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與座標 M. 21.914 : 25.433 外圍小鎮的規模完全不同。它們有自己的機場。也不用擔心在地底鼓動的詭異波長會影響電波，手機隨時收得到訊號。

也多虧城市，他的手機在班機的表定抵達時間後二十分「準時」響起。英語寫成的歐陸名字在訊息欄報到。他踩下油門，轉動方向盤開往候車處。

國際航廈人來人往，但要從中找到他想找的人並不困難。身著西裝、提著隨身登機箱的通常會直直前往其他航廈，他們的目的是轉機，終點是另一個城市。想要深入沙海、或返回沙海的才會走出那扇旋轉門。而奈文在這群人中絕對稱得上矚目。

索黑爾很快就望見學者的影子。他笑著探出一隻臂膀，搭在車窗邊上，揮動兩下。

「所以，你現在是『教授』了嗎？」

「……就算過了幾個月，我也不會突然變成『教授』。」

城市喧囂猶如頻頻綻放的煙火在耳內嗡嗡作響。直至從中捕捉到索黑爾的聲音，迎視那雙和自己相仿復迥異的眼睛時，始斂起眉間的不耐。換上平時那副與豔陽格格不入的清冷表情。

奈文不像其他旅客盛裝出行。一身均是方便在沙海活動的服飾。手上一只行李箱便是今次所有家當。他很想為了度假而來。可惜這回依舊不是來度假的。

「我知道。」他笑得很開心，聽起來像是接受了這個答案。探出的臂膀仍懶洋洋地掛在窗邊，前後晃了兩下後才抬起拇指，指向後方。

「車門沒關，行李放後座就好。」
「對了。」
「這次我也會一起下去。」
三句話一氣呵成，被他說得非常輕鬆，像是在報備今日行程、順道宣佈自己休假的導遊。

「請多指教囉？」

奈文將行李箱擱在後座後，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手上忙碌使他得以維持神色不動，但眼前的嚮導斷已察覺閃滅一瞬復歸原樣的烈陽。

「……為什麼？」

他應是照著恩師的合約內容聘僱索黑爾的。

但他並未讓他窺見星空閃爍。狡猾的嚮導逕自發動引擎，讓冷氣沖淡烈陽酷暑。

「等從那裡回來之後再說吧。」

索黑爾笑著踩動油門。

陳舊吉普車就這樣背離城市燈火，直直駛進一望無際的沙漠。從國際機場到座標 M. 21.914 : 25.433 外圍需要幾個小時車程，路線基本與前次老學者還在車上時一致。從泛黃的車窗往外望去，沙漠好似真的被時間與速度曳成一片綿延不絕的土黃色大海。

M. 21.914 : 25.433尷尬地處在兩個國家之間，足見「異常地磁帶」確實不屑與現代文明共舞。幸虧OMSI的介入，才能在兩國國界臨時搭出一個小小的中立空間。不分信仰、國族，只要送出申請，都有機會進到——聽起來挺開放的地方被取了個閉鎖的代號——「封鎖區」裡。

上回他的工作只准許他在外圍城鎮待機，這回兩人都拿到了允許通行的工作證。幾個小時後，他們得以在前次只能目送老學者上車的地方搭上同一輛吉普車，趕在黑夜來襲前進入指揮站。

……期間似乎還聽見司機叨念著鬼打牆之類的不祥抱怨。但為了精神健康，索黑爾決定裝作沒聽見。

報到作業完成後，他手上多了一個OMSI的臂章。索黑爾隨意地將布條塞進口袋，小跑步到奈文身邊。

「這次招來滿多人的——如何？你那裡都順利吧？」
考古學者與隨行翻譯是他與奈文的契約。在OMSI那裡，他則用了老本行的名義送出申請。

「和預想差不多。」

即使建立合作關係，奈文也不算 OMSI 的成員。故他沒有領到臂章，只是與先赴抵的同事寒暄幾句──實則利用哨兵的感官掌握現況。

「如果你不累，我們可以參與工作了。」

延過基地帳篷時，奈文聽見私人調查隊正在竊竊私語某些似真若假的八卦。但學者很快就將之擱置，轉往指揮站邊隅──雙目收攝了約是建置訊號圖層的業作流程。他沒貿然上前，反倒提步與索黑爾會合。

