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不知道吉普車開了多遠，只有剛開始的頭半小時可見零星灌木綠叢，但很快，車窗外只剩千篇一律的沙海，視野也逐漸從清晰被模糊在沙塵中，風嘯成了往日囈語般的白噪音。
她的視線轉回手中的黑皮書封筆記本，上面記錄了這次探索任務的要點，地宮、建築、記憶抹消、失語、幻覺……這些都和政府公開的資訊天差地別。
什麼地震帶斷層掃描……她這輩子聽過的謊言還不夠多嗎？

隊員們彼此討論還要多久才抵達、已知的情報、將會遇見什麼，在一片可以稱為調侃打鬧的歡聲笑語中，C卻感覺到底下浮動的不安、焦慮、煩躁……它們從四面八方而來，即使她縮在角落也無所遁形，彷彿萬千細小爬蟲漫爬肌膚，令她如坐針氈。
「風沙掩埋了真相，同時也創造幻象……」她喃喃自語，宛若墓地幽靈。
頃刻間，紙頁上的筆跡騰動，蠕蟲般散開，爬上手指。這不是第一次，卻仍令她呼吸一滯。

「嘿……嘿！書記！」

一記響指在耳邊爆裂，剎那間將意識粗暴地扯回。一切收束，人聲吵嚷，字跡仍只是字跡。
她停頓了兩秒，才緩緩抬頭，以略顯呆滯的眼神對上隊長不耐煩的嘴臉。他們相視不語，但眉間的嫌棄在二手菸刺鼻的臭味之中，逐漸朦朧難辨。

半晌，他才吐了口煙在她臉上，命令道：「別傻愣著，下車。」幾次拍車頂的聲音雷擊般響在上方，而後直起身，靴子磨過沙地走開。
C瞇了瞇眼，一手舉到額前，夢囈般呢喃：「陽光真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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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雖然風仍吹得旗幟獵獵作響、營帳的鋼骨直顫，但人們在安頓好物資、酒足飯飽之後，各個都顯得放鬆許多，幾個私人調查小隊彼此聚在一起交換情報，或者說互相打探。
C坐在角落聚精會神地奮筆疾書，她的腦如海綿般吸收過量的資訊，卻又如暴君一般主宰她的感知，她寫得手心發汗、指節生疼、字跡狂亂，卻永遠跟不上感知的速度。

「我有個在OMSI的朋友……」有個人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開口，卻還是被C給聽見了，「他給我看過第一組探勘小隊的個人報告，在各自的對談紀錄中，他們的說詞都不約而同指向了某種未知力量，我敢說那鐵定是古神……」

另一人立刻不屑地哼聲：「哼，不過都是幻覺罷了。地下墓穴氧氣稀薄，從衛星定位圖看來，建築範圍很大，搞不好還被設置了陷阱或是毒氣，才會是那副精神錯亂的模樣。」然後聳了聳肩。

「我倒覺得都瞎說罷了，事件可以胡說、報告可以造假，『極機密』三個字就可以擋掉所有人的疑問。」這人停頓，先是左顧右盼，才朝其他人擠眉弄眼，「探勘也許是真的，但名目總得搞得大點，才好撈油水……」

全都有說服力，卻全都無法驗證，繃緊的未知使人被吊著。C捏著筆，捏到指節發白。
好在有人喊了聲，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營帳內頓時安靜下來。他讓人搬來電子設備，撥放一捲偶然發現的錄影帶。

影像非常模糊，聲音也充滿雜訊和毫無止息的風聲，影片中的人們走了很久，卻像是原地踏步。畫面跳轉，出現模糊卻高聳的建築輪廓，興奮的歡呼聲。下一秒，畫面再次跳轉，晃動奔跑、驚慌失措的慘叫、求饒……直至靜止，一片漆黑。
沒有人說話，卻很快有人試圖調笑幾句，但每個人都知道氣氛已經無法再輕鬆起來，陸續各自回去休息。

