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文勉強支起身。從指揮站返回起就頻頻感到精神發散。

是時候請嚮導履行合約內容──儘管若要深究，早在兩天前就該這麼做了。

五感浸在沙塵裡是什麼感覺？一刻可以忍受，那一日、兩日呢？

索黑爾聽見身後傳來動靜，彼時他正在張羅這天的第一餐。用瑞士刀切開的雜糧麵包平舖在鐵盤上，旁邊放著開了一個口的香腸罐頭，炊具上正煮著即溶咖啡。他將這餐定義為早餐。若不維持規律的生活，恐怕會墜入無止息的風暴支配裡。

「……醒了？」他悄悄的遞去視線，像是為了自己的關注找理由般，又補問了一句，「你的咖啡要加糖嗎？」

這兩日他每天都問一樣的問題。這兩日他不只一次向奈文投射目光。他想敏銳的哨兵應有察覺，如果沒有，便代表沙塵的影響已敷蓋哨兵的心象。

一日可以忍受，那接下來的兩日、三日，甚至七日呢？

一日。兩日。他知道自己一逕在推延起床後睜眼的時間。多一味五感就多一點汙染。即使會變相增幅聽覺也好過一早就不得不處理所有感官資訊。

然奈文不願意對嚮導產生依賴。他沒有固定搭檔。亦不是每個嚮導都如索黑爾熟練復懂得保持距離。學者必須設想之後的事。原先在喉間編好的請託硬生生轉了個彎。

「不用。謝謝。」末了才迎接嚮導的視線。

若是昨日，或者前日，他會乖順地將苦澀的咖啡遞出，兩人會在一遍安靜中享用早餐。

但今天是第三日。

「你確定嗎？」索黑爾照常遞上煮好的黑咖啡，話鋒一轉，戳破自己的藉口，「抱歉，其實我不是在說糖。」

「我是想說……前晚的承諾，隨時都可以兌現。」

就算不動用能力，嚮導的言語也總是有魔力的。垂覆神識的沙幕濁流中，只有那雙闃黑眼眸格外分明。一時無話。奈文靜靜地品了一口咖啡。不添糖的飲料照理會以香氣喚醒嗅覺，繼而讓苦酸留在舌根。可注視水面倒影時，光從外見就能看出自己的疲態。

索黑爾的坦率令人感激。可惜奈文的思量時間沒有因此簡短。往復呼吸幾回終於開口。

「抱歉。麻煩你了。」

得到肯定的答覆，索黑爾這才舒坦地揚起笑容，並順手往自己的咖啡裡加了一包糖。

「好了，我們不要再說『抱歉』了。」他將手臂放到桌上，朝奈文攤開掌心，「不介意我握你的手吧？直接接觸的效果比較好。」

饒是他也明白何時能否決何時不該妄動。遂坦然伸出手，觸及嚮導冷血動物般低溫的指掌。順道收起了密布於精神圖景的無形尖刺──若託寓想像，會發現那是熱辣陽光所構成。

奈文的心象是晴朗萬里，無垠開闊的場域。照理該教見者神智舒暢。但任何試圖舉步的嚮導都會立即察覺腳下是龜裂乾澀的荒土。繼而認知到無處不在的日光亮得刺眼。並非為了遍灑慈愛而高懸天際。

惟獨此時烈度稍弱。許是哨兵給出的許可。又或沙幕揚塵所致。

踩上乾涸的大地，那日只能匆匆一瞥的荒原在眼瞼內展開。索黑爾閉著眼，靜靜探出觸肢，令漫溢的星河敷蓋哨兵掌心的紋路，下沉至逕流於皮相底下的神經。睜開眼瞼時，灰黃塵土底下，隱約可以看見烈日與藍天。第一晚被刺的感覺有了答案。