「我這個人的優點其一，就是體力還不錯。」

他拍了拍臂膀，防風外套底下藏著見不得人的墨跡。嚮導善於鞏固城牆，隱藏秘密。但OMSI的工作偏偏必須掀開厚重岩層，挖掘底下非板塊推擠寫成的紋理。

他注意到奈文正盯著技術人員的背影。也察覺了周遭人的私語。

「你若在意另一邊，我也可以幫你打聽看看。」
索黑爾抬起下巴，朝聲音的方向看過去。

前次會面以降，奈文就知道不需質疑索黑爾的提議。嚮導遠比想像的更善周旋。再者，即使他依稀察覺了索黑爾懷有某些祕密，那大概也和技術支援無涉。

故他爽快地答應：「待會營地前會合吧。」

索黑爾亦不客氣地擺擺手，將背影留給雇主，朝正在準備營火的調查隊走去。隨著火苗升起，幾人對話也漸漸交融，不知誰拿出一台舊式播放器，電波霹擦作響。

奈文目送嚮導留下的背影，直至融入私人調查隊故作輕鬆的笑語。長途跋涉至此即將入夜，學者也不得不盡快投入工作。袋獾警覺地待在腳邊。

重新聚首時，帳外沙塵暴初露端倪。狂風重重搥打哨兵的五感。舉目眺望，雜訊般的混濁天色之間，好似隱約捲開一段鮮明的紅絲緞。停步時他先頓止低首，末了抬起頭迎視比自己高大不少的青年。神情無礙。

「打聽到什麼了？」

「祖傳地圖、神秘影像，看你喜歡哪個……」

索黑爾捏著下巴，視線不自覺地飄向學者腳邊的毛球。上回他只看到了動物的爪子，這回總算見到牠毛茸茸的真面目。他自認沒什麼物慾，工作認真也很會忍耐，此刻卻按耐不住柔軟的慾望——好想摸摸看。

沙蜥的尾巴閃現臉龐。嚮導用一聲輕咳打斷思緒，無聲斥退了精神體。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先找個帳篷慢慢聊？我看沙塵暴快來了。」沒有哨兵的視力，索黑爾瞇著眼遠眺天際，幾秒後又用力眨了眨眼皮，向著學者的方向略微低頭，「我也想知道那邊的機器都說了些什麼——」

「……雖然，我可能會有很多問題。」
話竟，他臉上泛起一點點符合年紀的靦腆。

「想問就問吧。」答覆總是很簡潔。

奈文瞟了並列的營帳一眼，繼而挑中較為偏僻的落腳點。雖說遠離空中交錯的會話，然也便於觀看沙塵暴，以及天穹洪水般傾瀉的朱紅真面目──大概是月食吧。

學者的眉宇、語氣乃至步姿均整齊劃一。比索黑爾先選定帳篷，比索黑爾先轉身，比索黑爾先邁步。最後確認了有沒有足以容納兩人的舒適空間。惟獨那隻象徵精神的黑色小動物還待在原地，用同樣穩定的調子走到青年的足邊。

索黑爾再次眨起眼睛，出乎意料的答覆將他釘在原處，只能睜著眼看著奈文挑選帳篷，打理一切，直到那隻毛茸茸的小動物像引路人般來到自己腳邊，他才回過神，慢半拍地忍揚起眉眼，笑了出來。

「你該不會是特地來給我摸的吧？」索黑爾悄悄蹲下，壓低音量詢問雇主的精神體，同時試探性地將五指伸到粉色的鼻子前。見牠沒逃，掌心得寸進尺地來到圓滾滾的腦袋上，輕輕摸了兩下。踏入基地以來無聲累積的緊繃精神因而放鬆些許。一直躲藏著的蜥蜴也自外套領口邊緣探出腦袋。

索黑爾又笑了。

「——噓，這件事要幫我保密，知道了嗎？」
他對著小動物豎起食指，然後拍了拍膝蓋起身。奈文還在等自己。思及此，他馬上提起行囊，用著小爪子能跟上的速率朝學者挑好的帳篷走去。

