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悟的感情在一瞬間消失無蹤。這種消失比蒸發來得更快更突然,彷彿有雙無形的手憑空出現,把它像積木一樣抽走。瞬息之間,他猶如新生,能以耳視而目聽。
五條悟仍然坐在臺階上,他通身冰涼,指尖像是冰一樣的寒冷。他卻感覺好多了,像是划著水從深海層游到淺海區,看見了穿透海面的藍色光芒。哪怕水流在同時滲入他的眼耳口鼻,也不能讓他產生窒息感。
他感覺很輕鬆,像是死掉了一樣。
五條悟抬起頭,這一天的黃昏異常美麗。雖然是夕陽,卻如同正午的烈陽,使得整個世界都變得燦金。那種耀眼的光芒,像是上好的綢緞在臺階鋪開,又像一條黃金蟒「嘶嘶」地爬過蒼白的土地。
他想起殺死伏黑甚爾的時候。當時在盤星教外,全身是血的他等候一場決死之戰,可是他既不覺得害怕,也沒有想像嬴了之後的事情。五條悟愣愣地看著天空,他說不上來自己的想法,縱然他在藏經閣裡跟古書相伴多年,但紙上得來終覺淺,一個人要認清自己是件太難的事。
五條悟眼角有濕意,不過他渾然不覺,僅僅是感到眼球脹痛。球形弧度很圓潤,像一把從裡向外張開的弓,當弦線繃緊到達極限,就要爆裂一般。換作是其他人有這種感覺,多多少少是會發怵的,他卻沒有這些念頭,好像什麼都感覺不到。
——那他害怕什麼?他有害怕的東西嗎?
一百個、一千個敵視他的人都想過這個問題,而他的摯友甚至不在例外的行列裡。
夏油傑曾經問他,「悟有害怕的事情嗎?」
他不記得自己當時的回應,不過,現在的他終於能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他再次見到夏油傑,他會對他說:「有,就算是我也有害怕的事。」
在夏油傑叛逃之後,五條悟從虛無裡嘗到惶然的滋味,卻也正是這種虛無感,讓他得以窺見自己的領域。領域是內心世界的具象化,原來他的內核自始至終不曾改變,從記事以來,第一次看見那片吞噬了一切的宇宙之後,其他事物就無法再動搖他。
掌控力於頃刻兵敗,肉體在瞬間瓦解。
五條悟處在一種特殊的狀況,他彷彿和星河融為一體,意識漂浮身體之外。他在「自己」的身旁注視著「自己」,那種奇特的暈眩感,使他倒在高專臺階上,幾乎爬不起來。
五條悟身為規格外的特級術師,降生於世即俯瞰世人,一呼百應,諸如「自己的判斷可能有誤」的念頭從未有過。然而五條悟在天地倒錯的茫然裡,那點比蠅頭咒靈更小的後悔也被放大,使這個本該端坐神壇的存在,某個瞬間承認了他有所過錯。
他是人。以雙足站立不可頂天,需要與同類相伴否則不能生存。縱然情感於他軟弱無用也不得摒棄,他引以為傲的理智無法成為溺水者的漂流木,他必須學著跟人們相處,因為他只能拯救想被拯救的人。
距離他放夏油傑走,還不到一小時的時間。或許在旁人眼裡五條悟依然是那個五條悟,但在他的世界裡,他感覺自己飄浮在天空之中。他失去了重力,卻再也沒有一根指針能以雷霆之勢在此世釘牢他。
往後的日子裡,也沒有誰會來告訴五條悟,當他說出「什麼都感覺不到」,是他最像一個人,而不是神的時候。五條悟並非沒有感覺,而是過多的愛與憎將他蒙蔽,甚至產生肉身碎裂與宇宙連結的假象。
能讀懂他的咒靈操使已經不在了。
分離一詞從未如此清晰被擺在他面前,五條悟向自己身為人類的軟弱妥協。五條悟睜開眼睛——他對未來會發生的事情有所預感,儘管六眼會給他帶來沉重的負擔,但之後的他怕是會對「我需要看見 」一事有更大的偏執。
因為沒有人能再替他看了。五條悟回憶起過去的日子,每個視而不見的時候,他幾乎要被自己的愚昧給逗笑。
五條悟重新邁出步伐時,他的身形還有些搖晃,但很快就再也看不出那點動搖。
即使夏油傑離開了,五條悟的生活還是要過下去,他想,他必須把自己的狀態調整到最佳,才能在有朝一日追上夏油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