與出身雪國的印象相反，奈文繪製的心象圖景像極了熟悉的沙海。

索黑爾深吸一口氣，通體異藍的小蜥蜴從褲管鑽了出來，四處張望，似是在尋找黑色小獸的身影。

「……那麼，你在哪裡呢？」

他則邁步，越過腳下龜裂的大地，一逕朝沙塵彼端前進。

索黑爾只道他是北境來的學者，然不知他其實誕生在數十年來都風雨交加的地界。無論氣候恁地宜人，也改變不了不得不抵禦暴雪進逼的命運。也許因此他抽乾所有水脈，以滿目荒蕪迎接每個踩進抽象境界的人影。

日前還比主人直率許多的袋獾沒有輕易現身。放眼望去甚至也找不到可供藏匿之處。

他不知道奈文生自何方，也不清楚他是「如何」來到這裡的。但他見過同樣乾裂的大地，確信剝開本質之後會發現，他們確實沒有很不一樣。

無論是高懸空中的日照還是瀰漫天際的沙幕，他都有信心不會渴死其中。

「還以為你比主人好找，結果——是我失算了。」

輕鬆的笑語拂過地表。索黑爾從不認為自己擅長疏導，只是耐受力特別好。他嘗試著讓晚風吹進此地，向前的步伐仍未停下。小蜥蜴的四肢則又超前好幾步，尾巴頻頻撩過裂隙。

很難斷定那破綻是奈文的許可導致抑或無意識的作為。然而敏捷的蜥蜴終會察覺某條裂隙依稀冒出水氣。不如其他創口連一隻手指都探不進──或者會被咬下一節也說不定。

晚風拂過時，足底相隔一層沙土的窸窣觸動虛數堆疊的聽覺。

探路的蜥蜴驀地定住，腦袋向著主人的方向高高抬起。索黑爾忍不住笑了，進而抖落幾絲涼意。

若不是為了疏導，他一定會被刺得全身發燙吧？

索黑爾再次前進，維持著慢悠悠的心情，漫步到停滯的蜥蜴旁，乾脆席地而坐。

「你在這裡，對吧？」觸肢如星河流入裂口。他盤起雙腿，耐心等待圖景的主人現身。

由唯一會動的物事支配的圖景持恆投下無量豔陽。精神與外界的時間不等長。尤其除了等待便百無聊賴時，更容易被漫長的體感絆住腳步。圍城是比拚耐心的試煉。亦是心象主人的刺探。

直至星河滲入至陰晦潮濕的某處時，翳影中驀然冒出一雙眼睛。繼而嚮導的虛構肌體被細針般的無形尖銳物事扎了一下。

「——」

他抬起掌心，中央赫然多了一個紅點。尖刺是虛構的，痛感卻是真實的。然而表象世界的嚮導並未收回手，身處心象圖景的索黑爾也只是慢慢收攏五指。

「找到你了。」

他垂下眼眸，與藏匿裂隙深處的眼睛對望，眉梢自然彎了起來，如在城市黑夜中覓得一顆星子那般欣喜。索黑爾再次張開指掌，指腹節制地輕碰地表，滲進沙土的星夜綠洲隨即被他築起的堰體止住。

「抱歉，你不喜歡我碰那裡吧？」

索黑爾令笑聲下沉，等待尚在持續。

豔陽透過沙幕灑落，具現成熱辣的觸感刺激嚮導神經。現實中，端坐著的青年也不受控泌出汗粒。

放眼古今均有等候賢士的故事。索黑爾眼下等待的並非什麼智者，只是一隻倔強的袋獾。深陷感官風暴的精神會不分敵我地示以警戒，有些甚至會不假思索地咬斷一隻善意手指。幸虧奈文的精神還未緊繃到如此地步。

