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采吧，因為我們又見到一位傑出鋼琴家的誕生。荷蘭鋼琴家梅爾森，今年伊麗莎白皇后大賽桂冠的奪主，為我們帶來的是場思慮深邃、聲響滿溢的精彩音樂會。

梅爾森的音色細膩而穩重，通透間帶有光亮，語句的安排不時的散發著一種詩意與哲學論說之間的思慮性格。以開場的孟德爾頌《莊嚴變奏曲》，梅爾森就以種沉穩的細膩拉開音樂。他的語句沒有一點點的急躁，而是能耐住性子，紮實穩當的去雕刻一種赫赫威嚴的玉石雕塑。他的左右手處理聲部令我乍舌，因為經常出現一部分飽滿的去彈開主題的發展，但相對的段落以一種面紗式的綿密稍微的去遮蓋整體的聲響。這面紗狀的色彩，彷若君王之姿立於簾幕之後，仍是清晰可見卻帶有更強的神秘性格。而變奏曲的多樣，梅爾森將其化作了不停飄移的句法，讓音符之浪引人跟著晃動。且梅爾森儘管整場踏板常常長踩，卻有能耐疏離出其中的聲部之乾淨與音符之俐落。使這《莊嚴變奏曲》面紗籠罩的帝王像，更為鮮明。

然後引領進更換後的曲目-史克里雅賓的《詩曲》，音色先若光線一陣扭曲的歪斜，然後出現了細軟…也難以用細軟去形容，而是同時帶有流水之動與粉雪之細柔，，這難以言述的境地。他的細聲之控制，彷若他不是以彈奏的去做出這聲響，而像是在掌上捏著陶土一般，細細的捏出了這輕微卻美貫的聲響。以著敘詩一般的奔流，領到了最後飄落的殘雪落音，並且導向了下一曲蕭士塔高維契第二號奏鳴曲自幽谷鑽出的不祥。

老蕭的第二號奏鳴曲，於我，是整夜梅爾森最令人佩服的地方。以剛過弱冠的年紀，彈出了難以置信的黑暗。第一樂章就先是有一種童真的邪惡，將童趣般的聲響營造了一種令人膽寒的扭曲。又時而將單薄的語句逼至瀕臨絕境，彷若整個人站在懸崖之上，卻隨時可能被迫落下。這一連串的，被梅爾森用種列車行進般的長條給貫穿，彷彿這一路上的壓抑、崩潰、極境，恰似蕭氏本人當年的生命歷程。然後梅爾森，用著豐潤的音色，神秘的營造出了枯槁如乾屍般的意境。彷彿指尖下詮釋的角色，全身精氣神已被榨乾，但畫家梅爾森卻用最飽滿的色彩塗開這死槁的境地。此樂章被梅爾森控制的恰到好處，枯木之境，聽著也不枯澀。但其中之惶恐、不祥，卻彷彿所有人記憶中那個曾經的最難耐的夜。你只能被迫接受在不安、恐懼中期待黎明的到來。

但黎明之聲，卻是梅爾森以鳥叫般的方式唱出輓歌之悲鳴。其中淒絕，讓人心疼他是不是剛受什麼慘痛的打擊。這輓歌的主題隨後在他的指尖化為整段的對位架構，在他精湛、細膩的完整框架之中，透露著一種死之降至的哀絕。雖然中後段手段略有過於重複，可其中的死寂之境卻讓人難以呼吸。直到最後的聖詠，音色如鐘亦帶了哀極的鳥鳴。在中場，跟樂友一同感嘆幸好梅爾森此曲並非放於整夜最後，否則午夜夢迴，仍將被此曲之鬼魅糾纏不休。

這個難纏的鬼怪，梅爾森下半場就把他驅走，用的是輕鬆、可愛、優雅的莫札特第四號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聲響中帶有種濃郁的金黃，彷彿梅爾森用音符將舞臺上的耀眼的金光盡數包覆其中。這金光中帶有的，是種童真又極富歌唱性的旋律線，彷彿梅爾森是用著男高音的方式去唱最純樸的童謠。整體而言，梅爾森更注重右手的唱腔，左手更像是種樂團的分解和弦配合，而且顯著的發覺他營造兩者的音色有明暗的對比。他有點突兀的是偶在大和弦的強音會做到特重，與整體注重橫向吟唱的方式有點脫鉤。但其中富有的、彷若聲伶去靈動的唱活莫札特樂句的方式，卻是叫人無法轉移焦點。他的彈性速度明顯，甚至有時近乎任性。但這以慢為基調，又不是顯現出來的吟唱方式，卻像是樂句真真切切的的在呼吸一般。

我不愛舒曼，但我的確享受梅爾森演奏舒曼的《幻想曲》。開頭左手的綿密低音像是紫羅蘭花田般的茂密，右手的主要旋律像是作曲家那雙子座天性的浪漫，一路跑過了花田。然後，卻又有自我的嫌棄，苦悶的像是舒曼受挫的戀情。這一來一回，兩種矛盾的性格就被梅爾森統合完畢，幻想曲的幻想之性格，奔放的將音符悉數帶出。不論是苦澀的愛戀煩惱，還是熱情的傾慕之思，同在梅爾森的鍵盤當中匯流。二樂章則以一種榮耀的上升揭幕，，有著彷若鐘聲的樂曲，隨著樂章前進逐漸濃厚，亦有彷若祈禱的深摯在其中徘徊。

三樂章則若一個影片的片段，光線透析在圖書館當中，連塵灰都被照清，因而代上了種肅穆、安靜的強大力量。梅爾森超齡的穩重，讓他有能耐將此樂章安排服服貼貼。行進的速度，彷若是在圖書館裡恭敬的審視前人的偉業，用著不俗的歌聲去讚頌這個美好。令人著迷，儘管非有狂奔的聲響，卻以穩重如哲人的述說，去完美了最後的樂章。

梅爾森欠下（×），換下的普羅高菲夫在開場就預告會是安可曲，然後我們在第一首就聽到。閃電般的行進，鬼魅一般的聲響，即使演奏的速度飛快，但仍清清楚楚感受到梅爾森將這首詭譎曲目的架構掌握透徹，因而內聲部也自然的顯現。森森然的雷鳴一掃而過，除了叫好也就只能鼓掌。鬼氣之後是安祥，布拉姆斯的間奏曲op.117-1，溫暖的搖籃曲被他奏的寬厚而溫暖。其中的音符帶有點迷茫的徘徊，卻又被整體音色亮而柔的光輝給接納與釋懷。最後則是貝多芬的第六號奏鳴曲，俏皮、靈動、歡快，這個23歲的青年人在最後展現出了昨天逛夜市一般的活力四射。

梅爾森，如巨人一般，帶著睿智、透析與卓越的技巧，已然掌握了鍵盤之藝術。向他喝采吧，然後繼續期待這位高大挺拔的鋼琴家將會抵達怎樣的境地。