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想到,撲天蓋地的沙塵就這樣撕扯營地整整七天七夜。聖書說神用七天創造世界。曾有一人在樹下打坐了七七四十九天後參悟人生百態。但索黑爾不信這些。索黑爾出身逐星而居的民族,他們的信仰是生生不息的自然定律,他們的經典是抬頭仰望便可閱讀的星圖。吹了七夜的沙塵暴對他來說便是少了七夜的星空。
失去星子照拂,這七天索黑爾總是醒的特別早。生理時鐘被打亂的感覺很差,讓久未旅居的他狠狠體驗了一把時差的痛苦。第八天也趕在太陽升起前無奈地睜眼,卻驚喜迎接久違的黎明。
冷血動物會受暖源吸引,自己也一樣,他躡手躡腳地爬下床,朝連接外頭營地的門簾伸手,解開釘緊的繩索掀開一角。
「……奈文,老師,教授。」他對著不知醒了沒的「室友」兼雇主胡亂喊了一通,「沙塵暴停了,但是,外面氣氛怪怪的。」
哨兵需要的休憩環境是極致寧靜。是以奈文當然也無一夜好眠。索黑爾的音色爬進耳內時,他仍閉著眼。開口時嗓子乾澀。
「有人倒了。」
不消他說,異常銳利的聽覺早就割下了營帳外必要或不必要的聲響送進意識,逼迫未醒的大腦消化彙整,再編成結論。
「……還有,我不是老師或教授。」末了且再強調一次。
「是是。」應和學者堅持時,音色總是輕浮愉快的,在驟然凝重的氛圍襯托下顯得特別突兀。直到將話題拉回工作,黝黑的眼珠才沉了下來。
「我先去看看。」
若是肉眼可見的異相,便須提防對哨兵感官的干擾。若遇到五感無法認知的異常,那不論哨兵或嚮導都得加強鞏固。兩者都是嚮導的工作,此刻推自己——嚮導去探路才是正解。
索黑爾在奈文反應過來前率先踏出帳外。靴底陷進沙堆時,擾人的紅色紗幕已不見蹤影,澄黃色的沙海重新在眼前綿延展開。沙海是他賴以維生的「故土」,據說人的視覺會下意識追逐熟悉的物事,但此刻他的目光卻被天上吸引,僅來得及匆匆一瞥澄黃海波,甚至無暇顧慮周遭倒下的人或錯亂的低語喊叫。
索黑爾仰頭,望見湛藍邊際波光粼粼,好似浮在空中的「海」。
霎時星夜翻湧,掀起平靜的綠洲泉水漣漪不止。嚮導向帳內的哨兵招手,音色依舊是沉的。
「……我想,你會想看這個。」
索黑爾踏出帳外不久,他就啟動視覺。起身時,嚮導正好探頭入內。遂邁步走進遍目荒漠。籠罩猶如海浪翻騰的惡寒之下。過量資訊一時使腦髓發疼。奈文斂著眼,謹慎地命視線緩緩攀上一個一個存在現實的非現實之物事。
「……你還好嗎?」
異常景樣或許會對嚮導造成自己有所不知的影響。關心搭檔是義務──即使沒寫在合約書上。袋獾亦悄悄從哨兵背後探出頭。
水光映射下,荒漠成為名副其實的沙之海,激出各種情感以情報的形式流竄至空氣中。好在奈文發問時,他已平息腦中翻騰的星河與海,順便濾掉撲面而來的混雜情緒。
「還好,剛有點暈而已。」
索黑爾語調回復平緩。目光再次轉向波紋下的景樣。
有人驚呼,有人怔忡,亦有人好奇地嘗試以影像紀錄。其中 OMSI 的人員最為鎮定。或許是見慣了異象,就算懼怕也能馬上截斷情緒。索黑爾放低遠眺的目光,稍微瞇眼聚焦視線,望見掛著臂章的人正在指揮、調度現場。不出幾時,醫療帳篷成為人們聚集的中心。
他慢慢舒出一口氣——至少情況不算太糟。他還有時間,可以將心力放回雇主身上。
「比起這個,你……」
然而才剛開口,地底便傳來一陣躁動。不遠處似乎有人喊了——
「地震」
音節方起,索黑爾就察覺自己的手腕已被握住。身形纖細的哨兵以出乎意料的力道將嚮導拉離所立原地。兩人向後撤至帳篷邊隅,甫回眸就目睹遠處有人影落入視界盡處──往下一望,狀若無垠的沙土竟龜裂一道齒痕般的駭然傷口。
慌亂羅織成情緒四處飛舞。觸及哨兵前就被嚮導的屏障攔下。奈文鬆手。粗礪多渣的胡言亂語傾軋耳內直抵腦髓。他不得不再度閉目。
「……去指揮站看看。」
OMSI 總是最快恢復態勢對付緊急景況的。
「等一下!」
然而奈文剛鬆手,索黑爾便又抓住他的衣襬。
「先建立連結,再靠近那裡。」
沙蜥的影子爬過嚮導的手腕,下一秒,無形的觸肢如枝枒攀上哨兵指尖。