縮回縫隙中的袋獾筆直盯著外頭漆黑燦爛的銀川。片刻。半晌。一晌。末了嚮導虛構的眼瞼張闔之間，那隻渾身髒兮兮沾滿沙塵的小獸已現身在膝前。

……我的天呀。

索黑爾差點沒忍住驚呼，一逕平靜的情緒第一次產生動搖。他想起稍早奈文還「拒絕」過自己一次，動搖很快被壓平成無奈的笑。下次或許該早點提出邀請。

跟主人一同被曬熱的蜥蜴不知何時爬到袋獾的爪子旁，晃著尾巴輕掃絨毛。

「過來吧，我幫你拍拍。」而身為主人的索黑爾亦向小獸張手。

袋獾甩了甩身子，徒勞地抖落幾滴沙塵。仍然警戒卻順服地挨近嚮導腳邊。兩隻眼珠頻頻在索黑爾和小蜥蜴身上打轉。

索黑爾必定會再次察覺，這座圖景著實存在水氣。沾在指掌上略微黏附的沙粒即是證明。但喉間依然乾渴。只是陽光不再熱得讓肌膚幾乎冒煙。

索黑爾輕輕搓掉指腹的沙粒，水氣的來源大概是方才不慎觸及的晦暗，但光靠這點濕氣明顯無法洗淨袋獾身上的汙染。 思考間，沙蜥已率先扒著黑色小獸的絨毛，爬到兩只圓耳間。

「……我知道了，別催我。」黑眸無奈地與爬蟲倒豎的瞳孔對視，下一秒，嚮導伸長指掌捧起袋獾。

「閉上眼睛，很快就好了。」

他垂下腦袋，靠在小獸圓潤的耳朵邊柔聲哄著。無形的觸肢交織成網，指腹輕柔地將沾附背上、小臂上、爪子上的沙塵一一撢去。

網狀的小小夜幕只籠著精神體，而未擴及整座圖景。袋獾遂放下本就無必要的過度警戒。任由溫潤月光般的觸肢除去沾在毛皮上的汙染具象。末了抖動一下耳朵。

現實中的索黑爾亦能感覺到，相觸的另一隻指掌次第鬆懈。

緊閉的眼瞼微微一動，若這時睜眼，定會發現嚮導露出笑容。

「——好了。」

率先發出聲音的仍是身處荒漠的索黑爾。隨著掌心拂去最後一粒沙，瀰漫天際的沙幕亦退至地平線底下。他忍不住高高舉起袋獾，從四方打量柔軟的黑色絨毛，滿意地笑了。

「嗯，這樣就不會難受了。」

只在被舉起離地時，袋獾左右扭動了一下。沒再釋出敵意。未知是本體的意願，抑或潛意識的妥協。不過要令現實中的學者讓步，仍不會像精神體那般容易吧。

這畢竟是哨兵與嚮導的關係仍止於一紙合約時的事。

「好好，這就放你下來。」

索黑爾又笑了出來，儘管還有些留戀毛茸茸的觸感，仍乖順地將袋獾輕放。始終待在小獸頭頂的蜥蜴也沿著背部、尾巴，爬回主人腳邊。

「你可以跟你主人說，疏導成功了。」

說完又伸手拍了拍塌出一個蜥蜴痕的袋獾腦袋。

待到蜥蜴從尾巴末梢溜走，袋獾才一溜煙地竄進某道罅隙。烈日依舊。然已不再螫人。

索黑爾回到現實時，隨即迎視那雙望著自己的深黑眼眸。如果不是嚮導，八成看不出與疏導前有什麼區別。

「謝了。」他說。

退出連結的速度很快，幾乎是在袋獾尾巴閃進裂口的下一秒，他便感知到露營椅的觸感，再睜眼時，感官已回到營區帳篷內。

「……哪裡。」幾秒暈眩過去後，現實的索黑爾也笑了，隨後收回相觸的掌心，送出輕巧的關切。「我服務還行吧？」

學者遂也縮回袖子。秉著方才接受對方幫助的立場，奈文起身為嚮導續了一杯咖啡。復又補了一包糖。

「我沒看錯人。老師也沒有。」

回到座位後，他答道。

「……不過，這是早就知道的事。」

嚮導一時無語，只能呆呆地接過咖啡，直到糖粒全部溶解才回神。

「……謝謝。我是說，咖啡跟這件事都。」索黑爾抓了抓鬢髮，別過腦袋，呼出一口氣，「下次我會更早發出邀請的。」

他頓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再次轉回視線。

「還請多多指教。」

倘使是哨兵就能斷言不是錯覺。可嚮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學者自從第一次見面、等待恩師的數日間，乃至再度晤面迄今均面無表情。惟獨此刻眼波興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成形前就立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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