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區比想像中要先進許多,滿地衛星設備、探測儀器,閃爍綠光的電子螢幕十步能踢上一個。
桑德斯吹著口哨,偶爾會吹破音的民謠在隊伍行進間踩著步伐前行。這片地作為出差目的地還算能接受,再算上已經入帳的金額,桑德斯十分愜意地享受著大漠風光。
如果風能再小點就好了,他已經吃了幾口沙,挺難吃的。
「好像不用報到。」不須打聽,哨兵的耳朵遙遙就聽見OMSI本部成員交談的聲音,桑德斯瞇起眼睛,沒聽見什麼有意義的消息,「那麼我們現在該做什麼呢,大少爺?」
忍受了整趟毫無私人體驗的航班,卡伊洛斯總算是有些習慣身旁人說話的調性——抓不太住頻率、飄忽得像顆氫氣球,似乎很活潑,又有點惡劣的性子在裡頭。
還沒有進入工作狀態、就算想要就事論事也沒有辦法強迫著來,無奈的表情全寫在臉上,他抿了抿唇,朝看起來無比適應的人投去頗有意見的目光,「不要叫我大少爺。」
舉手投足間的氣質難以遮掩,卡伊洛斯無法像下屬那樣恣意地在沙地上到處走動閒逛,一邊思考此趟工作該如何、又該從哪裡展開,平底靴裡的沙粒又該如何清理...
令人擔憂的事真多。
「你能到前面去看看嗎,」他最後決定讓自己的錢花得有價值,「或許有什麼值得人群聚集的消息。」
「那要叫你什麼?小少爺?」桑德斯兩步跨上岩石,放眼望去盡是黃沙,「還是老爺?要是喜歡東方也能叫你公子,入境隨俗的話或許可以稱作──」
桑德斯的話沒說完,因為他隨手摸上自己的耳垂,被微微發熱的耳釘給燙出一個驚呼。
太陽有些大,即使布料包覆皮膚,露在外頭的金屬飾品還是在接收著熱度。或許進入沙漠前該把這些小玩具拆下來的,可他嫌麻煩。
只有收錢的事不麻煩。
「你要說得精確一些,這樣才是好的主管。」桑德斯瞇著眼睛笑,「以及為了讓你有好的花錢體驗,送你我剛聽見的消息。」
「他們說西北方可以探索,因為衛星在那附近掃出了什麼難以判斷的東西。」桑德斯始終認為哨兵的耳朵方便之處在於不用走動,這不?派上用場了。
「...還是叫少爺吧。」卡伊洛斯想也不想地打斷,讓對方失控地擴散下去還不如自己先想一個勉強能夠接受的選項,天知道這個傢伙怪異的腦迴路能想出什麼離譜的內容,「前面不用加形容詞,大還是小都不要。」
經過航班摧殘的人現在只想找個角落靜一靜,然而責任在身,他打起精神思索桑德斯完全沒有移動腳步就得到的訊息,對方大概也不至於在這種時候胡謅。將披散在肩的長髮收攏成馬尾,卡伊洛斯仰頭看了看陽光斜射的方向——非常笨拙地,他無法在沒有指北針的情況下分辨方位。
「還有嗎?」
和對方說話最好不要使用問句,他在幾次對談後就親身學到了這個教訓,然而習慣讓卡伊洛斯再一次栽了跟頭,「你會開車吧?我們開車去。」
他要在副駕上堆滿行李,自己坐後座。
「剩的是付費解鎖,或者時候到了再告訴你。」其實沒有更多了,桑德斯能分辨的眾多聲音裡的這些資訊已經是極限,其餘內容不是聽不明白就是聽不清楚,但那沒必要說出來。
桑德斯直接伸手往卡伊洛斯的口袋裡掏,精準地摸到鑰匙後往車的方向走。鑰匙圈掛在他的手指上,流暢地甩了一圈。車子不遠,他率先打開後車門,對著遙遙綴在後面的老闆開口。
「來吧少爺,請上車。」
聲音不是很大,剛好夠附近的生物聽見。
我付的錢還不夠多嗎?
