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看似纖瘦的四肢與白皙光潔的肌膚相悖，身為科科拿A的軍校生，再如何謹小慎微，刀槍棍繩終是在她左右手上平等地各留下一層薄薄的繭。她唯獨慶幸這繭生得勻稱，平鋪直敘像浪花拍不著的白沙，讓模特工作暫且受不到影響，甚至偶爾還能接到手模業務，「軍人模特」亦成為不小的賣點：當代人的喜好愈發多元，縱使她不願承認，這份令人匪夷所思的審美讓她於時尚市場中扶搖直上，永遠會是現階段板上釘釘的事實。過去神親吻祖父的雙目，而今祂擁抱她的軀殼，揉雜血液中的Appelhof經常讓她渾身麻癢，面對鎂光燈時抓心撓肝；

那是一種過敏症狀，是生命在細枝末節裡騷動，是連藥物都無法遏制的震顫，遠比青春熱烈的，與她這般為仇恨掙扎者格格不入的──真相是什麼？真相是神明老眼昏花，將Lieselore Margreet Appelhof誤認為Russell Appelhof，她的成就不過徹頭徹尾的騙局，僅此而已。

　　上回見Jantien時，對方捧起自己的手磨蹭著玩，邊摳弄硬皮邊誘哄她教學正確的握槍方式。矯正機構戒備森嚴，不可能讓受刑人尋得任何可乘之機，她在Cathelijn的允許下點點頭，煞有介事地模仿三流愛情片中唯一一幕出現槍枝──還是玩具水槍──的演員抓取手勢；Jantien很快識破了她的把戲，嘲笑她學藝不精，於是她一臉信誓旦旦，表示公司給她報了初階表演班，老師就是這麼教的。

　　「Lies，妳變無聊了。」Jantien噘了噘嘴，食指和中指指尖抵住她的太陽穴，「說，妳把七年前那個可愛的Lies綁去哪兒了？」

　　她愣了一會。

　　「她已經……被藥物殺死了。」

　　Jantien嘲她開槍。

　　「我們到了。」

　　吉普車停了下來，她向司機道謝後，輕輕拍了拍Nassir的手背，「沒事吧？已經給你強效藥了，怎麼還暈成這樣？」

　　「再讓我……休息一下……」

　　比自己年長十七歲的男人難得示弱，氣猶若絲中不知怎麼竟能聽出撒嬌的味兒，奈何司機趕著跑下一趟，她看著Nassir的肩頭嘆了口氣，不由分說直接抄起對方的膝彎，營帳處的執守人員顯然認得Nassir，沒對她的身分進一步確認便放她進了營帳；官威真大，她內心吐槽著給Nassir餵藥，等藥物作用時環顧營帳陳設：或許是設立於封鎖區入口的緣故，這裡的物資齊全程度遠超她的預期，從基本藥品到便攜乾糧，連花紋時尚的沙漠圍巾都任人拿取，幾個知名品牌的新設計混入其中，想來贊助OMSI後收益可觀。

　　「有相中的嗎？」埋在她頸窩的腦袋從喉頭發出氣泡的咕嘟聲，她提起擱置一旁的水瓶，又讓Nassir喝了些水，「由上而下第二排右邊數來第三塊還不錯。」Nassir不懂時尚，工作穿西裝三件套，放假同樣襯衫不離身，安全且無趣得令人髮指，然而自從她回歸社會、與對方重逢後，即便她從不主動提起模特培訓課程，對方卻漸漸開始和她談論一名心理師並不擅長亦無天賦的領域，先不論幾年來審美終不見長，Nassir超脫了醫病關係地走入她的世界，至今仍隔三差五讓她感到手足無措。

　　「妳這品牌大使當得可真稱職。」

　　她厭惡這樣的出奇不意。

　　「放心吧，無論真話假話，全都傳不出封鎖區的。」

　　「你簽保密協議的對象是組織，不是我。」

　　「哎呀。」

　　一把將口蜜腹劍的王八蛋摁進抱枕堆之間，她起身抽走了和自己存在契約關係的花裡胡哨，頭也不回地走出營帳。方才著急解決Nassir的暈車困擾──這些年來拿良心餵狗竟然還剩下不少廚餘殘渣──只匆匆掃視了營區範圍，加上光入口處磁場就能令她太陽穴隱隱抽痛，縱使受過專業訓練，她腦中也只繪製出了模糊的分布藍圖；無法自控遲早會自取滅亡，她吞服包裡的常備藥，突然聽見指揮站那頭傳來機器的警示聲，幾名技術人員似乎收到支援信號與她錯身，偶有目光瞥向她的通行證，或同情或鄙夷地飛馳而過。

她當然知道他們好奇什麼，凡是曾瀕臨失控、為各國政府記錄在案的哨兵，皆會被明文註記管理嚮導的完整名姓，封鎖區外她隸屬Russell Appelhof，封鎖區內她隸屬Nassir Truman Clarke，世界告訴她「人要為自己而活」，然而現實是無論身處何處她終究得仰人鼻息，連在自己口中Lieselore都只能屈居第三人稱。

　　她一視同仁地回以微笑。對她這類犯罪者而言，出了矯正機構才是刑求。

　　根據技術人員的交頭接耳，地層掃描儀因過熱而暫時停機，推測地底存在反射層導致掃描重複運作。她駐足於外圍，憑藉身高優勢窺探情況，可惜這並非她的專業領域，聽了一會即時報告便興致缺缺地離開了。一名皮膚黝黑的年輕女性進了Nassir所待的營帳，面部輪廓與她經紀公司的大前輩八分相似：有關公司元老Fernando Sinatra，她和對方的關係，目前頂多止於面試官及受試者，四年前他們在會議室裡打過照面，四年後他們仍是偶遇時點頭致意的泛泛之交；

活躍一線的超模行程緊湊，伸展台上的完美表現使他神祕低調的私生活備受關注，傳言眾說紛紜天花亂墜，句句煞有介事，句句無憑無據，唯一受本人證實的是他有個目前於知名電視台擔任新聞主播的雙胞胎妹妹，然而世人往往對女性的事業成就敷衍搪塞，網上一搜便知，美麗的Olivia Sinatra自亮相起緋聞便未曾消停，男主角成群結隊地換，花卻從沒打算落入誰家──

　　不過十分鐘，Nassir出了營帳，三步之外是與新聞直播中的活潑明豔截然不同的、一臉冷峻的Olivia Sinatra。兩人朝自己走來，Nassir的笑容一如既往溫和得令人作嘔，然後他就這麼站在自己身側，抬手輕輕攬住了自己的肩頭。

　　「認識一下吧，Ms. Sinatra。」

　　只見女人草草打量了她一周後，透藍的眼珠仔仔細細滾過她的通行證。Nassir Truman Clarke與她的名姓並排著，在病歷表上，在同意書裡，在每個朝生暮死的瞬間。

　　「她是妳哥哥公司的模特，Lieselore Margreet Appelhof。」

　　　　　　　　　　　　　　　⠀──𝑨𝒑𝒑𝒆𝒏𝒅𝒂𝒈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