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說話。小提琴以輕微的刮奏,模仿出了風的低語。他說著一段,浩瀚的、廣闊的,生命群體遷徙的故事。樂團偶爾露出龐大,但彷彿雲一般難以用手捕捉,巨大而漂浮的聲響,彷彿自上而下的俯瞰著另一個聲音。但這聲音又像是一個巨大的生命集叢,一種屬於生命體源源不絕的動能,在這濕潤如霧的山野中散步。獨奏者的述說,沒有炫技也沒有魅音,就是一個生命體的流動,從集叢的靈魂中直接的對話。彷彿枝椏凹折的乾澀音響卻說著很多事物,有時像山歌,有時又超脫於人語能理解之言說。獨奏的呼吸與樂團運動在泛著霧狀的不和諧音當中達成了平衡。那聲響若如身在樹林當中,仰望著參天的巨木群,聽者他們不存在的話語。
所言是個歡慶的節奏,慶賀著生命的誕生與成長。打擊樂的運用強化了山林的印象,樂團集叢則呼應著新苗的破土與成長。獨奏彷彿化身了一顆幼苗的聲音,聽者他發出向上爬生的意圖。後半的複雜樂思,彷若碰觸到的是問詰於生命之存在為何,生命之意義為何。一棵木在音樂中誕生,一片林也於音樂進行在火中焚。接近尾聲的華彩片段彷彿燒盡後的森林,一株新的幼苗重新誕生。直探著這生命循環的真諦。
張弦這首令人期待的新作,小提琴協奏曲《23.5°N, 121°E》,聽完之後的想法。整體來說,我喜歡這個作品,但喜歡第一章勝過第二章。第一樂章給我了很強烈的畫面,彷彿看到紅扁木群體在極長的時間維度當中,隨著風飄動然後四處探索,最後在一個鳥鳴的安心樂土中紮根。第二樂章前面很明顯的聽出來生機勃勃的成長,近似於森巴樂器的打擊更是讓森林的氣息非常濃厚。但後面卻是異常複雜的樂句。按照張弦所說,有砍伐、有大火、有成為神社,但確實在這個第一次接觸的情況下,有些難「Get到」。但相對的,感受到的彷彿是以前述主題發展出來的整個生命循環,以及探究其存在。從這個面向來聽,我在當下絕對是享受這首樂曲。
指揮卡特的調動非常細膩,讓人第一樂章很輕鬆的感受到氣體的流動與生命的遷徙。也讓第二樂章的生命萌發,與最後的燃盡與重生顯得出彩。小提琴獨奏家梁仁模更令人敬佩。在這首獨奏家不能獨佔風騷的情況下,如何在「不表現下將詩意表現」,成了複雜的事情。而梁仁模,卻是用穩定乾淨的刮奏、滑音,在緩速而帶有凝聚感的樂句中展現透徹。他讓紅扁木群彷彿有了集體的阿賴耶識,進而有了以小提琴獨奏述說的代言存在。
除了這首令人期待的世界首演,TSO 這場音樂會在曲目安排上也饒有意思。布列頓《安魂交響曲》的安魂彌撒與拉赫曼尼諾夫《死之島》的末日與死亡相連。《死之島》的海景,又與德布西的《海》形成聯繫。
可張弦《23.5°N, 121°E》,卻是與《死之島》相對寫著生命。而他寫的是阿里山上的風景,又與《海》形成了對立。《安魂交響曲》寫的是人的喪生與最終落土固定一處,《23.5°N, 121°E》卻是寫非人的木群與極大範圍的遷徙。
卡特與TSO 今天帶來一場不錯的演出,也在不少片段有所火花。但請容我跳過布列頓的《安魂交響曲》,這首還不是我有感觸的曲子。
拉赫曼尼諾夫的《死之島》是今夜卡特處理的最令人信服的一曲。從第一個開聲,他就招攬來黝黑的深沉聲響。隨後亦跟上不停翻湧的浪潮,而且是如畫作一般的帶有著黑色。卡特最厲害之處,是他既能發揮出拉赫曼尼諾夫譜下的重塊聲部,卻又沒有顯露肥肉過頭的滿膩。相對而言,他處理的音樂線條帶有一股光亮感。彷彿這《死之島》雖然仍是傳遞死亡之氣味,卻像是在澳洲南岸的金黃沙灘一般。這並未減退卡特處理《死之島》的情感濃筆,但藉由光線減去一些音樂當中過肥的聲響,流利秀俊的處理讓旋律更為的突出。但卡特有一個令人頭疼的地方,在於他經常性的用一些反高潮。音樂經過縝密堆疊後的情緒,原本已經躍躍欲試的洩出。卡特就像是視若無睹的將這個高潮輕輕帶過,令人無所適從。
這個問題在德布西《海》當中也有出現,可以如大浪拍打照出金黃,他卻選擇讓浪悄悄飄過。風捲過海已經醞釀不安,最終卻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的煙消雲散。也無可否認,卡特在音色的細膩程度調配上卓為出色。彷彿是畫師一般,每一個樂曲要用不同的筆觸去捕捉海面的風光,他會用多樣多層次的音色去勾勒這海面的風景。但問題在於,卡特少了一種從頭到尾都抓人眼球(或者說耳膜?)的音樂張力,很多時候色澤細膩但卻帶有種冷漠。他彷彿做的就是如畫師一般,慢慢地慢慢地,把「畫」描好,而不是真的直接把浪與洋流召喚到現場去衝擊座席。在直接的感官震撼力來說,卡特確實是少了點味道。仍然是享受,但就是感覺「欠一味」的意難平。
今天TSO整體表現也出色。弦樂可能剛被維特哈絲操練一番,仍帶有金黃與細膩的音色,而且整齊度還算不賴。銅管的音壓足夠,小聲也能維持穩定的輸出令人印象深刻。但今天的音色上,與木管一同的稍讓人感到不足。尤其在《海》會期待更細嫩一點的音色轉換。但樂團聽得出來,狀況保持在良好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