他不是不知道桑德斯和西里爾的熟識關係,這趟行程裡會出現這個人多半還是和弟弟有關,自己開出的價格是一回事,西里爾承諾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該不會有陰陽合約的問題吧,卡伊洛斯皺眉鑽進車後座,打算抽空聯絡一下遠在家鄉的弟弟。
「...請問時候到了是什麼時候?」他不抱希望地問,只為了不讓話題落到地上,儘管內向的人習慣並享受沉默,然而卡伊洛斯同樣也是不擅於應對尷尬的人,「還有,我弟弟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
我給雙倍還不行嗎。
當然,這句話在得到答案之前並沒有說出口。
桑德斯的駕照只有也只開過普通的四人座轎車,但無論轎車越野在他看來並沒有多大差別,都是一腳油門的事情。
車子越過黃沙,留下沒多久就會被掩埋的痕跡。
「這位少爺看來很不適合玩占卜。」桑德斯從後照鏡裡看了一眼後座的老闆,「不急嘛,還是說你也想知道那個德國來的考古集團正在打賭誰要色誘封鎖區負責人這件事?」
沒有這件事,他胡扯的。
「然後說到西里爾先生,他可也是用身體和我交換了好處呢,你也要嗎?」意思是西里爾和他成為了朋友,並且他還沒有放棄找對方去玩高空彈跳或是極限運動。
越野車被開出了加長型禮車的從容,卡伊洛斯,卡伊洛斯很難描述這樣的感覺,像是稀鬆平常的一次出遊、朝窗外望去卻只見得滾滾黃沙,而駕駛座前的人看起來輕鬆得很,似乎真正在享受著此趟出行。
心態真好。他想,勉強能算作一項優點吧。
「德國人不像能做出這種事的民族。」除非他們喝了酒,誰知道呢,也說不定,如果這是桑德斯聽見的消息...為什麼要聽這種垃圾消息?
卡伊洛斯透過後照鏡的反射與哨兵對視,「我弟弟有交往對象,他也不會做出這種事的。」
幫弟弟斬爛桃花是好哥哥該做的,不幸的是他的確不知道這是桑德斯的爛玩笑,為了跳脫這場尷尬的局面又扔了新的爛玩笑進去,「我能用身體和你交換什麼好處?」
越野車一路往西北岩層區駛去,桑德斯又吹起那隨時會破音的口哨,聽上去已經從民謠蛻變成了流行樂,某知名美國女歌手的愛情歌曲。
「哎呀,少爺這麼主動,我有點害羞呢。」方向盤轉了半圈,沙丘近在眼前,「如果您願意跟我一起挑戰刺激,或許我可以好好幫忙看看這片地有什麼有趣的?」
啊,真該錄音,把這段對話拿去給西里爾先生聽的話會得到獎金嗎?希望會的。
越野車停了。
你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害羞吧。
還沒學會把吐槽說出口,卡伊洛斯抿了抿,想追問挑戰刺激是什麼意思,是否和他們兄弟倆認識桑德斯的契機有關——雙臂的紋身,替他描繪這幅圖樣的人似乎是桑德斯的朋友。
他在忍受走音口哨和繼續被對方堵到無語的兩難中選擇後者,其因是桑德斯至少說了能幫自己看看這片只被黃沙和岩石覆蓋的區域。這個哨兵可是收錢的,還不便宜。
「到下車的時候了?」引擎的轟鳴停止,卡伊洛斯透過後照鏡的反射看向駕駛座上的青年,沒有聽見車門鎖打開的聲音。
「需要我幫忙開車門嗎?噢,我沒帶陽傘給你,我應該不會因為這樣被辭退吧?」桑德斯將車熄了火、跳車後幾步便躍上岩石,壓根沒有半點擔心失去這場兼職的模樣。
他自顧自地向遠方看,短嘴烏鴉不知何時冒出了頭,站在他腦袋上振翅,又在他綿長的口哨音裡向遠方飛去。
他看不到的地方,牠能看見。
桑德斯伸了個懶腰,轉頭看向卡伊洛斯:「好啦,不過少爺你到底想在這裡找到什麼來著?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支隊伍是來做什麼的。」
「嚴格來說,找你入夥的也不是我。」卡伊洛斯將頭髮紮成馬尾,戴上手套後才慢條斯理地下了車。
他沒有跟著桑德斯爬上高處,而是站在車旁幾步遠的地方張望,緬因貓在腳邊蹭了蹭,開始刨土。
「你的好朋友、我的好弟弟沒有告訴你嗎?行前手冊?」算了吧,對弟弟的性格一清二楚,也開始學會對哨兵吐槽的人抿了抿唇,從包裡掏出筆記本潦草地勾勒,「來找能賣錢的東西。古董、文物、遺跡......什麼都行。」
「所有能當成商品的都能帶回去。」
桑德斯了然,商人之所以富有就是善於把握時機,而這位老闆大約就是商人楷模吧。
他摸著下巴,考慮著是否該讓眼前這位商人楷模見見短嘴烏鴉幾秒前發現的東西。在他看來,那玩意兒毫無價值,但誰知道,也許卡伊洛斯想發展一下考古博物館之類的事業呢?