C無神地看著地面，雖然她已經寫下一切，但那些哀嚎卻像夢魘般縈繞耳際。
一道高大的陰影斜斜地籠罩她，卻並非她熟悉的菸嗓：「嘿，小書記。」語帶調笑，卻像個問候。
她抬頭，是個高壯的男人，膚色很深，鼻樑有道疤。當視線偶然與男人的藍眼對上時，她立刻低頭，迅速地往前翻頁，紙頁刷刷響，最後停在男人的名字的頁面：路米安，嚮導，傭兵。

「哇，才這麼點時間，你已經寫了這麼多？」路米安讚嘆，一手撐在她椅後的牆面，稍微彎腰湊近。
即使他什麼字也沒看清，C仍立刻啪一聲合上筆記本，往椅背縮了縮，卻發現沒有空間再讓她往後靠了。
「啊，抱歉……」他立刻退開一些，語氣收斂，「我叫路米安，你還好——」
C立刻衝口而出：「我知道。」音量不大，卻足以打斷對方。

不過幾秒鐘的時間，路米安就判斷出眼前的人過度緊張，甚至是恐慌。他看著嬌小的少女弓著身體，彷彿被擠壓得喘不過氣，便稍微收縮自己的精神域，卻感覺不到她的場域回穩，或者說，她根本毫無屏障。
C僵硬地低著頭，卻看見一隻褐色大手伸到眼前，手掌有著粗糙的厚繭。他停了一下，彷彿等她看清，而後緩緩屈起指節、豎起食指。

「看著我的手指，然後跟著我數呼吸——」

「C！你還愣在那裡幹嘛？」隨著暴躁嗓音而來的，是場域的壓迫和重踏的靴音。他沒等C起身，就扯著她後頸的衣領，領口卡著下顎，使她的呼吸被滯，她卻只是斷續地道歉。
隊長瞥了路米安一眼，不用想也知道是警告：「她是我的隊員，沒給你添麻煩吧？」
路米安皮笑肉不笑：「當然沒有，倒是你，好像嚇到她了。」
「哼，她平常就這個樣子，我總得搖晃幾下拉她回來。」他推了C一把，要她往前走，「先走了，她還有報告要交呢。」說著，就一前一後離開。

等他的頭轉回去後，路米安的笑容立刻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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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大部份人外放飽滿的精神場域，C的精神場域是內縮塌陷的，僅餘一層薄薄的膜貼著全身，因此任何人都可以像是塑造黏土那般，輕易地推壓揉捏她的感知，無論他人有意無意，她都無法遁逃。
在無法透過記錄輸出過載的資訊時，例如吃飯、洗澡、走路、日常行為……她會進入一種出神的狀態，身體則自動化行動。她無法切斷感知，只是將注意力轉移至想像，因此她常常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地點的。

大隊在蒸騰的酷熱中走入大片陰影區時，發出鬆懈下來的嘆息，人們開始放下背包，喝水、補充體力，抑或互相攀談，有的人甚至已經拿了工具開始探勘。
C仰頭，大片的岩層區，紅黃橘白層層疊疊，留下時間的痕跡和風蝕的創痕。

「你看那邊那個岩柱，好像蘑菇頭。」

若不是聲音實在離自己太近，C是不會承認有人向她搭話的。她微微轉頭，對上路米安的視線，乍一看有些冷冽，直到他展開一抹痞笑。
C立刻低頭翻開筆記本，慌不擇路地隨便選了個方向就走，路米安卻跟在她身後幾步的距離，繼續搭話，語帶笑意：「有多餘的心神躲我？看來今天好很多。」

風沙與筆尖刷刷在兩人間迴轉半晌，她才應聲：「嗯，因為這裡空曠。」
「你的隊長……是你的嚮導嗎？」
C停下腳步，這種柔軟舒適的流動實在讓她感到極度陌生，以及反感：「是，也不是。」在路米安開口前，她打斷，同時也繼續前進，眼始終沒有看他：「你好像誤會了什麼，他在保護我。」
「保護？你稱那種對待叫作保護？那甚至稱不上疏導。」語氣中的驚訝很快退去，餘下的並非怒氣，而是一種冷然。