「牠是什麼動物？是小熊嗎？」
嚮導掀開簾子第一句話就非正事。

「袋獾。」奈文不以為忤，隨口給了非正事的答案。

「也叫塔斯馬尼亞惡魔。」

無疑是稱得上帥氣的稱號。但悠閒地跟在嚮導身邊，復又跳回「本體」鞋畔的動物不過小狗體型。再者受學者氣質影響，原物種該有的狠戾也幾乎隱而不見。

「牠跑得很快，爪子也很有力⋯⋯嗯，名副其實。」索黑爾多看了「惡魔」兩眼，隨意拉開一張露營椅，並將手臂倚到木製的簡易營桌上。帳篷不大，但五臟俱全。桌上還擺著一盞油燈，一台無線電收音機，角落擺著兩箱乾淨的飲用水。

他自己也帶了一瓶水，就裝在鋼瓶裡。轉開瓶蓋，他仰頭慣了一口後，將話鋒轉回正題。「剛剛說到哪了，對了，地圖跟影像……」

「……有人說他祖先流傳著一張地圖，指引古代文明的遺跡——之類的，探勘現場常有的『民間』考古學者。但畢竟是 OMSI 招來的合作者，多注意總是好事。」他一邊說，貼著桌面的袖口邊爬出一隻渾身藍鱗的蜥蜴。「至於影像……是一卷錄影帶，不知道是誰帶來的，問了一圈也沒人承認。我試著播了一小段，結果畫面很模糊，什麼都看不到。」

他稍作停頓，然後攤掌搖頭，「大概這些，都是無法證實的資訊。」

方才經過時他就聽見了錄影帶的事。索黑爾帶來更詳細的情狀。至若稍早沒聽見的古地圖──倘使能夠驗證再追究也不遲。委實和嚮導的結論相同。暫時沒有深探的必要。故奈文只是點點頭。末了開口返還情報。

「我這邊……說實在，過程很無聊。先說結論吧。」

哪怕本行也不一定好聽繁瑣枯燥的作業實錄。接著又添了一句補充：「要是你有興趣，之後再談。」

理應是休憩時間，奈文仍邊說邊汲取周遭隱微無形的訊息。

「能取得的資訊到地表下一百公尺左右。發現有無法穿透的反射層……但一探測到這裡，儀器就突然過熱停機了。現在應該在搶修。」

聽覺末梢，他感知到朦朧如沙粒的交頭接耳。

「還真是災難呀，不過這也代表底下確實有東西……」以第一天來說，這些收穫也算豐盛了。對索黑爾而言更是如此。有了奈文的承諾，桌面上靜止的蜥蜴驀地揚起腦袋。他本來就想向奈文「教授」學習一些考古知識，之後的時間著實教人期待。

而在這之前，他得先把工作做好。

索黑爾收起童心，適時地打斷哨兵益發專注敏感的感知。

「……外面有什麼嗎？」他知道學者似乎聽見了什麼。「需要我幫你『關掉』嗎？」

嚮導善解人意的問句讓黑眸停頓片晌。一般而言，此際接受索黑爾的提議才是理想答案。但他輕輕搖頭。

「……休息前再做吧。說不定有什麼派得上用場的。」

興許有自覺亦可能沒有。但豔陽若要收斂鋒利輝芒，總是只在不得不為時。

「他們在討論儀器的事。另一邊還在談沙塵暴。」末了立即拋出所聞。既是身為夥伴的義務，亦免得索黑爾有意見。

下意識放出的觸肢觸電似地撤回。他驚訝地發現自己被刺了一下，但很快又笑了出來。

「這樣的沙塵暴在這一帶也很少見。」索黑爾接過話題，自然延伸下去，「鐵鏽的味道……濃到我這個嚮導都聞得到。」

「附近也沒什麼工程開發，這味道大概跟污染無關。」

「無線電也連不上。」

有人試圖與外界取得聯繫，卻只迎來陣陣雜音。

「說不定真的鬧鬼了。」

他信口開了個不太合適的玩笑。由毫無弧度的唇邊構織益顯疏冷。除了 OMSI 與合作者，尚有數支私人調查隊。理應如同鬧市能壯彼此之膽。然眼下只有不安倍數放大。還沒進入地宮，就像已受困於墓穴。

