哨兵的感官不必集中心神也能明白索黑爾的能耐。

「……確實打攪得太久了。」

考古學是人類學的分支。即使身在對等並行的歐洲學術圈也無法不認此事實。這也是人類學者自然會吐出的感想。他缺乏嚮導對心智天生的敏銳,卻能從聽者的眉宇弧度、鼻尖翕動,乃至聲調揚抑得到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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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F ✦ Soheil
2 months ago
「是嗎?我倒覺得你們算快的了。」

然而他輕輕揮開這層顧忌,維持一貫隨和的語氣應了一句。名喚奈文的學者從頭到腳都跟這裡格格不入,但他們擁有相似的虹膜色彩,看出去的視界應該也大同小異。
索黑爾聽過從西北邊來的學者說眼睛是靈魂之窗,也曾聽過黑髮黃面孔的訪客稱看一個人的眼神能辯其善惡。不分東西,眼睛都被視為反映本質的媒介。

「我還遇過一待就是好幾個月、甚至一兩年的。」他支起掌心撐住臉頰,目光直直回應奈文的注視。邊說邊笑出幾聲,然後開了一個不輕不重的玩笑。

「況且你們的人出手闊綽,看看這幾天,那些做生意笑的有多開心?」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話音剛落,身後適時地傳來吆喝。流暢的本地語言與生疏的英文單詞交會成一個適合下午的麵食小點。索黑爾又笑了。向身後伸出拇指。

「——要來一份嗎?」
「麻煩了。」

嘴上答應,可惜唇邊沒形成相應的笑容。奈文不只一次收到易招普通人誤會的評價,不定只有嚮導曉得自己沒有惡意──反正眼前的男人亦是個嚮導。還是個能力出眾的嚮導。

奈文遂擱下文件。紙張相疊後立起,邊緣碰撞桌面發出喀喀兩聲,繼而收進袋裡。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他偶爾會從學者身上感受到一股若有似無、難以言喻的讚賞。對此索黑爾不置可否,他知道自己作為嚮導的能力遠不及優秀二字。就跟那台舊型手機一樣,只是剛好堪用。

「不用這麼客氣。」未讓思緒停留太久,他笑著推開椅子,朝推著餐車叫賣的男人走去,掏出幾張歐元,帶回兩份用紙袋裝著、熱騰騰的烤餅,一盤炸過的蠶豆餅,以及兩對一次性餐具——餐具顯然是為了同桌學者要的。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久等了——」用鞋尖推開椅子,索黑爾將裝著食物的鐵盤放到學者面前,然後拿起其中一份烤餅,像打開口袋一樣將餅皮撐開,放入兩塊蠶豆餅後遞向對面,「請用,是這一帶隨處可見的小吃。」
「謝謝。」奈文接住對方遞來已備妥的點心。點心在掌上掂了掂重量,末了望向索黑爾細心索討的餐具。

「你們平時用餐具嗎?」

奈文沒有立即開動。問句不帶任何預設。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他正在給自己的烤餅填入餡料,聽見奈文這麼問也不禁愣住,不得不將目光抬起。學者眼裡總是有堵牆,但偶爾又坦率地未設防線。總的來說是容易招人誤會的性格,但索黑爾並不討厭。

他笑了出來。

「看情況吧,像是這種場合就會懶得用了。」說著,他將最後一塊蠶豆餅塞進餅皮之間,兩手捻起紙袋,演示般地咬了一大口。醬料沾上唇角,又被舌頭舔掉。咀嚼間,眉眼也因熟悉的美味滿足地瞇起。直到吞下這一口,他才又開口。

「像漢堡——三明治一樣?」
「那我也這麼吃吧。」學者模仿索黑爾的動作雙手捧起烤餅,從邊緣淺嘗一口,才往下咀嚼。

他暗忖自己的心思大概被嚮導察覺了。但未置一言。注意力立即被麵點的美味引去。乾脆選擇沉默。專心地品味舌尖留下的感覺。風沙流過的聲音。

「漢堡和三明治不適合出現在這裡。」

末了學者發出感想。奈文不會貿然評價優劣。可赴來此時,無法適應當地食物的大有人在。OMSI 與隨行人員均帶來了符合脾胃的食品。然在他看來外來物事越少越好──儘管同是外來物事的自己沒有置喙的資格。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大學的『教授』都這麼僵硬嗎?」

索黑爾擦了擦手指,眼裡仍掛著笑。他嘴裡偶爾會跑出一些奇怪的英文,尤其是要定義身分時。
無波神情一時敷渲鮮明的疑惑。終於意會時始道:「我不是教授。」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是嗎?」青年滿不在乎,卻也有些困惑的傾斜腦袋。「紀錄、保存知識,再將它傳授給後世,我記得是『老師』的職責,在大學裡的『老師』就是『教授』……」
他看向奈文,難得流出符合年紀的好奇表情反問,「難道不是這樣嗎?」

教授、老師、學者、博士,在他看來似乎都差不多。
「我沒有能力教人。」

一般認為要自尊甚高者承認不足是件難事。不過,奈文用一如既往的平板中性語氣回應笑答。

「紀錄或保存,那也是為了自己。」

惟獨傳道之胸襟,他會乾脆地承認遠不如恩師,也永遠無法企及恩師。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他有些意外奈文的誠懇,卻越發覺得對方像老師一樣。可惜今天是最後一天了,他來不及用時間確認自己的想法。