「瞭解,那麼請您看向東北側,右邊,對,右邊,往前走吧,那裡有個洞穴,裡面有你可能會喜歡的東西。」
桑德斯沒有領頭,他直白地敘述了那裡沒有危險,就這麼將雙手背在腦後,等著老闆去開獎。
卡伊洛斯看了看站在岩石上、似乎暫時不打算移動的哨兵,權衡了溝通可能產生的情緒成本後默認自己打頭陣的安排。
緬因貓走在前面,他則捏著筆記本沿著貓腳印走,沒有太過在意身後的桑德斯是否跟上——他總不能自己把車開走——不對,這不無可能。
揉了揉隱隱發脹的眉心,卡伊洛斯在走過幾處被沙與焚風侵蝕的岩石堆之後,終於看見疑似方才被提及的洞穴——
那裡有個半身被沙土吞噬、衣衫襤褸的人型,斜靠在岩石上,乍一看無法分辨是否已經死亡。或許是站得不夠近。卡伊洛斯想,又往前走了幾步。
「桑德斯——?」
桑德斯確實想過把車開走、把老闆扔在風與沙之間,他想這對於一個養尊處優的少爺來說會是很好的體驗。但他沒這麼做,因為前方有更有趣的事情等著他。
直到卡伊洛斯呼喚他,他才慢吞吞地靠近,短嘴烏鴉又站到他腦袋上了。
「友情提醒,我的眼睛告訴我他身體裡有東西。」他說,「你不覺得看起來很貴嗎?考古、歷史資料什麼的,封鎖區有一半的人為了這些東西而來吧。」
邊想著應該把車鑰匙拿回來自己保管,卡伊洛斯站在距離屍身還有幾公尺的沙地,雙手抱臂打量著,邊思索身旁哨兵的提議。
怎麼想都只是在噁心自己。
以小人之心渡小人之腹不是什麼值得愧疚的事,他考慮著是否該開個零用錢的價格讓桑德斯過去將乾屍撕開檢查,好奇心卻先一步佔領了主控權,「我們不是來滿足求知慾的......但你說的對,它大概能賣個好價錢。」
「我去看看。」他說,緬因貓隨即向前踩出試探的步伐,「你跟在我後面。」
至此終於有點上位者的模樣,戴上手套的青年小心地蹲到人體前側,伸出的指頭按住乾屍下頜——
桑德斯待在後頭,百無聊賴地開始摸烏鴉的羽毛並試圖拔下。烏鴉撲騰著啄他,卻也沒發出聲響,一人一精神體就這麼自己玩自己的。
直到空氣突然變化的那瞬間,他才歪了歪脖子,精神體也振翅飛起。
他又吹起了口哨。
烏鴉的叫聲在紙片碎裂的瞬間響起。
粗啞的叫聲在頭頂盤旋,由近而遠,最終消失。口哨聲早就止了,桑德斯幽幽一嘆,聲音像那張羊皮紙一樣碎在空氣裡。
「沙塵暴要來了。」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