她的眉頭緊皺，一手捏著筆記本，筆尖卻刷啦一聲劃破了紙面，彷彿內心被劃開的口子。她張口想反駁，卻在抬頭時看見岩壁角落凸出沙地的手指。
難得多麼不具攻擊性的感知幻象。
她著魔地走上前，跪在沙地上，開始刨沙。很快地，沙土滑落，手指、手臂、胸膛，以及頭顱，還有一雙彷彿透過死亡凝視她的慘白雙目。

她狐疑地伸手碰觸，陳舊的古服帶著棉麻布料的粗糙感，直到路米安拉住她的手腕時，她才意識到這具乾屍並非精神干擾。
一條黑蛇從屍體下方緩緩鑽出，盤據在乾屍身上吐著紅信。她盯著黑蛇腥紅的雙眼，屏住了呼吸，耳邊卻轟然炸開一陣吵雜。

推拉、喘息，吼聲。

「你別這樣推她！」
「嘖，她是我的隊員。」
「她已經失神了，你必須進去帶她回來。」
「你他媽少管我怎麼做事——」

肢體碰撞、踉蹌、咒罵、嘶吼。

「怎樣？她和你睡過嗎？這麼關心她——噢！」
像是被狠狠摜在地面。
「他媽的，你這傻子，別怪我沒警告過你，她可不像你以為的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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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地，吵嚷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泡沫般地嗡鳴。黑蛇仍吐著紅信，爬上低矮的岩塊，盤成慵懶的貴妃。
風聲彷彿滯了一拍。

「你不該出現在這裡。」黑蛇開口，響在耳中卻是C自己的聲音，她毫不驚訝。
「沒有人需要你。」牠優雅地偏頭上下打量她，「瘦弱、笨拙、健忘，什麼事情都做不好。」
「哦，你知道的。」紅信隨著張口停頓，像是在笑，「他們總說，憑你的感知能力，升到A級——甚至S級，都是綽綽有餘，可惜……你太容易崩潰。」

牠搖搖頭，嘆了口氣：「唉，沒有任何嚮導受得了你。」

C想反駁，卻只覺喉嚨發緊，黑蛇沿著她的腳踝往上，帶刺的疼痛隨著風沙逐漸蝕進骨髓。
牠柔軟的蛇身掛在她的肩頭，像一雙手壓著她的雙肩。冰冷的蛇首輕貼她的臉夾，紅信宛如親密的吻，低語聲溫柔：「你知道你會傷人，所以將自己與他人永遠隔離，對所有人都好。」

一隻褐色的大手突兀地伸到眼前，掌心和指節帶著厚繭，手掌翻轉，緩緩屈起指節，豎起食指。

「看著我的手指，跟著我數呼吸。」

她的眼睫輕顫，緩緩抬頭，那雙藍眼帶著凜冽的光。
黑蛇睜大了雙眼，對著路米安嘶聲，C感覺身體開始融化、邊界模糊。
她是黑蛇，黑蛇是她。
她張口咬了路米安的掌側，齒尖穿透肌膚，鐵鏽味與溫熱立刻漫開，她分不清這是他的血，還是自己的痛苦湧出。

路米安輕顫，呼吸一滯，卻壓下疼痛的喘息：「別認同牠，牠無法控制你，也傷害不了我。」
C只遲滯了一秒，卻無法停下，筋膜、肌肉、骨骼、碎裂，層層破開的撕裂感與震顫使她渾身一震，在感官刺激、恐懼、不安的交疊之下，帶來一種難以抵擋的、令人眩暈的快感。
路米安任由她咬著，聲音壓抑，卻仍然沉穩：「現在，鬆開我的手。」

他若不反應，C就只能冷靜下來，僵硬地張口退開些許，才發現自己呼吸急促。
「很好。」他又豎起手指，「將專注力放在我的手上，跟著我數呼吸。」

然後他們做了幾次緩慢悠長的深呼吸，黑蛇惡毒的耳語簡直像是尖叫。C不理會牠，只是盯著路米安的手，那褐色的皮膚、厚繭、指節的突起、青筋、修剪整齊的指甲，還有那令她極度陌生的、柔軟溫暖的流動感。
不知何時，黑蛇已經隨著風塵退去，彷彿從未來過，那股暖流逐漸包裹她，卻不是為了壓制，反而像是一雙柔軟的手將她輕輕包在手心。