「鬧鬼的話還好解決。」

他邊說邊打點起物資，除了飲用水，還有一些乾糧、簡易調理包，而罐頭濃湯在這種時候總能發揮奇效，適度的溫暖身子。

「要喝嗎？」索黑爾抖了抖一罐蘑菇口味的罐頭，又從包包裡拿出簡易炊具，「苦中作樂也是我的其中一個優點。」

「麻煩了。」

他乾脆地接受嚮導的好意。即使封在罐頭裡，哨兵也能嗅到濃縮成緊急物資的湯品味道。見索黑爾熟練地布置炊具，他不禁說了句：「你好像很熟練。」

就算缺乏鑽探他人精神的能力，奈文也看得出青年的靨容底層蘊藏祕密。並非出自何種天賦，實乃不得不與陌生文化交流的學者必得有所修為。

「興趣？」

玩笑似的回應配上剛好響起的開罐聲，頗有幾分戲劇效果。索黑爾頭也不抬地刷開一支火柴，往酒精爐芯注入火苗。藍紅色的火焰很快竄起，接著又被裝著水的鋼杯壓住。他將罐頭放入水中隔水加熱，看著火光爬上杯身，映出同室的哨兵。

「——當然，興趣什麼的只是玩笑話。」

杯身慢慢變熱，藍色的小蜥蜴便追著熱源縮在炊具旁取暖。索黑爾則慢慢抬首，面上依舊寫著輕盈的笑。

他並非秘密主義者，不說明僅僅是因為沒什麼好說的。他所走過的路與遠在寒冷北國的學者本質無異。他如此堅信。

嚮導再次低頭，拿起湯匙攪動濃湯，蘑菇被濃縮後的鹹香也隨著熱氣逸散至空氣中。

「以前有過野營的經歷，這種應急糧食幾乎天天都在吃。」他邊說邊煞有其事地在桌面一角鋪上布巾，並拿出袋裝的乾麵包、巧克力棒，如幾個月前的最後一餐那般布置起來，「不過像現在這樣能吃熱的時間比較少，所以今天還是比較幸運的。」

「探勘第一天奢侈一點，之後也比較有動力對吧？」

奈文不置可否。就算落魄到只能刨土入腹，他的「動力」亦不會消退一絲一毫。

然豔陽高照的荒原容許青年的善意進駐。學者遂換了個較為輕鬆的坐姿。如幾個月前的最後一餐那般。

索黑爾布置晚餐之際，黑眸橫橫掃過帳內擱放糧食的邊隅。若每個營帳皆有同等存糧，供應一陣子還很充裕。最少七天內餓不死。但願期間沙塵暴得以停止，好讓補給按時抵達──漫然思忖沒有延展得太長。哨兵的注意力不消多久即被引回。

不意與小蜥蜴對上眼時，指尖在牠眼前晃了一下才執起餐具。

「老師很討厭蘑菇。」

學生倒是持有不同感想。

索黑爾對老者的印象停留在目送他們離去時的那一刻，如今蹣跚影子被鮮活的日常喜好洗滌，成為一段適合搭配溫熱餐食的閒談。

索黑爾又笑了，伏在桌上的蜥蜴也跟著甩了甩尾巴。

嚮導能讀懂哨兵的情緒波動，即便奈文沒有笑，隱微上揚的語氣仍彰顯他跟他的老師不一樣。但索黑爾顯然很享受聊天的時間。他戴上手套，將罐頭從沸騰的熱水中取出，並把內容物平分至兩個杯子裡，然後將盛滿濃湯的鋼杯與乾麵包推至學者面前。

「別跟我說你也不喜歡，雖然還有玉米的，但一人一罐就真的太奢侈了。」黝黑的瞳仁愉快地彎了起來。索黑爾明知故問道。

至於他只將笑意淺淺地藏在鼻尖。惟有寫在一紙合約上的默契讓索黑爾察覺湮沒在同樣無彩的瞳眸裡的表情。

「不管喜不喜歡我都會吃掉。」

之於飲食實沒有什麼好惡。但奈文說到做到地先開始用餐。一時竟闃靜無聲，彷彿連呼嘯的沙塵暴都識時務地給予即將進入墓穴的生者一絲留戀現世的須臾。

帳外狂風未歇，他亦未替他梳理，眼下彼此卻只聽得見餐具碰撞聲與細碎咀嚼聲。他為這個發現詫異的眨眼，情緒馬上又隨著無聲緩和。索黑爾捧起鋼杯，落下笑語。

「還真是可靠。」

油燈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拉得極長，映射在帳篷上。兩道影子就這樣在狂風中如常用餐。

連象徵兩人精神的動物好像都在享受難得的片刻般顯得鬆懈。奈文沒有答腔。但若索黑爾這時走進荒原，也許那灼人的溫度也會消退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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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LB: 我也已經釘選您的噗浪了！（不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