躊躇半會,仍只能搖搖刻意染成淡粉的頭髮,有些無奈地說,「在我看來,只要留下紀錄,就有可能被後來的人看到。」

「出發點是為了誰……這種事太複雜了。」
「那樣想比較好。」

在索黑爾之後,他也慢慢吃罷烤餅。抬起頭時,黑眸映出學者的影樣。

「但我也不願真正為他人而動的人,和我擺在同樣高度。」

就算冀望歷史川河沖刷後自己的名字仍能留下,亦切忌攬過不屬於自己的聲名。奈文的人生是諸多信念密密麻麻編織而成。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有一瞬間他彷彿能看見構成學者的文字躍於表面,幾日下來一直感受到的高牆終於顯露一角實相。

索黑爾在與自己相似的虹膜裡看到涇渭分明的世界。他沒再糾結詞彙上的異同,只是從喉嚨輕輕擠出一聲笑,「比如『老師』嗎?」

這次的「老師」指的是幾日前隨隊進入地下的老學者,被奈文視為恩師的人。索黑爾亦在對方身上感受到了相似的認真,嚴肅、誠懇,教人敬重。

「那位的話,確實是為值得尊敬的『老師』。」他邊說邊推開椅子,自顧自地幫對桌收拾起餐盤。「說起來,他們應該快回來……」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推測馬上獲得引擎聲的佐證,嚮導的五感不如哨兵敏銳,卻對流轉在神經網路間的情緒波動極其敏感。因而在聽見聲音的同時,亦感覺到無數錯亂哀鳴恐懼撞上時刻豎起的屏障。

餐盤猛地落地。他直直盯著遠方,一時發不出聲音。
出事了。
遠方引擎聲轟雷般地擊打哨兵的聽覺。奈文同時瞥見索黑爾的側臉。即使缺少嚮導的天賦,發直的視線仍道盡了異常。故他微微擰著眉宇。起身。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隨著器械聲響越近,二人周遭也越發躁動。幾名配戴 OMSI 臂章的嚮導提著急救箱往車聲方向聚集,索黑爾則始終盯著那個黑點,看見它慢慢生出車子的輪廓,肌膚陣陣刺痛。

他下意識抓住哨兵的手腕,為他架起屏障。

「……那地下到底有什麼?」
活斷層位移、異常地磁帶、 粒子浮動紊流——他打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官方說法。
他無法回答索黑爾的問題。

遠方湧動的情緒不意形成近乎襲擊的強度。幸而身旁的嚮導反應快,否則自己會被打個正著。闃黑眼珠凝神望著彼方。收攝車影在嚮導前方停下。匿藏車頂陰影下的人猛打著寒顫。

奈文聽見哭聲。但不是從遠方傳來的。毗鄰兩人所立之處的某幢樓房,大概有人被猛浪般的恐懼淹沒。

「……先做我們能做的事。」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沈默半晌,他不再糾纏,收回過多的碰觸,再次退到彼此都安全的距離。

「…………小心為上。」語畢,隨即向剛好路過身旁的嚮導要了乾淨的水與手帕,提步跟上。

越是靠近騷動中心,胸腔的悸動便越沉重。刺痛感爬上背脊骨髓,絲絲冷意在艷陽下入侵汗腺,沁出冷汗。在人群外,他看見了——幾日前還口齒伶俐的人,對探勘胸有成竹的人,將任務視作公務、冷靜自持的人,嚮導,哨兵,無人「完整」歸來。當然也包括——
迄今他都不知道哨兵的天賦是幸或不幸。在他眼裡那張無比稔悉的歲月滌洗的臉孔早已無恩師意氣風發的面影。老學者只是普通人。

奈文一時不察,竟任象徵精神的食肉動物提足奔馳,才立即被回神的主人抹去現世的痕跡。

兩人無法接近 OMSI 成員的聚集地。饒是他也感受得出堅壁般的拒絕──考古學家半生不熟的組織似乎打算死守某種祕密。意識到此時,他沒忍住讓一聲輕嘖躍出唇間。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看著不屬於荒漠的生物奔向人群,下一秒又被沙塵淹沒。索黑爾楞神半秒,才意識到那是奈文——他的精神體。

然後他聽見一聲咋舌。

……『先做我們能做的事』。索黑爾在心裡重複同一句話,無聲拉近方才退開的距離。看不見形體的觸肢沿著相觸的影子伸向哨兵,探進高牆壁磚的縫隙,越過螫人的荊棘,撫平對方不想被人察覺的情緒。
與嚮導初次見面以來,奈文均沒有打算讓對方輕易通關。精神營構的一片荒寂乍看空蕩高敞,其實嚴密地布著荊棘般的網。

惟獨此刻,索黑爾成為第一個踏入其中的人。

就算只能瞥見一吋龜裂岩隙中潛伏的實相。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他在裂隙中匆匆瞥見荒漠閃過。近似面前吞噬一切的沙海。轉瞬又被擋在牆外。

那一瞥成為這幾日來最鮮明的一幕。

在這之後就算歷經混亂——必須護送喪失心神的學者返回,又被迫聽 OMSI 的成員長篇大論掩蓋事實,甚至得幫著他們向當地人撒謊——都無法抹除那一幕在他心裡刻下的劃痕。

奈文當時為何准允自己踏入荒原?他曾以為這輩子都無法聽到答案,也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去問為什麼。他是嚮導,是沙海一帶的導遊,卻弄丟了學者重要的師長,於情於理都難辭其咎。

他以為那會是他們的最後一天。卻不想再見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EF ✦ Soheil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幾個月後,索黑爾開著一台陳舊的吉普車,停在距離座標 M. 21.914 : 25.433 最近的國家機場外。他稍微等了幾分鐘,不久便發現自動門開啟,一道熟悉的身影提著行李走了出來。

他笑了,搖下車窗向對方招手,待到那道影子靠近,才出聲招呼。
「所以,你現在是『教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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