等路米安收手，C才發現他們已經站在一塊空白之中——那是彼此精神場域的交界。
「沒事了。」他不曾真正碰觸她，暖意卻透過聲音漫開，使空白的地面長出了柔軟嫩草。

C抬頭看他，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勇敢地直視一個人，也是第一次如此用力地想記住一個人。
路米安原本笑了一下，卻第一次瞧見她瀏海遮蓋的左眼上，有一道怵目的疤痕，像一道悚然的雷擊。

「我需要你……」她開口，聲音從未如此清晰堅定，「做我的嚮導。」

路米安的笑容隨著要求被抹平，她立刻像是洩了氣的皮球瑟縮回去，手指下意識絞著衣襬，半是恐慌地自言自語：「啊，對了，你是傭兵……合約？錢……錢，我可以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你，任務的報酬也可以，我、我不會綁你一輩子，只要在這次地宮探勘期間擔任我的嚮導就可以了……」

他見過這樣的眼神，那不是愛情、不是利益交換、不是一時意亂情迷，而是……求救的眼神。

他見過，卻從未真正抓住過。

C還想說些什麼，路米安卻舉手打斷她，嘴角揚起的笑略顯輕浮：「我知道了，小書記。你回去寫份合約給我。」他一手指指上方，另一手伸到她面前，沒有任何被咬穿的孔洞與鮮血，「但我們先回去吧？」
C眨巴著眼睫，遲疑了幾秒才虛虛握住他的手，像是怕會弄痛他。而他回握的力道，就如同那股溫暖的流動一般，堅定，卻溫柔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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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看過哨響，只看過官方提供的設定，所以應該有很多我的個人解讀……
其實我看設定的時候，就覺得這好像我理解的能量場、能量感知，它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奇幻設定。
我身為高敏感、共感人，完全能夠理解「感知超載」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所以我是以我的「體感」和「經驗」去寫的。

本以為自己會寫得很肉慾、情感扭曲之類的，實際寫了才發現，現在的我好像不需要以那種角度去推展他們的關係。

還挺想說說黑蛇段落的。
官方的事件是看到黑蛇低語的幻覺，加上之前放出的官方第一小隊資訊就有聽到被叫名字的幻覺，但卻是自己的聲音這樣的設定，就立刻讓我想到「腦內的自我對話」。
恐懼總是自己創造的，自我批判也是。於是黑蛇就成了「內在審判者」的具體形象。
最恐怖的精神污染不是來自他人，而是源自自己，因為無法遁逃，唯一的解法就是停止認同那樣的自我聲音。
所以路米安才會說：「別認同牠，牠無法控制你，也傷害不了我。」

我全篇都以「內在自我投射」的形式去寫的，加上哨響將精神感知具體化、形象化、體感化的設定，讓我能夠很合理地去寫那些心理投射創造的場景，虛實交錯到「何者為真、何者為假」變得不再重要，因為感知創造了一切。

挺有趣地是，兩年前寫的C的設定中，有個類似薩滿的巫師身份，那時查資料看到會燒致幻的草去使通靈效果更好，當時就很嗨的寫了很多意識跳轉、虛實交錯的橋段。
現在看來，這種類似意識流的寫法可能才是我最好發揮的部分。XD

路米安在過往的創作中，是一個保護者、照顧者的形象，他有內在掙扎，但我無法深入去寫，因為我不敢去拆解這樣的幻象。
這篇的路米安，他作為一個「承接者」，接住了她極具攻擊性的面向，而沒有逃走，成為了C安放自己的「容器」。
但他的這種「愛」或「善意」並非單純出於一種聖母心態，而是強烈的、對於過往遺憾的補償，也是無法接納過去自己的投射，只是他現在還未在C身上看到自己的陰影面。

我覺得哨響的設定非常適合寫「陰影整合」、「投射回收」、「主體回歸」這些。
在我看來，哨響本質上就是人們往外尋找內在承接者的極端演繹，彼此互為表裡，就勢必會看見自己的黑暗。
能夠接納黑暗以後，才能夠讓彼此互為容器，而不是互相吞噬，才是精神上真正的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