正下意識推拒,卻立即被理智制止繼而縮回又消失。哨兵允許索黑爾猶如晚夜星子的觸肢探入持恆高掛豔陽的荒漠。清澄冷寂的溫度流過乾澀大地,只是仍無法滲入縫中。
嚮導定然明白,那是哨兵死守的邊界。
哨兵沒有准允,他無法為他降下夜幕。但拂過乾涸地表的晚風也足以建立連結。他這次依然只看見荒原的一角。
「……好了。」
浮上表面的神態依舊帶著笑。索黑爾收起方才強硬的態度,語氣再次輕盈起來。說完又朝奈文伸手,替對方拂去肩上的塵土,手背擦過耳畔時,藉機抹除多餘的雜音,然後故作無事地向著天空揚起雙手,伸展筋骨。
「——剛才說到哪了?去指揮站嗎?」高舉的手這回又落到額際,「往那?」
「……走吧。也許他們需要幫忙。」
有了嚮導協助,混濁的雜音團塊頓時被弭平,只剩下不悅的黏稠回聲留在感官末梢。可足夠讓奈文略舒眉宇了。故他沒有對索黑爾的體貼舉動示以抵拒。逕自在對方恢復立姿時邁步。
果如預料。兩人赴抵時見指揮站已然建立了忙碌的秩序。鎮守外圍的人員扯開嗓子呼籲有餘裕的嚮導上前協助。越過那雙肩膀,則寓目至少十數道蜷縮於陰影庇護的影子。
「如果你願意,可以過去。」學者立即做出判斷,「我會趁這時打聽消息。」
感官左側,已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裂縫,架起觀測儀器。
「你願意暫時出借我?」四處打探的目光有了正當理由。索黑爾聞聲轉頭,噙著笑的嘴先是開了個玩笑,才又補上回應,「我去去就回。」
「在這之前,先讓牠工作。」
丟下這句,嚮導掛上臂章,朝呼喚人手的 OMSI 人員抬手,小跑步入陰影下,嘴邊還點名似地喊著「這裡」——方才還只露出影子的蜥蜴不知何時出現在學者肩上。
來到醫療帳篷,能看見或倒或臥的影子裡有哨兵也有嚮導,有些是受沙塵暴影響而精神耗弱者,也有些是被方才的塌陷波及受傷的。作為嚮導,索黑爾立即被帶到一名抱著膝蓋、縮在角落的哨兵面前。
其實他並非特別想幫助無關聯的他人,贊同學者的判斷不過是出於同樣目的——打探情報。有理智的人或許不會將錯亂者的話語視作情資,但在這塊被封鎖的荒原,理智明顯不是唯一準則。
他半跪下身,闔上眼睛,屏除多餘的雜念,一面維持著與奈文的連結,一面向無關他人探出觸肢。無形的星河流入他人圖景,無數恐慌充斥其中,他可以聽見那人不斷重複低語著,「我們不該」,「不該再」,「不該再深入」。同時他可以感覺自己正不斷下沉,下陷。
沙海翻湧,下一秒,現實迸出一句不知誰人的叫喊——「光影重疊,便是重啟!」——他猛地睜眼,強行為失常之人降下夜幕,安撫直至鼾聲傳出。
「……雖然早有預料,但該怎麼說呢——還真邪門。」短短幾秒的疏導,卻令額際沁出冷汗。嚮導忍不住搖頭,隨後按著膝蓋起身,並將安眠的哨兵交給 OMSI 人員,立刻調轉鞋尖。他知道凹陷的沙地有人靠近,猜到奈文會去那打聽,不禁加快步伐。離開前匆匆朝方才發出喊聲的醫療帳篷望去,隱約看見有人倒臥在地——他現在是真的有些擔心奈文了。
靴尖調轉。他的步履像在呼應索黑爾的預料。走出營帳他就看見腳印綿延如蛇向北蔓生。然學者凝聚漫漶感知,集中至原先目標──探勘人員垂下繩索,深入未知力量撕裂的創口。奈文是考古學家。只消出示身分就能輕易加入陣容。
往下一望,視覺赫然收攝一塊石碑。像滲寫在昏暗墓室,意圖左右生命流向的紋路。
重量交託給繩索前,他用指腹碰了碰肩上的爬蟲。
腫瘤般的碎石四散。不知是引路或阻擋。每踏過沙地便發覺有塌陷之虞。像行在隨時會破裂的血管表層。奈文不得不放緩鞋跟。
迫近石碑時,莫名干擾悄然潛侵。哨兵無法忽視依稀捫進耳膜的嗡鳴。本能妄自解讀,察覺真相是古怪的吟唱時,奈文不得不停止進逼。
舉目凝望。他認得那語言。他亦能斷續地從符合已知語言的結構推測文意──
「黃沙……靈魂……」
一般而言關心同伴是本能,追尋知識是理智。
然則此際等待嚮導是理智,投身未知是本能。
象徵精神的肉食小獸背向他,像在殷殷期盼誰人追來。
站在裂縫邊緣,嚮導不禁有些炫目。OMSI 架設在周圍的儀器對講機傳來不詳的通報,耳邊亦不知何時纏繞嗡鳴。此刻迴避危險轉身離開是理智,循著繩索向下尋找哨兵卻是本能。
但他選擇了本能。
索黑爾向探勘人員要來繩索,沿著崩塌的石壁前進,向下,前進,向下。每往下一段,耳鳴便益發清晰,無規律的低鳴也漸成古怪無序的吟唱。並非阿拉伯文,也不是波斯語。是不是在歌唱有意義的詞彙都存疑。他莫名想起方才疏導過的哨兵——我們不該再深入——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然而歌的盡頭能望見學者醒目的銀髮與黑色的小獸。且索黑爾已選擇本能。本能要他迎面精神干擾,直至黝黑的珠子倒映出殘有文明痕跡的石碑。學者似乎在呢喃什麼。他則伸手搭住對方的肩。
「奈文——」鞋尖停在小小的爪子前。第一聲呼喚難掩焦急,直至蜥蜴爬回手臂,第二聲才回復平靜。「……先回去收拾吧,我看他們準備要『往下』了。」
嚮導沒有伸出觸肢,他卻被他的音色喚回。不由自主浸在石碑未知面紗垂覆下的目光迎視一樣黝黑的眼珠時,哨兵已恢復原狀。
周近委實傳來關於探勘準備之雜音。明明感官如常運作,可他直至索黑爾上前,都沒有注意到環境起伏的波紋。
「找到遺跡位置了?」
袋獾繞著索黑爾腳邊轉了一圈。
索黑爾沒有答話,反而默默轉了一圈眼珠。觀看左右,一直有人員出入,透過對講機的通話沒有停過,甚至有人受嗡鳴影響,必須他人攙扶才能脫險。
總之,非常吵。奈文不可能沒聽到——袋獾的動作打斷思緒。
「……就在這下面。」他邊說邊蹲下,指掌在小獸的爪子旁拍了拍。「根據上面的偵測結果,據說有個圓弧結構。」
會話進行至此,兩人攜帶的聯絡裝置傳來截斷喧鬧的明晰指示:
「遺跡現形,立即展開探勘。」
其他行動小組不久後就會趕來。收拾準備的時間的確不多。奈文頷首,要提步返回上方時,對講機彼端猛然炸出一聲尖利慘叫。震得才回神不久,還未重整感官的哨兵滯愣一瞬。
他立即反應過來,一句「抱歉」之後,雙臂直接攬向哨兵,摀住他的耳朵,降下黑幕阻隔噪音。
「——還好嗎?」
「沒事。是我沒注意。」
若是平時,哨兵定會迴避過於無微不至的貼心。然奈文這次也沒有推開嚮導。
……也?
對講機持續傳來焦急追問。末了屬於 F08 某位嚮導的恐懼總算編成答案。
「他們……他們被沙壁抽走啦!」
「收拾時間又減少了。上去吧。」奈文立刻攏回似將發散的思緒。
他也聽到了答案,哪怕豎起屏障仍接收到對講機另一頭的恐懼。一瞬分神令他暫時忘記收回雙臂。又過了幾秒,才慌張拉開距離。
嚮導用力眨了眨眼睛,卻發現精神體蜥蜴不知何時跑到學者髮頂上。
「……嗯。」他叫不回蜥蜴,周遭變化也不允許他們再駐足。索黑爾向擦肩而過的行動小組成員要來鉤繩,立即調頭。
返回地面時,周遭比半晌前更匆忙。毋寧說敷渲了一層惶然。天上水紋搖盪。彷彿此時並非身在沙漠,而在海中。若言及迫近的顯不含善意之未知,委實像是人類對海的想像。
任何僥倖均會導致悲劇。最後隨身的僅有必要物什。
拎起保命的依藉時,奈文謹慎地調整了抬頭的角度和速度──儘管身為精神體的蜥蜴不受物理法則束縛。
索黑爾是逐星之民,在家鄉還未降下黑雪前,他們將行蹤隱蔽於孕育千年文明的沼澤之中。然水紋對他來說卻有些陌生,是他們已失去太久的故土。
沿著天際水紋往前,返回裂口邊緣時,隱約還能聽見底下嗡鳴陣陣襲來。現在知道那是歌後,同樣拍打屏障的還有古怪的情緒。但眨眼就被他揮掉。嚮導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望向一直時半刻不願回來的蜥蜴。
「其實可以不用——算了,待在那裡也好。」搖搖頭,他生硬地將話題截斷。然後支手扛起行囊,抓著繩索,另一手伸向學者。
底下或有寶藏,或有等待挖掘的文明,或有佚失的記憶——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